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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扶瑄于太极殿里书完了字,议会散了,群臣自苑城皇宫而出,三架车马便回了乌衣巷。
照理说,被皇上如此当众褒奖,应是欣喜才是,而扶瑄却欣喜不起来,一方面是因他不喜这般被皇上如专写书法的男宠般宠着,而忽略了他其他才干,另一方面是他在家有着牵挂之人,心中有着未平之事。
谢安与王导本欲再留他片刻商议战事,扶瑄瞧了一眼头顶月辉朦胧,心中所悉已然四更天了,便与谢安与王导拜道:“父亲,王伯父,扶瑄今日有些乏累了,才思不敏,请父亲与伯父允许扶瑄先行告退了。”
谢安与王导听闻对望一眼,也略惊诧,前时他在摆花街彻夜饮乐寻欢时也未见他说过一声累,又道是得了皇上褒奖之人,理应意气奋发才对,可反观扶瑄,竟有些沉郁之色,谢安亦是过来人,寥寥数眼便看透扶瑄心中梗结,到底还是不与他道破,默然放他走了。
望着扶瑄翩翩远去的身影,谢安叹了口气,无奈之色溢于言表,道:“我唯恐他终有一日,会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王导道:“可人生之路,终究需得由他自己行来,方得体悟长进啊!”
扶瑄一路携风,急急地朝长公子屋苑赶,可一临近屋苑,他的手脚瞬时收敛起声响,比那长有软肉垫的猫儿更轻柔,生怕惊了里头正寐着的什么人,那个他牵挂着的,有未平之事的人。
但当他一进院子,心中登时凉了半截,初梦原先所住的偏房竟然掌着灯。他心生疑窦,便过去瞧,一启房门,初梦果真正在里头坐着。
初梦见扶瑄来了,便幽幽然抬眸道:“公子回来了。”
扶瑄一望偏房的砖瓦顶,原先硕大的窟窿竟已然给填平,砌上新瓦了,从前他为留初梦在自己房中住,便有意拖延着工匠工期叫此屋顶一直未修缮妥,如今一瞧,心中更是笃定了这结果,另半截也凉了一下,初梦应是铁了心与他分居了。
“屋顶修缮妥了呢。”扶瑄仍是心有不甘,上前道。
“是呢,初梦叨扰公子许久,心感愧疚,便催促工匠快些行事,未曾想修起来也挺快的,眼下已然修缮妥当了。”
“妥了便好。”扶瑄四下张望了一圈,又问:“那焚香可叫内务拿来了?还缺何物么?床褥什么的可还暖?”
“公子……已然五月天了。”
“哦,是呢。”扶瑄笑了笑道,“五月天,该是暖了,那床褥可曾换了薄凉清爽的?”
初梦自是明白扶瑄是刻意寻话与她聊,那床褥薄厚,但凡有眼睛的一眼便可看出来,便道:“公子一夜入宫议事应已乏累了,莫理初梦了,早些回去歇着罢。”说罢便起身欲送他出偏房,神情冷冷淡淡的,似二人从并未有那般亲昵过。
“这是怎了呢……那晚湖心亭之事,你恼我了?”
“初梦不敢。”
“你素来是口是心非,说着不敢,心里又憋闷着,以为我看不出来?”
“公子那般尊贵之躯,初梦身份卑微,怎敢恼公子。”
扶瑄听了这话,他这般应对险言恶语仍是儒雅温和之人,朝堂之上连皇上也要敬他三分,竟被他眼面前的小女子逼得有些急了,只道:“初梦,纵然我有万般不是,求你道与我知可好,我一切都可改,但求你不要如此对我不理不睬!”
瞧着扶瑄这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公子,此刻却如此低声下气央求,初梦亦有些不忍,再瞧扶瑄连那身面圣的官家乌衣还未退便来哄她,初梦差点心软便松了口,但她沉默了片刻,眼眸向窗外不经意地流转,旋即又牙关一咬,道:“公子请回罢。”
“初梦,倘若你是因那日湖心亭我与维桢饮醉一事伤心,我扶瑄对天起誓,今后再不与任何女子饮醉,即便与公子饮醉也自会归来!这样可好?”
“初梦当真不恼。公子来日便会娶维桢小姐为妻,夫妻之间同饮共乐,在平常不过了。”
“娶维桢为妻?!我怎的不知?!”
“公子面圣回来,应是饿了吧?初梦在公子房内留了点心,公子快去吃罢。”
“我不想吃。“扶瑄道,“你是否心中另有他人了?那个桓公子?”
“公子说笑了,初梦并不钟情于他。”初梦亦是浮现一丝自嘲的冷笑。
“可你那日在南岭王府……”
“公子误会了,不过是他前时救过初梦性命,惘然旧事罢了,一事归一事,初梦不会错将感恩当做情爱的。”
“那又是为何?”
“也罢,公子不吃点心便不吃了,随公子欢喜,初梦此刻却是要睡了,便不留公子了。”初梦说罢便是起身欲送他出去,扶瑄身子却动也未动,道:“倘若你不是担忧于我,为何直至四更还是不睡,我知你从前亦是这般,需是要等我回来一同睡,你明明心中有我,牵挂着我,为何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初梦幽幽然抬眼,却是满目凄楚,眼眸中似蕴藏着沧海桑田变迁,周而复始,看透世间人情世故。
“公子。”初梦缓缓道来,“有时,眼所见的未必为真,公子又怎知初梦便是初梦,初梦倘若有一日不是公子看见的这般模样,公子还会说出方才这话么?”
“你心中有我的。我看到了。”
扶瑄肃然,擒过初梦的肩,拿他那邃如星辰的眼望着初梦,那眼里既愠着火,又漂着冰,初梦只与他对视了须臾便别过头去不敢再瞧。
扶瑄又道:“从前之事之归从前,人生不过春华秋实数十载寒暑,活在当下,及时行乐不好么?”
“公子,世间之事,有如此简单便好了。”
“怎无如此简单!”扶瑄重了语气,动了心气。
“公子……你不知!”
“不知何事?”
“初……”一瞬间,初梦几欲将女刺客一事道出口,却在话及唇边的最后那刻被一阵泪意挡了回来,双眸瞬时黯然失了神采,只轻轻道,“公子……只当是发了场梦罢。”
初梦最后撂下这淡淡一句,化作一缕香魂青烟缭绕于扶瑄耳畔久久不散,正在扶瑄默然之际,她忽的起身连推带搡,将扶瑄轰出门外,又“轰”得一声,重重合上门,将她与扶瑄所在的世界割裂开来,只怕晚了刹那,她的泪已然要在扶瑄面前掉下来。
屋外五更叫过,雄鸡报晓,天色已泛起了初白清透,屋内的镂花烛火已泣作残泪,她跌跌撞撞寻了随意一处地砖上瘫坐下,地砖清凉,阵阵寒意直沁肌骨。那前时推搡之间沾染的广藿香之气仍周于鼻尖,只是梦终需醒,梦醒交替的那一刻,却最是恸人。
屋外又叫了三声鹧鸪,初梦在失神之中亦是听见了,那是放勋在外窥听监视的讯号,三声即告满意,他便要回去了。
扶瑄入宫面圣之时,放勋来此苑授意初梦需与扶瑄做个了断,方可再行交易,初梦挣扎良久,最终还是同意了,倒不是全为放勋手中的情报,而是长痛不如短痛,扶瑄即将被皇上赐婚,而倘若自己在,扶瑄应会推却婚事乃至因此顶撞谢安,触怒皇上,连累世家,如此这般倒不如她提早退出,虽牺牲了自己的情爱,但可叫扶瑄他日安然些,倒也值得,又况且,自己这般刺客身份,倘若有一日大白于天下,又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