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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到了赵氏屋苑,赵姨娘还未睡下,莲心不通传便将二人带进去,似知这二人午后会来,维桢进屋一瞧,赵姨娘身着舜华纹云锦纱袍,袍摆百褶如孔雀开屏铺散在地,似叫人刻意规整过,维桢心中一笑,幸好叫莺浪换了匣盒。
“姨娘——”维桢一声长呼,泣苦不己,还未立定与膝前便跪拜行了个大礼,行完又道,“方才见姨娘一时情急,大礼不周,请姨娘见谅。”
赵姨娘眸中亦是涨着泪花,连连招叹:“傻孩子,还拘什么礼,快过来叫姨娘瞧瞧。”
维桢上前在赵姨娘软榻上坐下,握住姨娘的手,哽咽道:“数年未见,不想姨娘眉间又填了几丝霜迹,都怨维桢不孝,未来探望,姨娘操持这乌衣世家着实劳苦功高!”
赵姨娘抚着维桢鬓颊,珍怜道:“小维桢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出落成大美人了……方才安顿打点,下人可还做得周到?要缺什么吃的用的,尽管于姨娘说。”
“什么也不缺,张炳叔也来瞧过了,谢姨娘挂念!”维桢以帕拭泪道,“维桢这一路便盼着见姨娘,但这马车吱吱呀呀总不见到建邺,不料这会见到了,反倒哭成泪人了,本应欢喜的事,全叫维桢搅合了……”说罢又涕泪涟涟。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谦忍大体,什么事全往自己身上揽。”赵姨娘破涕为笑道,“莲心,快看茶来。”却见莲心也是眼圈红红的正偷偷抹着泪。
“上回见姨娘时,维桢才齐这软榻倚栏一般高呢。”维桢忙打趣道。
“是呢,那时你还要莲心抱你上榻来。”
“姨娘疼爱,维桢不敢忘。”维桢摆手招呼莺浪打开锦盒,献于姨娘眼帘前,一开盒盖,华光耀目,折着屋内日光,竟映得屋壁也是流光生辉,维桢笑道,“姨娘,这是维桢命人去西凉求来的水胆玛瑙佛像。梨花大师本已退隐多年,但听闻是要献给乌衣世家的赵姨娘的,竟应承下来了。”
“有劳你去请梨花大师来雕了。”赵姨娘浅笑凝着这玉佛,目生流连欣喜。
“但凭姨娘喜欢!”
赵姨娘将维桢之手置于自己合掌掌心内,拍了又拍,眼中端详着如此婀娜俏丽又识得大体的佳人,心中也是不胜欢喜,维桢见赵姨娘打量,则乖觉地低首含笑,二人虽不言语,却心意融融,衬着屋外草长莺飞,欣欣向荣,二人面带春风,心中皆是陶然足意之感。
赵氏姨娘与这客家新晋小姐维桢坐在一块,闲扯家常,竟也聊得颇投机缘,莲心奉上来的茶换了一盏又一盏,语过半午,赵姨娘顺势将讲话题引向扶瑄身上来,便道:“那年你与放勋一同来这乌衣巷内小住,扶瑄与你兄长还未齐我肩高,今日一见,放勋也成了公子了,当真是岁月飞渡。可惜扶瑄人虽大了,却时常顽劣的很,任着性子来,前时好差谢又闯了大祸惹姥爷生气,倒是放勋稳重干练些。”
“姨娘哪里的话,放勋兄长才常是泼猴上身,不知收敛,倒是扶瑄兄长思敏过人,儒雅风流。维桢料想扶瑄兄长做事是自有节度的,有他的考量在里头,若他人多对的,即便与世人眼光悖逆也敢去做。如此才是果敢担当的男儿。”
赵姨娘笑道:“你倒是见解独到。前时扶瑄遇刺一事你可知晓?”
“当然!”维桢正肃道,“此等大事怎能不知,父亲当夜便派了人来谢府查问跟讯,我也为此几日几夜未入眠,只祈求佛祖莫将扶瑄兄长收了去。扶瑄兄长如此温润良善……”维桢说着眼里又汨汨隐现泪光。
“也是难为你一片心了。”
“儿时来乌衣巷小住那暑,放勋兄长小时可是顽劣,常捉弄我来着,喜抓我发髻玩,扶瑄兄长见了便帮我教训着放勋兄长,维桢才得以不受欺侮……”
赵姨娘顺势笑道:“瑄儿这孩子我了解,他可不是对谁人都如此怜惜保护的。”莲心在一旁听了,不动声色抬眼望了一眼维桢小姐,她心知这是明晃晃的欺瞒话,是赵姨娘欲促成这桩亲事的信口之言,只想瞧着她的神情置信与否,然而维桢却不动声色,只恭敬低喃一句:“姨娘拿我打趣了。”
赵姨娘既提一下,如蜻蜓点水,却又不再深入,只留维桢自己去遐想,又话锋一转,问:“尔妃娘娘可在宫中安好?”
维桢倩然回道:“谢姨娘牵挂。长姐一切皆好,只是时常挂念家里。”
“尔妃娘娘承蒙皇恩,实乃王谢荣幸。今日瞧来,你与你长姐一样秀外慧中,娴静大气,王淙大人可真是育珠有方呐。”
“姨娘过誉了。维桢怎敢与长姐相提并论……”
赵姨娘与维桢似有诉不尽的闲事可聊,也未去午睡,不知不觉间天幕渐掩,忽闻外头有仆从来报,老爷设宴接风洗尘,已然备妥了,就等着主人们过去呢。
维桢附于赵姨娘身后,又有几名婢女一同去赴宴,入了宴厅,只见厅内四根立柱,此时已被包覆上了靛蓝绒绣锦缎,饰以碎花轻纱水滴纹,煞是好看。四壁又辉煌如朝日初升,火烛比房内寻常燃的镂空雕花纹案的雕得更为精致,几展火烛外头还罩了砗磲水晶笼,火光由水晶笼壁上折出,晶璨熠熠,似星若烁,映得整个宴厅恍若琉璃幻境世界。点点星芒寥落在壁上字画上,半壁是前朝先古的传世佳作,半壁是当朝文人墨客的盛誉杰作,其中数目最多的当属王家亲眷王羲之驸马的墨宝,恣肆飘逸,悠然雅态,其中又不乏狂隽有容的风度情怀。字画之下低调摆着低案上呈各种稀世摆件,四孔青釉花樽,夏商九铸三足鼎,无不出自名家巧匠之手,件件乃空谷绝版之作,可堪宫内珍藏,又有曼帘绛朱纱缎垂于四方墙角,更衬出此地典雅华贵。
维桢所住的通州府邸,虽已极尽铺奢灿烂极致,但今日一见乌衣巷内的排宴,仍是不禁讶眸浑圆,目眦尽裂,被眼前这番繁盛之景所震撼。
婢女仆从迎来送往,布置菜食,有条不紊几名样貌灵秀的婢女将维桢与赵姨娘分别引至各自座位。晋时以右为尊,客又为贵,通州王家三人被并列依次安排至右位,主家赵姨娘与二公子安排在左位,王世安与谢全居上。几乎是与维珍踞坐下软垫同时,厮混了一下午的三公子回来了,维珍见扶瑄已然换上一身洁净的缕金流彩紫鹤氅,三公子正玩笑着向她打招呼,便也娇倩颔首回应了一下。少时,谢全、王世安与王淙一同也来了,晚辈几人与赵氏纷纷起身欠礼,待老爷们入座,家宴正式开始了。
王世安于紫光檀木案上取了冰玉夜光杯,其中已盛满琼浆,举杯祝辞道:“今日淙弟自通州来,携放勋维桢二位公子小姐前来乌衣巷内避暑小住,故旧重逢,不胜欣然,特设此宴,为涤淙弟与公子小姐一路颠簸辛劳,烦邀诸位举杯共飨此酿,融情脉脉,全于酒中!”在座公子亦一同举杯,豪情奔涌,一饮而尽,而赵氏与维桢则以宽袖掩杯,仰首小嗟,过了第一杯酒,轮着王淙回敬主家,又盛叹了一番乌衣世家赫赫,兄弟情深,感铭关照,最后欠表叨扰,又嘱托了一双儿女小住一事。
祝酒之后,歌乐渐起,一名素衣女子抱琴低首抱琴而来,扶瑄见着有些面熟,待那人抬头行礼,恍然发觉竟是他日春考之中葵灵阁的一名学子。女子衣袖翩翩而履来时,已然有仆从二人搬了琴案来置于大厅,女子自名,而后跪坐,默然开始抚琴。服侍着的贴身侍婢仆从适时为自己主人填酒扶菜,众人边食宴边品琴。扶瑄悉心听着,此女子琴艺比前时春考之时已有斐然进步,猜想大抵是春考之后龙葵对他们下了一番苦工教导,但听了半晌,仍觉欠缺什么似的不够澄澈,又见女子抚琴落指细细颤抖,扶瑄倏然一笑,想必她是心中紧张了。
正想着呢,扶瑄眼帘中却现一个熟悉的背影打侧身过,正替身旁锦庭换酒,虽换了衫服,但只俯腰一个身段便知是她,心中笑容一漾,悄然伸手轻柔拉住身旁婢女隐于衫袖内的巧手,婢女身子一颤,猛然回头,却正好陷入扶瑄儒目吟吟之中,倏地将她眼中的惶恐安然抚平。
“你怎么来了?”扶瑄双眸仍是佯装着赏琴,只稍稍倾过身子低语,但心神都放在身旁婢女身上。
初梦撇着他的手,甩了两下竟未甩脱,扶瑄攥她攥得正紧,低回:“公子自重!”
“我是问你怎么来传菜了?”扶瑄笑颜迷醉,手中细细柔挲着初梦的掌纹,初梦只觉得他的手宽而厚实,手指纤长有力,掌心如这刚温好的酒一般温热绵润。
“有位姐姐病了,我替她来传菜来了。怎了?”
扶瑄邪魅一笑,道:“瞧见这人抚琴便想起你了,正好你就来了。”说完便去瞧初梦脸色,果真见她双颊沁胭,红透耳廓,见一时含羞别过头去,扶瑄又抬眉故意道,“你说这是不是心有灵犀呢?”
“公子醉了!”初梦嗔怪,“可是家宴正紧呢,当心叫老爷们看见了!”
“怕什么,看见了我便认下了。”
“认下什么?”初梦一脸惊惶,嗔目结舌,却见扶瑄嘴角弧度微翘似勾玉,低首垂目儒风俊朗,侧容楚楚宗之飒然,举觥饮酒,风仪闲畅,微微含笑不做言语,竟叫她一时间脑内涌上来“绿竹猗猗”四个字,旋即又心中一惊,忆起当时行刺一事,猛地提点自己断不可对他动心,便丢下一句:“公子慢饮。”抽手正欲逃跑,却又被扶瑄起声叫住了道:“小婢女,帮我添些酒。”
初梦只好定身,望着眼波微醺的扶瑄,醉非醉目透半分醒,醒非醒心露无尽醉,嗔瞪了一眼,只好飨酒予他,边倒边抬眼望了一圈在座主人们,只见众人目光牢牢锁定于抚琴女子身上,好在琴声正是高潮迭起狂狷响亮之时,足以掩盖她二人低语,心中长舒一口气,又瞪了一眼朝他嬉笑的扶瑄,拿起木案匆匆退了下去。
而这一切,却让相对而坐的维桢尽收眼底,她表面上赏着琴,余光却一刻也未停打量着厅中人物,此前只知扶瑄对身份卑微的婢女们如妹妹般照顾,不料竟能亲密要好到这般地步,心中一时有些妒怨,望着这一桌案的巧心丰盛佳肴盛在各色金托底香草纹剔透玉器中,竟无半点胃口,一筷未动,莺浪在一旁伺候着,也不知小姐又是闹哪种脾气了,只轻声道:“小姐,酒凉了,莺浪再替小姐去热热,小姐好歹也吃点菜罢,午膳也未用呢,再这般可要减瘦玉肌了呢。”
维桢不理,板着面孔一口饮尽冷酒,瞥了一眼扶瑄,见他正与一旁锦庭交头接耳,相谈甚欢,她面上向来妆点着如傀儡面具般的娴淡笑容,而内心却思忖万千,莺浪将案上一旁被冷落的玉箸取其双手献上,道:“小姐,好歹也吃点罢。”
正当这时,琴音了罢,众人鼓掌,王谢老爷面露笑颜,似乎颇为满意,命张炳领着琴女退下领赏,紧接而来又是一支舞女队伍,各个身材曼妙,杨柳细腰,身着春服新绿粉彩长丝袍,腰间扎了各色纤髾,舞动起来,如燕凌空,舞女一队六人,时而团作蕊槿,时而仰身绽若盛莲,修身舒展,娇笑柔媚,配上一旁乐师琵琶揍乐,竟将春色填入厅内,众人又饮了几盏下肚,和着眼中迷蒙桃色,无一不是半酣陶然,放若狂歌,而唯独这维桢冷心横对满目热闹,心中郁叹祈愿这无聊的家宴快些结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