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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想替扶瑄去寻些膏药来治烫伤,扶瑄却执意不要,还叫桃枝继续讲解。桃枝拗不过他,只好接着讲烹茶之法,扶瑄一一用心记下,原是烹茶之术还有多种变化,不同的茶也有不同烹法,桃枝大略演示了另一种是蒸制茶饼再研磨细粉煮的,二人品着,这法子产出之味更显细腻悠长。玩玩闹闹了一个时辰,这茶总算是烹好了。扶瑄试了几种茶,烹好了又舍不得倒了,就打算留下来自己饮了。他平日里总是惯了衣来伸手的服侍,此次躬亲自践却也觉有别样收获,又道桃枝数年如一日的服侍他劳苦功高,虽手上还红肿着,却也给桃枝烹了一盏莲雾香。桃枝自然喜不自胜,望着这茶,端在手里舍不得饮。
扶瑄见桃枝对着这茶犹豫不决的样子,只当她是嫌弃自己的烹茶手艺不精不愿饮了,便又烹了一盏给她,并提议二人趁着春色把烹好的茶盏带去果园里饮。桃枝此刻已全然没了主意,任由扶瑄说什么便是什么,端上扶瑄给自己烹的两盏茶就随扶瑄的步履去往果园了。
二人出了灶房,正是屋外日头最盛之时,照在身上颇有些夏日的气息。骄阳炙烤下,扶瑄与桃枝二人端着热茶,不出几十步便冒出热汗了。
“桃枝,把你的两盏茶放到我的托盘上来吧。”扶瑄道。
“这怎么好……”
“快放上来吧。从前都是你服侍我,今日我也服侍你一回。”
桃枝听闻便把茶盏放了上去,没了两盏茶在手中,她迈步自是轻盈许多,三步两蹦在扶瑄周围似彩蝶般翩然萦绕,扶瑄到底也是修武之人,端着几盏茶走路不在话下,连杯碟的盖子也未有丝毫颤动之响。
二人正嬉闹走着,却听园中某处传来了曼妙的琴音。
扶瑄也听见了,这园中现成摆了琴的只有果园了,莫非是龙葵姑娘来了?
扶瑄想着加紧了步子,桃枝却也洞悉了扶瑄的心思,转而换上一副兴致索然的脸孔,拖拖沓沓地勉强跟在扶瑄身后。
扶瑄边走边悉心听着这琴音,抚琴之人技法确是高超,转连之间毫无钝挫且衔接得如行云流水,但琴音之中却似蕴藏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曲式也是很特别,与寻常烟花教坊里常闻的曲子大不相同。
莫非是龙葵姑娘谱的新曲子?
扶瑄想着已然夺步至果园边,却见果树红花绿叶中掩映着一个身着婢女衣衫的女子,女子正端坐琴案之后,衣衫与前时灶房中打杂的婢女们如出一辙,但面容却很是美艳,这种美艳不是浓妆红唇的脂粉之色,而是内在透着的一股气质,虽在外人瞧来这女子素面朝天,但扶瑄一眼便能看出,这清眸素颜背后蕴藏的娇俏,肌理细腻态浓意远,尤其是这双眸子,灵动之中含着顾盼流连,是少见的美人之相。以扶瑄多年风月场行事来看,倘若这女子精心装扮一番,必是倾国倾城的佳人。
桃枝也见着了,登时瞋目切齿欲要制止,却被扶瑄拦下了,只轻声比了个“嘘”的手势,似要窥听着这女子的演奏。
桃枝也是无奈了,只好板着脸孔伺候着公子的品行。她是不懂音律的,也没青青对于品琴有天然慧根,即便是天籁在她耳边也全当是呕哑嘲哳。她心中只知这婢女不知天高地厚竟偷用着公子的琴,连她都不敢如此放肆妄为,今日竟让一个二等小婢女占了公子便宜,心里好不痛快。
说是抚琴,主听的是琴音,但若抚琴之人是个翩翩公子亦或绝世佳人,便更添一份悦目的情志。扶瑄耳中灌着妙音,眼帘里映着天然雕饰的美人,痴痴然如梦如幻,一早将要来果园茗饮的事抛在了脑后。
女子抚完了一段陌生的曲子,又试着抚第二段。这段扶瑄再熟悉不过了,是汉代名曲《阳春白雪》,《阳春白雪》是轻松明快的曲调,正应了这春日芳菲的果园之景,扶瑄心里笑着这女子当真是会挑曲子。
女子触动弦羽,皓腕如雪。扶瑄深知此曲难度颇高,需极深的琴学造诣才可驾驭,故而识奏之人不多,因去曲高和寡,更显抚琴者之品调。女子方只奏出了第一段音,扶瑄已是不胜好奇。
《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而女子抚得极为恭谨,一音一律,轻拢慢揉,都似教琴先生处理得循规蹈矩,这段《阳春》之中竟听不出女子自己对春日的感叹,扶瑄已是觉得惊奇,而后段《白雪》则更为让人讶异,《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而在女子手中却形如漫天飞雪凄凄烈烈,情不知所起却心有郁滞,全然打破了《白雪》原有的格局不落窠臼。扶瑄静默地听着,心中也随着琴音倍感沉重,想着这女子或许前时遭遇过些什么,才对此情此曲有了别样的感悟。
女子抚着,忽的又指峰一转,将曲调拨弄得清冽了起来,风雪暴虐的场面瞬时沉淀下来,漱雪如洗,雪后一副剔透晶莹琉璃世界呈于面前。
而这一转,扶瑄却怔住了。
“哪个丫头如此大胆,敢动我们公子的琴?”桃枝隐忍了许久,见着扶瑄失了神,终得以一声怒喝泄愤,琴音随即陡然而止。
女子慌忙起身,整顿了仪容,俯身在地道:“小婢不知是公子的琴,多有冒犯,请公子恕罪。”抬眼环顾,却见树丛华茂,春溪湝湝,不见有人前来。
“你叫什么名字?”却换了一个公子温润之声。
“初梦。”初梦薄唇微动,宛若樱花双瓣,轻细吐芳,声音煞是好听。
“起来吧,不碍的。”
“扶瑄公子恕你无罪,那是公子宽厚。但你要知道,这府里不是样样东西都能碰的,尤其是主人们用的东西,你是来做工的,不是来享乐的。瞧你这身衣衫应是料理后勤杂物的二等女婢,这后花园本就不是你们能进来的地方,你需知你是什么身份!”
“好啦,她也知错了。桃枝不要吓坏了人家才是。”扶瑄隔着树丛见初梦虽起了身来,但被训着话仍是垂着头,赶忙制止了桃枝。
“谢扶瑄公子……谢桃枝姑娘……”
扶瑄迈步入了果园,初梦便瞧见视野之内泥地中多出一对九色丝立花纹锦履,正缓步朝自己缓步而来。
“你琴艺不俗,怎会来乌衣巷里做下人的?”扶瑄已然近身初梦身前,款款公子气息袭人。
“回公子,我家前时遭了难了,也就流离南下了,琴艺是自小学的,才疏学浅,让公子见笑了。”初梦仍是低头细声,小心回着话。
“何时入府的?”
初梦回着:“昨日。”
“家在何处?”
“北方……已是战火连天,房舍虚无,不值一提。”
“你方才道‘自小学琴’,这拨弦弄琴的技巧是跟谁学的?”
“一个世外高人……”初梦道。
“你抬起头来说话可好?”
初梦应声便抬起眸子,正接上了扶瑄春波浩渺的目光。初梦瞬时惊住了,眼面前的美少年,不正是当晚倒在自己匕首之下的公子么?
当日渡头买马,蓖芷试探了初梦却也暴露了自己,经由这一提点,初梦便越发留心有无可疑之人跟着自己,不出一日果然见身旁一人鬼鬼祟祟,但见那人只是跟着却毫无动作,初梦也便做些无关紧要之事探查对方来头,几日下来竟毫无所获与对方打了个平手。后从所遇桓皆公子口中得知这乌衣巷内的王苏之领兵伐胡,便萌生了潜入王家府邸伺机查探战报与段冉行踪的心思,故而略施小计便将跟踪着的人马甩了以便进城。但千算万算怎会料到,当日行刺之人竟正是乌衣巷内另一家陈郡谢氏的扶瑄公子。
初梦抬起了眼,又倏地低下头去,目光躲闪避之不及,但见受伤的公子身体安然神色清朗了,多日心中大石也落了地了。
扶瑄见此倒也并未多思虑什么,从前有的是女子见了他失魂落魄,他也见怪不怪了,便道:“适才不得姑娘应允便偷听琴音,又打断了姑娘的雅兴,在下与姑娘赔个不是,还望初梦姑娘不要介怀才好。”
初梦惊然这扶瑄公子竟也未认出自己是刺客,心中既是安心却也惊惶,忙道:“公子哪里的话,小婢擅动此琴,要请公子饶恕才是!”
扶瑄摆手笑道:“不碍的。”又问:“前时姑娘抚得曲子颇是陌生,不知有何名堂?”
“公子说笑了。是小婢胡乱抚的,难登大雅,哪里有什么名堂,公子听来陌生自是情理之中。”
扶瑄颇有深意一笑,也不作追问了,又道:“姑娘抚琴许也是渴了吧。”便招呼这桃枝将自己的茶赐予初梦。
桃枝大惊:“公子,这茶皆是你亲自所沏,哪能分给这些下等婢女。”
不料扶瑄却道:“都是女子,又都为王谢二家做事,辛劳已是不说,还要再分个什么三六九等仿着那官职,也未免太过迂腐了些。今后便把这一等二等的称谓给废了罢。”
桃枝听闻急了:“这婢女等级是自太祖爷爷定下的规矩,倘若要改可不是弃义忘本么?”
“我说什么你去办就是了。祖上传下来的好东西要沿承,不合时宜的也要摒弃方能保世家大户常兴。此事我自会与老爷解释。”
桃枝听闻这话,憋着一肚子气,对着初梦更是瞧不顺眼,愤怨之色全写在了她的小脸上,没好气地将茶杯一撂便走了。初梦心中被这杯颤之音震了一下,不动声色望着这桃枝姑娘离去的背影,心中已然遇见之后在王府内的日子不会太平。而扶瑄却盈笑着将杯盏双手捧于初梦面前,柔声道:“姑娘请饮。”全然不顾方才桃枝甩脸色。
初梦欠身接过,低声道了谢,是只巧夺天工的蓝田玉杯盏,转过杯身,杯壁外的竹兰雕纹下赫然显着一娟秀小楷刻着的“瑄”字。
扶瑄慧眼洞悉了初梦端详却不得饮,道:“初梦姑娘莫不是嫌弃在下的杯盏不洁?”
“当然不是。公子自己茗饮的杯盏,初梦位阶太低,不敢受之。”
“那自此这杯盏便赐予你了,姑娘饮自己的杯子,是否会好些?”扶瑄说着递上杯盏,梨涡浅隐,映着日头,笑容仿若三春之光,脸上生辉,自瑕灿烂。
初梦端凝了一眼这杯盏,嫣然接下了,欠身与扶瑄道了谢,言谈举止间做得恰到好处,既不太隆重,也不太惶恐。
扶瑄又道:“在下见姑娘清容倦怠,莫不是长途南下来此建邺太劳累了罢,乌衣巷里也常有些宫里的太医走动,明日请一人来帮你瞧瞧如何?”
“不劳公子费心,初梦是胎里不足之症,确是这般孱孱弱弱的,但也活了二十载了,无妨的。”
“那样今后可要于这乌衣巷内好好将息颐养,在下那里还有几粒花息丸,转头叫人给姑娘送去。”扶瑄又恍然道,“还未请教姑娘现栖何处?”
“在灶房做事。但花息丸那样的宫廷珍宝,初梦受之有愧,烦请公子收回了罢。”初梦语毕才懊悔自己方才大意语失了,小小婢女怎能识得这宫中之物,此时补救说什么花息丸的典故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则显得更是此地无银,更惹得扶瑄公子疑心,便故意岔开话题道,“公子也是惜琴之人?”
“如痴如醉。”扶瑄将初梦的一颦一笑尽收眼底,笑容颇为玩味道,“倘若他日有机遇,要与姑娘再行切磋,姑娘可万不要推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