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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玻璃窗不很净透,医疗仪器浸开均匀的光,在上面打起沙沙一层亮。
在这层亮的前方,裴芮挡出一个轮廓。左腿竖直撑着身体,另一只脚略微支出去,形成半倚半靠的姿态。
她两根指头在身侧翘了一下,是一个类似于夹烟的手势。她逃避似的借故把大衣拉紧,目光正在挣扎,嘴里却说:
“……要讲讲么?我听着。”
尹伊格看定了她好一会,黑绒绒的眼睫扇面往下偏斜。
“你不想听。”
他说,“能让你知道这些,已经很好了。”
然后尹伊格什么也不再说。裴芮能感到他的身体逐渐撤离,没过多久,微微贴触着她肩头的、他的手臂也挪走了。
困倦的重量从眼帘沉进心底,她发觉自己又由衷地想要叹气。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医护人员忙进忙出,最后把两件白大褂塞进尹伊格手里。他把一件披到裴芮肩上,低声告诉她:“我在外面等你。”
她还记得上次去见顾北柯,护士也给他们分发了这种医生式的白色长衣,穿起来就像盖了一副雪壳,连外面的温度也感受不到了。
病房开起微弱一顶灯,乌凉躺在团雾般的光源下方,鼓起的眉骨、鼻梁与嘴唇旁边,都浮现了相对应的黑色影子。她翕动双唇,嘴角呼吸机的影子也跟着上下抖瑟。
“你想说什么吗?”裴芮俯身去握她的手,指尖碰到缠满手腕的白色绷带,一个激灵又缩了回来。
乌凉并不在意,双目合了合,眼珠在薄如白纸的眼皮下滚动。
“瓦连京牺牲了啊……”
她极其轻细地开口,嗓音在呼吸机里断断续续,显得抽象而失真,被虚弱的呼气声占去大半,“他怎么会牺牲呢?从来没人告诉我答案。”
她从头到尾不看裴芮,语言也没有任何指向,裴芮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牺牲的?”她试探性地提出一个引导式的问题,并没有期望得到答案,因为她问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乌凉全身一动不动,眼帘半掩半垂,死气沉沉地看着空中一个虚无的定点。
“对于他在战场上的经历,我什么也不知道。”
毫无征兆地,乌凉倏然朝裴芮望去。灯光照映下,不断有细小的红血丝在白眼球上绽裂,她语声里也经常出现细小的爆破,“有一次安德烈来看望我,他似乎不愿意过多提起瓦连京,在我的央求下才给我讲了个故事,讲以前的瓦连京多么英勇果决……”
她不得不停下来,给自己留出一些时间,把气息喘匀。
裴芮静默等待着她,语气平缓道:“是个怎样的故事,介意告诉我么。”
她点了一下衣袋里的录音笔,许久听不见回响。
终于是没电了。
乌凉拱着背想坐起来,另一只架着输液针的手滑出被角,因为受凉而微微蜷缩。
“他们小队在卫星城清扫武装分子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出现在路中央,浑身捆满炸药,正在倒计时。安德烈想要冲出掩体,大尉为了制止他,一枪打在他的肩膀上。”
她妥协地靠回枕头,呼吸机的氧气面罩捂住口鼻,接连涌上一蓬又一蓬的白汽,“小女孩还没来得及接近掩体,就被身为狙击手的瓦连京击毙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发誓他说的就像我说的一样简单。”
“很简单,但是我能明白。”裴芮说。她努力记住乌凉讲述的每一处细节,小到最无心的措辞和句与句之间的停顿。乌凉的话里大面积都是悲伤,仔细辨听才能察觉到愤懑和失望。
乌凉在氧气面罩下露出一个无内容的微笑。
“大尉留在安德烈肩膀里的那颗子弹,一直被他保存着,他说起大尉,表情很尊重……甚至是崇敬。”
子弹……裴芮略一晃神,思维速捷地跳回过去。
是不是安德烈捐赠给展厅的那一颗?
如果是这样,那他一定向她撒了谎。
乌凉沉浸在自己巨大的悲伤与渺小的失望中,并未注意到裴芮的短暂走神。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重:“但是讲起故事里的瓦连京,安德烈的表情又不一样了。对于瓦连京击毙那孩子的决定,安德烈其实并不引以为傲,甚至有点厌恶。他以为我没有察觉到。”
裴芮几乎插不上话。
“瓦连京在战场上是个怎样的军人?我根本一无所知。”
隔过呼吸机,乌凉的音量拔高,音色便显得更加真实,“我做后勤工作,和那么多士兵打过照面,让我告诉你吧,他们上了战场就像变了个人……有些为了胜利而杀人,有些为了活下去而杀人,还有一些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裴芮张了张口:“瓦连京……”
“瓦连京又是什么样的呢?”
乌凉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在冒调,两只色彩模糊的眼仁里,泪珠聚得又厚又重,终于满溢出来,悬危地吊在下睫毛上,“他死于一场高度涉密的军事行动,没人能告诉我他的结局究竟如何。我只得到一叠情诗和一封遗书,请求军方把他的遗骨交给我。可是他的遗骨太零碎了,他们不得不一块一块地搜集好,再拼起来……”
“他很腼腆,因为有点结巴,所以从来不主动谈起他自己。我们没怎么聊过天,很多时候只是面对面打一声招呼,但他的眼睛总是追看着我,却不愿意跟我对视。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时候脸有点红,嘴角是笑着的,只要他对我笑一下,我就会想他一天……”
“但这些都不是战场上的他——瓦连京端起□□的时候,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在梦里一遍一遍构画他举枪瞄准的样子,但事实上我只认识他放下枪的那一部分,而不是完整的他,直到他死去都是这样。”
泪珠掉下睫毛,在脸颊拖出一条湿润的长痕。她将插有输液针头的手伸过来,轻轻搭上自己缠满绷带的另一只手腕:“我多想再了解他一点啊。”
没来得及收住的尾音里,闯出一丝细细小小的愧怍。战场上牺牲者将会受人追念,而与其紧密相关的幸存者却总是感到惭愧和亏欠,他们存活的意义和目的在逝者逝去的一刹那就被剥除了。
裴芮退出病房。摘下白大褂,走廊里的凉气刺得她精神一振,愈发清醒。
乌凉从未完整详尽地讲述一个故事给她听,但这些对她而言已经比足够还要足够了。
裴芮走向等在走廊对面的尹伊格,心绪却在往外飘。她忍不住想到,安德烈和那个小女孩,又会是怎样的故事?
“怎么样。”他问。
裴芮一时无从作答,沉默半晌说:“她有点……迷茫。”
拐角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厚重急促,转眼奔至面前。
是季马。他臂下挟着一个小木匣。裴芮看出这是用来装瓦连京情诗的容器,一直被乌凉放在墓边。
季马把木匣递给裴芮,同时递来满手的泥腥味:
“我把这个给乌凉带回来了,你能帮我拿进去么,她看了说不定心情能好点。”
见季马看一眼病房的探视窗就要走,裴芮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瓦连京牺牲的那天你在场,对不对?”
季马猛然吸气,把嘴唇也吸白了。
“我在场。”良久,粗嘎的、夹带喘息的声音对她说,“他是为我死的,为了掩护我……”
“如果你关心乌凉,就进去和她见上一面,把那天发生的一切完完本本告诉她。”
裴芮松开衣袖,把木匣交还给他,“她有权得到一个答案。”
“走么?”
她拉了尹伊格的手,在得到回应之前又改变主意,“算了,再等等。”
尹伊格臂肘一收,把她带近了些。越过裴芮肩头,他的视线伸进病房的窗口,看见季马在床边坐下,眼神躲闪,嘴里说着些什么。乌凉苍白无色的脸上,逐渐升起受到挫伤的神情。
裴芮也在观察着屋里两人近似于对峙的交谈。她看过一会,目光不偏不倚,嘴里突然对尹伊格说:“我在这里的工作差不多了。明天要赶去圣彼得堡,见廖申。”
顿了顿,问: “想一起么?”
尹伊格微微抬头,脖颈因为这个动作伸展开来,惊落了夹克平立的领口。
他收起下颌,思忖着说:“廖申现在开了一家安保公司,我可以再去接一份临时的工作。”
裴芮失笑,侧脸看他:“你只需要回答‘想’就行了。”
天色不再黑了,慢慢昏白起来。走廊一排壁灯刚灭,病房内的情景更清楚明亮了。
乌凉两只手都蜷成拳头,指节皮肤绷得很薄,薄到几乎透明。她过分用力,没入手背的输液软管都返了血,细细一条浓红色,拉得很长,晃荡着摇在低空,还不停向上延爬。
季马双膝一屈,跪了下来。
以他的力量与体格,本应有响亮的声势,只是玻璃窗和掩实的房门抹去所有动静,只呈出沉默无声的画面。
时间在此刻失去意义。画面静止了不知多久,乌凉的双手渐渐松开,软管里的血红也开始向下跌落。
裴芮从乌凉垮下的双肩移开眼睛。
如果那时她真的死去了,尹伊格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只知道,他曾把一柄左轮的枪口顶到了下巴,即将扣动扳机。
“尹伊格。”
裴芮突然叫了一声。
回音很快从上方传来。
“嗯?”
“在船上你问我愿不愿意试试,我回答得太仓促了。”
“……”
“你打算跟我找回过去,对么?”
“嗯。”
她动了动身体,只留一只肩虚靠着墙面,向上仰着头,接住他深蓝的目光。
“我不愿意找回过去,我要重新开始一个未来。”她说。
“想一起么?”她意识到这是个不久前刚出现过的问题,尽管意指不同,但她会得到相同的答案。
他说:
“想。”
她点点头,看回病房。
经由白大褂、病床、吊瓶和探视窗筑出的独立空间里,沉默被一声悲恸的哭号撕裂。这一声悲恸有了实感和深度,因而极富穿透力,似乎绞干了乌凉瘦弱身躯里的全部能量。
裴芮长出口气。
“该走了。”
在起步的一瞬间,她感到精神和肌体的双重脱力,身形颠晃了一下,落进背后尹伊格的手臂里。他将她扶稳,掌心自然而然浅触着胳膊,一路向下滑过她的手腕,颀长有力的手指骨节,一根一根交错着埋进她指缝里,把微凉体温紧密地送给她。
他牵着她,穿过医院幽长静寂的白色走廊,穿过苏兹达尔马路上黄茸茸的曦光,穿过旅馆散发着铁腥气的生水泥过道,到了房间门口也不愿放下。
“我先躺一躺。”她说话的同时,已经剥下外套倒进床头,两脚相互磨蹭推掉短靴,下一句话是从被子里冒出来的,“明天启程,可以么……”
最后一个音节还没发到饱满完全,声息就戛然休止了。
尹伊格拉拢窗帘,室内光线回到初破晓时的明度。他的双眼不清,却格外亮,越过朦胧的暗影注视着她。
外套散垂在地面,衣袋里响起手机铃声。
他翻出手机正欲按灭,来电人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再一次将他从眼球冰冻到指尖。
顾北柯的嗓音润泽滑顺,半点不带延宕,飞快地说:
“姐,我在圣彼得堡的展厅。这里比莫斯科小一点,但是装潢很有趣,和我的作品特别搭。你想不想来看看?……”
尹伊格端着手机。他听见裴芮深长的呼吸声,于是压低音量:
“她睡着了。还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人讲了句粗话。
“芮芮去见你了?”
尹伊格:“嗯。”
阴凉的黑暗中,他无声低笑。
顾北柯再度开口,是失去知觉的空白语调。
“不应该的……怎么可能?”他一字一句说,像是从喉里混着血磨出来的,“尹伊格,你凭什么?”
顾北柯说着也笑了。多相似的场景。
三年前她失去记忆,他自称是她的未婚夫。为了让她从避而不见到勉强接纳,他足足耗费了一年的光阴。
而尹伊格用了多久?一天,三天,还是一周?
“三年前芮芮做完那场手术,你和我就站回了同样的位置,现在其实也没有改变什么。”
顾北柯轻细地道。他发声艰难生涩,像在末路上□□,“唯一不同的是,你还没有像我一样,绝望到什么也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