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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黑长的眼睫低着,细微地扑棱了一下。
□□和丝麻的感觉从睫毛尖端划进风里,再由风贴送到尹伊格脸上,他感到自己控制不住嘴角的肌肉,向上提升又猛然跌下。
裴芮不作声,任凭他屈着手指抚触她,突出的骨节削薄凛硬,形状好似刀锋,几乎能在皮肤上切出细条条的伤来。
尹伊格的呼吸紧促,怀抱却很松弛,只要稍加挣扭,未必脱不开身,然而裴芮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枯涸了。
“找了你这么多年,我总归还配得到一个答案。”他脊梁平展,头微微朝前靠,轻声耳语道。
他从未在她面前以这些年的寻觅等待作为筹码。这是他第一次将创痛展示给她,第一次毫无保留的顽韧倔强,是积压了漫长光阴的孤注一掷。不清醒的脸孔和不透彻的双眼,都把情绪深藏在里面,不给她看出任何端倪。
而裴芮仍然得到一种强烈的感觉:或许再多出个几秒钟的光景,他就要撑不住了。
她想叹口气,但又压进心底。与他在火车上邂逅——或者说是重逢——之前,她从不知道自己能叹出这么多的气。
“……以利亚。”裴芮叫的是他更为熟识的、故土的乳名。
应激性地,尹伊格的眼神立刻变了,扶在她皮肤上的指尖过了电似的一震。
裴芮说:“你知道么?这三年里,我和顾北柯在一起过。”
远处响起摇铃一样的溅水声,越近越爽脆清晰,是另一艘掩着蓬的小船,摇摇晃晃从修道院的灯光里穿行而过。
尹伊格线条坚硬的下巴略扬了起来,他以这种无言的方式表达退拒。
“我不想听你和他的故事。”等到路过的小船离开,他才说。
“急什么。”裴芮笑了一笑。
夜晚气温降至冰点,将她的话冻成一蓬蓬白汽,慢慢游升上来,是一种烟雾的质地。
“我在医院醒来以后,顾北柯告诉我,他是我的未婚夫。后来我一直住院,他照顾我照顾得很好,我也相信了他。”
她不断地说,口间那些白汽也织成湿热的雾网:“只是有一次他喝醉了要跟我亲热,我什么都没想就给了他一巴掌。隔天他酒醒,哽咽着指控我不爱他,我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
裴芮停顿了一下,轻轻碰了碰他收回身侧的手。有记忆以来,她很少这样浅尝辄止地接触谁的身体,但在这个时候,她想用温柔细致的方式感受他。
他的气味本是无嗅的,接近到脸庞相贴的距离,才闻见淡淡的、蒸进了他肌肤的酒气。
他真该少喝点伏特加了。
“你问我爱不爱你?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对你的感觉,跟对他……不一样。”
裴芮轻柔张着眼,目光犹如船下宁静的水流,将他全身和缓地浸没了,“跟对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的所有锋芒和棱角都被软去,把光整滑润的自己放在他面前,放在他手心里。难得不是进攻,也没在防守。
这么温柔……
尹伊格凝视着她,因为太过珍惜,眼帘都没有掉落一下。
“想试试么。”他问。
裴芮认出了这句话。
昔日她在军区驻地,也这样满怀希冀地问过他。
她甚至不关心他口中的“试试”究竟是指什么,脱口便说:“行。”
无非是这样吧——试试接受他,爱上他,和他把过去那紧密的联系找回来。
尹伊格道:
“好。”
一个单音节,利落收尾,却肃敬得好像在许下什么誓言。
她的手被反扣进尹伊格干燥的掌心,向他的方向稍微一带。裴芮靠近他胸口,仰头看过去。
他太高,要是不肯弯下腰,就得由她来垫起脚。
尹伊格感到喉结被轻咬了一口,是她滚热的双唇,经过他猛烈的亲吻后饱鼓地翘着,沿着他颈窝和下颌线游走,血管在她的细啄之下,迅速撑胀苍薄的皮肤。
他在臂弯里收住她的腰,没想到她直接抽出手,爬上他胸口霍地一推。男人仰坐进船心,屏息看她欺身而来,膝盖抵住腿窝,门齿撞在下唇。
他腰腹挺起来,身体返转,将位置与她对调,自己占据上方。船内空间狭仄,他几乎一低眼就抓住她的双眸。
头顶有夜幕和星空,旁边是满溢潮寒的风。然而这一切都被他挡去,她视觉所及的地方有他,也只剩下他。
裴芮喘着气胡乱承受着他带着重量的吻。她身上这一具年轻健康的躯体,肌肉匀称得当,全是蓄势待发的力感,却并不真正着力在她身上。
“我很想你……”
黏腻含糊的一声呢喃,如同一层糖浆裹住耳膜,最后化进她心里。
“我知道。”她闭上眼说。
只有这一次。
她躺在左右摆掀的船头,将松散衬衫拉拢整齐。双眼一抬,她望着岸上的修道院,洁白的弧顶和拱道在黑夜里显得阴凉,随着小船的行进向后退却。
来莫斯科那么久了,只有这一次,他们是真真切切做了一场爱。
裴芮挺身坐起来,伸手想找一个支撑,发现自己扶在了被他摇动的船桨上。
“要是有烟就好了。”她说。
尹伊格很清楚她过分的烟瘾。当年在格罗兹尼一处临时据点,烟纸淋雨受了潮,他用火柴帮她烤干。她等得不耐烦,索性就拆了烟叶出来,嚼进牙齿里,精神才稍微好了一些。
“上了岸,我去买。”他在她手背上按了按,是安抚的样子。
走过一圈环形水道,他们下船登岸,用钥匙换回押金,上了车就听见来电铃声。
是裴芮的手机。
她用眼神示意尹伊格开车,自己接起电话,对面的许笑琳劈头盖脸抱怨道:“芮芮姐,你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呀?”
“我刚才在河上划船,没带手机。”裴芮解释说,“怎么了?”
许笑琳的声音梗住,噎了两秒压抑着嘶叫:
“乌凉自杀了!”
裴芮挂上电话才意识到,仓促之中她忘了问医院地址,许笑琳也忘了说。
拿起手机正要回拨,尹伊格压下她的手。
“别慌。”他直视前方,语调平稳专注,“跟我说。”
裴芮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表情——确实是可怖的紧张。
“乌凉自杀了,具体怎么样还不清楚……我得再去问问笑琳医院的地址。”她说着准备继续拨号。
不知怎么,对那姑娘的境遇,她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尹伊格扣住方向盘的十指缩紧,没有话,只有陡然波动的表情。
“有能力进行急救的医院在苏兹达尔只有一家。”他说,“坐稳。”
悍马横拦在入口,裴芮一步跳下车。医院门脸不大,高度不超过三层,白光灯照得满墙冷清。她飞快来到咨询台,张口竟卡壳了一瞬,顾不得将俄语句法调整标准,直截了当问:
“请问今晚被送来的乌里杨娜在哪间病房?”
她得到答案扭头便走,尹伊格也进来了。
他们在病房外见到面色惨白的许笑琳,她捏着自己的袖口,疲倦脱力地半倚房门。裴芮上前一步:“怎么回事。”
许笑琳看见她,强打起精神说:“我和季马出去逛了一会,聊了聊天,后来他想开了点,打算去找乌凉好好谈谈,结果却见到……”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上唇盘卷起来,在门齿表面来回摩擦。
医生从病房内出来,她终究没能把话说完。
医生的一番陈述被浓重乡音带偏,裴芮根本听不明白。
“他说,再晚一步,乌凉就要直接躺进停尸房了。”尹伊格给她翻译。他的目光模糊的像是半溶解了,尽管隔过玻璃看进病房,也看不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季马在哪里。”他收回了视线,转向许笑琳。
“他……哎,这儿。”她回答了一个开头,突然向他背后挥手。
季马顺着硬质空阔的长廊笔直走来。他在离病房超过半尺的地方停下脚步,不愿再向前了。
“以利亚。”
即便隔了一段距离,还是可以明确闻到他满身膻辣的烟味和酒气,季马高举着头,脖子上凹凸的纹路显露出来,嗓音仿佛被锯齿割裂,“都怪我。要不是我没照顾好乌凉……不,要不是我,瓦连京甚至都不会死……”
他双手捂住脸,两肩越来越矮,脊梁逐渐弯屈下去。
尹伊格薄唇抿了又抿,眼光沉沉,坠向季马的方位
他竟没有反驳的意思。
不用看也能读出他心情不佳,裴芮对许笑琳使了个眼色,再面向季马:“你送笑琳回去吧,季马,车就在外面。我和以利亚在这里等着。”
“可是乌凉……”
“笑琳有点累了。你帮个忙,陪陪她,这边我有我和大尉就够了。”
许笑琳会意,却并没有立刻反应,迟疑着看两眼裴芮,小声说:“可是芮芮姐,我想跟你谈谈……”
“以后再说。”裴芮断然道。
他们走后,她才松懈地敲敲额头,回到伊格身边。
“季马情绪不稳定,在这里只会有负面影响。”
她透过窗口认了一下病房的情况,回身转而道。外套口袋深处,录音笔丁玲响了两声,是电池即将耗尽的警告。
尹伊格低垂着头,绒软额发耷拉着,阴影一路遮到鼻梁。
“我不能劝自己相信,瓦连京的牺牲与季马无关。”
他心烦意乱地加快语速,额头微扬起来,整张脸重回光线里,只有眼眸还压在眉骨下方难以捕捉,“乌凉这次出事,也……”
裴芮向他近了近,踩到他脚旁失魂落魄的影子上:“不完全是季马的错。这么多年过去,乌凉一直自己避开现实活在梦里。”
她说,“见到我们,她就不得不从梦里醒过来了。”
乌凉一个人住在这里,她的故事有多失真多离奇都没关系,只要她自己深信不疑,就有一份虚妄的幸福支撑她活下去。
是他们打破了她玻璃做的梦。
“博物馆的展柜旁边,会有一个独立区域,能放得下篇幅较长的故事,我想用来写她和瓦连京。”
裴芮想到什么,稍稍一滞,“最开始那个位置是想留给你的。”
“留给我?”
裴芮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的直接长官就是你,只听说你放弃了奖章……对了,这么做有原因么?”
她问的随意,他却不答,眼睛合了合,终于低声说:
“那枚奖章用以奖励我带领小队,在别斯兰成功解救了三百名人质。
“我执行这次任务期间,你也在别斯兰。”
“做报道么?”
“做人质。”
“……”裴芮眉毛一撩。
“你被关押,拷打,折磨,就在离我不到一公里的地方。”
他将淡旧的悲伤掩饰得很好,“我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这是我的天职。”
她听见他接着说:“我没能去你身边。直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