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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工作算是半度假性质,日程也不紧,裴芮对目前的生活状态很是满意。
所以顾北柯的突然到访让她相当不悦。
门一打开,外面的风是凉的,她声音也是凉的。
“……我在工作。”裴芮朝后瞥了一眼,好在手提电脑开着,跟录音笔放在一起,还算比较有说服力。
“莫斯科比北京冷那么多,你这酒店竟然还开窗通风。”
顾北柯一把搂紧她。他比她高一点,背脊屈下来,脸压在她肩颈里,嘴里抱怨着冷,整个人却热成一团火,“我的衣服都带错季节了,真麻烦,过几天陪我去买吧。可以么?”
他总是习惯于拿一个黏糊的问题做结尾,多半是撒娇似的“好不好”、“行不行”、“可以不可以”。
裴芮把自己从他臂弯中抽走,后退了一步,顾北柯立即抓准空隙钻进房间,稍微侧着脸,背靠衣柜冲她笑。
他眉毛细长,颜色不深,跟头发和眼眸一样泛着点棕,笑容都埋在眉弓里。
裴芮拿手扶着门,也不立刻关上,自己站在门口,身后就是走廊通贯的长风:
“我会去开幕式的。在那之前还有工作,恐怕抽不开身。”
顾北柯目光纯透,略低着头平视着她,眼底蒙上一层十分显眼的失望。他什么也没说,嘴唇微不可觉地皱起来,往门口走了两步。
那双失望的眼在她眸中停留了一下,瞳仁湿润地垂着,像是灌饱了浆汁,闪着水淋淋的、剔透的光。
扶门的手指不够坚定,无声地松弛了几分,裴芮口气也缓了:
“你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莫斯科治安很差。”
如同被她的一句话点燃了,顾北柯的脸上再度出现神采,嘴角又朝上弯了弯,折起细小的笑纹。
“之前尹伊格也这么提醒我。”他歪着头随意说,“他告诉我‘莫斯科很危险,最好别过来,否则小心点’。我总觉得他语气怪怪的,具体又说不上来。”
……听上去,那是一段赤,裸.裸的威胁。
裴芮哑然失笑:“你们当初有什么过节?”
顾北柯迟了一会才说:“没什么,都是些小事,我早就忘了。”
他笑了笑,露出右侧一颗尖巧的虎牙,“还记得在北京我陪你跳伞么?莫斯科郊外也有一家俱乐部,我……”
不想留给他一丝多余的期待,裴芮没有等到他将这句话说完,不动声色把门拉大了一点,做出送客的姿态:
“行了。我……”
她的后背骤然聚紧,因为顾北柯的双手已经缠了上来。他掌心相当烫,隔着衣料熨在一小块皮肤上,激起一种枯萎似的紧皱。
他低头正欲吻上裴芮的嘴角,被她一把推开。
她气喘的有些失衡。
“我还要再向你解释几遍‘分手’的意思吗?”
她将顾北柯推得一个踉跄,向后倒跌半步。
“那我要怎么办?”
他的声音低楚,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芮芮,我从没像爱你一样爱过别人……如果你是在生气,气我骗了你,是我错了,对不起……”
裴芮让自己保持冷静,抬手就要关门。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在她面前,顾北柯的每句话几乎都是以“我”开头。他心中顾及的只有他的需索,他的诉求,甚至他的爱慕和渴望,他都强迫她全盘接受。
顾北柯试着拦了一下门,没能成功,门板擦着鼻尖砰然合拢,他被关回走廊,听见门隙里裴芮说:“……你走吧。”
话音在淡淡的空气中消散了,裴芮抱着手臂靠到侧墙上,只觉得头痛欲裂。
那边不再传来任何形式的回应。
半晌过后,她听见窸窸窣窣的细响,踩着地毯消失在远方。一步慢慢拖着一步,走得不情不愿,像是个瘸腿的人。
几天后再见到顾北柯,他又是另外的模样了。
开幕式上,男男女女都身着正装。顾北柯有张娃娃脸,五官比实际年龄显小得多,套在西装里有如一个偷穿了父亲皮鞋的孩子,走路的姿势都不连贯。
远远看见裴芮,他仓促结束一段寒暄,迎上前来想直接带她进到会场。
“她还不能进去。”
随着嗓音一道而来的手掌微微发凉,仅仅克制地在裴芮腰间虚拦了一下,一触便离开了。
这一次,裴芮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声音这只手属于谁。
“尹伊格,你到这来干什么?你有邀请函吗?!”顾北柯脖颈气得发红,压下一侧的肩头想去捞裴芮的手,“我现在就去叫保安来!”
裴芮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碰触,将视线转投向尹伊格。
他也是西装革履,目测跟上次在红场碰面的时候是同一身打扮,连衬衫内衬的背心可能都是一样的。
“不用叫,今天我就是保安。”
伊格提了一提衣领,给顾北柯看那块卡在别针上的细窄的牌子,上面印有“展厅安保”的字样。
顾北柯脸上倏忽闪过一道暗影。他眉头绞着,用力看向她,眼光也充满重量:“姐,我不想在这儿看见他。”
他声调轻而翘,像在撒娇。
裴芮想笑,又忍住了,在他肩头按了两下:
“你是个成年人了,北柯,别闹脾气。”
尹伊格的蓝眼珠纹丝不动:“顾先生,你应该听你姐姐的话。”
会场内部,有媒体记者等得不耐,顾北柯赶快回头招应,将裴芮留在入口。
“等会到放甜点的长桌那里找我,我陪你看展。”临转身前,他小声对裴芮说。
尹伊格也没理睬他,一本正经朝她伸出手:“现在,我需要查验一下这位女士的邀请函。”
于是她把两份卷成筒状的邀请函拿出手包:“还有一份是我朋友的,她叫许笑琳,待会就会到。”
尹伊格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随手将邀请函接过来,看也没看便说,“没问题,但我还需要检查护照。”
裴芮摆出若有所思的神态:“有人告诉过我,在莫斯科,不能随便给人看护照。”
“我猜……”他换上俄语,咬字比平素要慢,清清楚楚说,“那个人一定偷偷地爱着您,女士。”
“你猜得有点离谱了。”裴芮听得明白,却不想弄懂他露骨的暗示,“我可以进去了么?”
他清凉的手指搭到她下颌,转到没人看见的角度,悄无声息地偷了一个吻。
开幕式结束,应邀前来的宾客鱼贯进入展馆。
这次展出的大多是在欧洲巡回过的旧照片,从弧形长廊一路走到中心点,才是在莫斯科初次露面的新作《一眼焚城》。
裴芮只望去一眼,就无法挪开目光。
巨幅照片里只有一只眼睛。瞳孔边缘模糊,稍显涣散,里面盛满了沙垢蒙成的土色,崩毁坍塌的断瓦残垣之间,一簇烈火燃跃到天边。
这一切都装在那只眼中。
这个图案……
这个图案,跟尹伊格腰上的纹身一模一样。
“芮芮姐,我拿到顾北柯的签名了!可惜没能跟他好好说上话……”
许笑琳捧着宣传册挤到她身边,见她望着什么正在出神,便也顺沿她的视线看过去,“……这幅照片……”
裴芮盯着那张照片,听到她接下来的话。
——“这不是你那个纹身的图案么?”
“我的纹身?”裴芮稍感意外,回头对许笑琳挑起眉。
“是啊,就在腰上。”许笑琳说,“左边腰窝那个位置。天哪,太生动了,简直一模一样,完美还原了顾北柯的艺术风格……”
裴芮动了动嘴唇,迅速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感到唇隙发麻,不由得加快脚步。进了洗手间,她撩开上衣,背对着镜子尽力扭头看。
腰眼上方,是她过目难忘的色彩与线条。
裴芮扶着盥洗台,鬼使神差地拿清水洗了洗手。才出门几步,迎面飞快走来一个高大的人影,两人几乎对碰到一起。她猛地倒退,肩胛撞在门框上,疼痛让眼球泛酸,语气也不善:“你在这里干嘛?”
尹伊格:“负责这次摄影展的是我战友的安保公司。所以我……”
裴芮眯了眯眼:“我问的是,你在这里干嘛?”
“……许笑琳说你脸色不太对劲,我就来看看。”尹伊格留意到她声调不同寻常的变化,“怎么了?”
“跟我过来。”
她不多解释,领着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巨幅照片前停下步伐。
“为什么用北柯拍的照片做你纹身的图案?”她径自问、
他张口答:“因为……”
“回答的时候谨慎一点。”裴芮提醒他,“我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我有跟你一样的纹身?”
音量掉下去:“……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尹伊格看着她,眼神依旧不够清晰,分不清挡着的是雾霭还是霾云。
“这张照片在顾北柯的相机里。”过了沉默的片刻,他终于说,“我们喝多了,就拿来用了。当时你很喜欢。”
说到后来,声带发涩:“……现在还喜欢么?”
裴芮不说话了。
她双手埋进衣袋,再度抬脸审视这张照片,顺口道:“今天晚上来找我吧,聊聊天。”
“有点事要做。”尹伊格说,“明晚可以么?”
裴芮:“好。”
她的确抱有疑虑,像个软木塞堵在心口,又隐约惧怕把塞子往外拔。
第一天的展出完满落幕,尹伊格脱下西装外套,打了个电话出去:“老板。”
对面是廖申夸张的叫声:“长官,你可别这么叫我。”
尹伊格抿唇,只有嘴角在笑:“今晚的活动结束了,借几个人给我。”
“行。……不会造成经济损失吧?”廖申紧着声说,“大尉同志,你带我的人出去,打破多少法条我都不介意,但可千万不要给我惹上什么赔款……”
“不会。”尹伊格道,“用来吓人罢了。”
顾北柯回到酒店,进入八楼走廊,一入眼便是十余个高大强壮的俄罗斯人,显然受过严格军事训练,肃容背手,站成一排。
他顿觉不妙,脚下打转立刻回身想逃,突然绕来一只胳臂,猛地扼住他的脖颈,一把按到墙上。
鼻梁差点被撞歪,鼻涕眼泪生理性地涌出来,顾北柯企图挣扎,然而对方的力道强硬如铁,不给他任何松脱的空隙。
他浑身战栗,只能急切地哀声告饶。
背后的人笑了。
但顾北柯看不见。
他的脸被坚硬墙壁挤压变形,颚骨生疼发涩,喉咙酸胀窒息。全身都像被混着冰块的冷水兜头浇透,抖得几乎站立不稳。
尹伊格贴近他的耳背,用局限于两人之间的音量低声说:
“带着你的照片滚出莫斯科。”
攫住他生命的那只手如同来时那样,毫无征兆地离开了。顾北柯背靠着墙面滑了下去,跌坐在地狼狈地大口摄取氧气。
走廊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呜咽的长风。
莫斯科的酒店真是喜欢开窗户。
他胡乱地想着,摸出房卡捏在手心,渐渐地,有了一个主意。
顾北柯撑起身,刷卡进屋,门没关,虚掩着。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自己砸向书桌的一角。牙齿酸沉,可能碎了两颗,额头亦渗出血来,他抬起胳膊抹了一把,有点晕,忍住了没倒下。
顾北柯踢倒椅子,打开迷你吧,摸出一个玻璃酒瓶,挥手击摔在自己腰腹。受到重创弓起身来,酒瓶却没碎,又在他肩膀撞了一下。
粗茬飞溅,腮颊和颈项都擦出血痕,深深浅浅横纵交杂,疼痛的体验也有高有低。
他粗喘着放平自己,躺在一地玻璃渣上面。衣料破了,尖利的豁口陷进皮肉,他摸出手机拨号。
“姐……芮芮。”
电话接通,顾北柯低咳两声,吐出一口裹着碎牙的血沫,“我被人……袭击了。”
他笑了一下,舌头沾着血的浓锈味,在嘴里舔了舔牙齿背面。
“……是……尹伊格干的。”
通话另一端,裴芮在紧迫地问些什么,可他听不太清,松手任由裹着血渍的手机滑到地毯上。
顾北柯不再出声,把自己的双眼缓缓合上,锁住了天花板的一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