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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德米特里.阿基莫维奇么?”
得到肯定答复以后,许笑琳先报出自己的俄语名,再根据裴芮的指示试探性地问,“第二次车臣战争纪念展厅里,有一枚你捐赠的红星奖章。关于奖章背后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聊聊?”
“……哦,这个……”
电话那头的季马嘀咕一声,拇指沾了黑胡椒吮进嘴里,仰头将一小杯伏特加一饮而尽。
他抹了抹嘴巴,意犹未尽的表情从嘴角蔓延到眼睛,轻眨着眼向身边的伊格晃了两下空酒杯。
“那是我们大尉的奖章。他认为自己受之有愧,就顺手转交给我了。”他对着电话说,同时拎起不远处的酒瓶,为自己和伊格斟满。
“纪念馆那边打来的?”尹伊格若有所思,杯沿抵在唇边,停了片刻又放下,“应该是芮芮。”
“……这我可没想到。”季马慌忙捂住话筒,“刚才那么说合适吗?不然我随便编个故事,应付一下。”
尹伊格摇摇头。眼珠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漆黑,看不分明。
“不用,这样回答很好。”他终于说。
另一端,许笑琳把季马的原话复述给裴芮。后者点了点头,静了一下才道:“问他,方不方便联系他的长官做个采访,时间不会很久。”
听了许笑琳的翻译,季马把电话按进一个沙发靠垫里,小声征询伊格的意见:
“她要采访你,怎么办?”
“……拒绝。我现在还不能见她。”尹伊格双唇紧密地并起来,隔了数秒钟突然改口,“不……答应她。”
季马促狭地笑,再次把手里的小杯喝空了,语声里间杂着酒气:“以利亚,你原来可比现在果断得多。”
尹伊格没搭理他话里的深意:“答应她,你来接受采访。”
季马音量敛得更低:“我怎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尹伊格转眼瞥他:“我会写一份答案出来,你照着背。”
季马花了半分钟思考可行性,末了挠着头皮问:
“你知道裴芮会问些什么问题?”
“我知道。”尹伊格说,声线里有细小的裂口,“都知道。”
他那么了解她。
季马跟裴芮约了个时间,通宵背完答案,赶在中午去咖啡馆跟她见面。
“……我们大尉以前在信号旗,负责一些海外战斗任务。”
起初的一刻钟里,他拘谨地盯住摆在桌面上的录音笔,怕只要跟裴芮一对视,眼神就会泄露端倪,“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
季马说俄语的时候,带点照顾裴芮的意味,语速不快,发音也尽量清晰,措辞更是浅显易懂。所以她也就没让许笑琳逐句翻译。
相较起尹伊格,显然季马更符合大众对“退役军人”的刻板印象。他跟一只秃头的巨熊一样挺着背走来,脑袋上毛细细的,像拢了一圈茶金色的绒光,越过去就能看见光滑头皮。所有情绪常年堆挤在脸的下半部分,上唇微微隆起,盖一圈小胡须,显得嘴唇臃肿,英气勃勃。
裴芮总觉得这人眼熟,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在哪里跟他碰过面。脑部损伤造成的记忆遗失是永久性的,因而她可以确定,这种熟悉感不是因为他们曾在战区共事过一段时间。
她将录音笔挪了一个方位:“简单描述一下这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长官吧。”
季马唔了一声,想着想着,突然乐了。
“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挺有意思的。当时他从信号旗调过来,直接成了我的小队长,我还特别不服气。”他笑嘻嘻说,“你要是还记得……你要是见过他那时候的样子,肯定会同意我的看法。最开始我觉得,他无非就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小白脸。但是后来……”
“后来呢?”许笑琳忍不住插话。
季马嘴角向两边咧着,唇面上的褶皱都被抻平:“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是个话不多还信上帝、训练有素又凶狠残暴的小白脸。”
裴芮以目光示意许笑琳不要急于引导,转而抓住他话里的某个字眼问道:“你们部队里信教的人多么?”
她忽而想到,尹伊格以前也是个信徒。
尹伊格连这个问题也预料到了。
季马赶紧念出标准答案:
“不多……也不算少,几十个人里能出一个教徒。”
看季马神态足够放松,前提也铺垫得差不多了,裴芮稍稍坐直,切入正题:“他是因为怎样的特殊贡献,才得到这枚奖章的?”
季马含糊其辞:“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机密行动,不能透露。”
裴芮表示理解。
“起码你能告诉我……”她却没有放松追问,“为什么你之前在电话里说,他认为自己受之有愧。”
“……”
季马神情一黯,嘴唇重新皱起来,“他救下了很多人,但没能救下另外一些人。”
许笑琳抢着问:“能跟我们具体谈谈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尹伊格没帮他准备。
季马只好点到为止:“……他失去了战友和爱人。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他匆忙起身,见裴芮也收回录音笔,站起来向自己伸手,立即一把握住上下晃了晃:
“裴芮,咱们应该常联系,你知道,就是,增进一下感情。其实你我在战区的时候关系挺不错的,除了大尉你就爱跟我说话……”
听见这一番对昔日友谊的追忆,裴芮就有点受不了,绷着脸皮目送季马出门,然后在眉心狠狠掐了一下。
“这个德米特里讲了不少。”许笑琳叫人来点了杯咖啡,点完对裴芮说,“我觉得我们用不着采访那个大尉,就把德米特里提供的这些信息整理一下,刻在那种小铜牌上,放在玻璃展柜里也挺好的。”
裴芮弯着手指,在录音笔上拨弄,音量调得很小,只够她一人侧耳听。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问许笑琳:
“为什么战后国家总要筹建战争博物馆?”
许笑琳愣住了,手里的一杯咖啡悬在半空:
“为了让人铭记历史?”
裴芮不置可否。
“战争博物馆存在的意义是反战。”
她详细解释说,“用大量的图像、文字和影音触动观众,所有博物馆传达思想的主要途径无非就是这些。而战争博物馆最需要的是故事,要么是悲伤的,要么是震撼的,甚至是令人作呕的故事,让观众流泪、震惊、哪怕厌恶都行。”
只有负面情绪,才更容易引起共鸣。
“刚才德米特里说的那些,你认为足够感人么?”她问。
许笑琳发出一个很轻的“啊”,困惑的神情从脸上消失了,抿了一口咖啡说:“一点也不感人,只是……很有趣。”
“最好别把战争背景下的故事写得太有趣。”裴芮笑了笑,“那枚奖章是首要展品,现在我们掌握的信息明显不够用,还得添加一些更丰满的细节。能采访到那个拿领奖章的大尉最好,要是不行……”
许笑琳按了按她搁在扶手上的胳臂。
“别担心,芮芮姐,我向我们主编打听过,阿尔法部队中级军官的名单已经在逐步解密中了。可能展厅还没完全建成,我们就有机会找到那个大尉。”
她双唇嗡动,讲得特别快,前一句刚结束,马上补充道,“就算名单不能完全解密,保密级别也会降低。……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叶夫谢的案子么?”
叶夫谢——裴芮还记得这个名字属于尹伊格的父亲,那个身陷囹圄的军火商。
“我有印象。”她回忆着说,“判了死刑,对吧。”
“过一阵子就要行刑了。这次的大范围解密,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叶夫谢的儿子,也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尹伊格当了兵。”
这一回,许笑琳放缓了速度,以往像子弹般飞快崩弹出口腔的音节,被感慨和不解拖累,期期艾艾,摇摇晃晃,几经犹疑才从喉间滑出来。
“几家莫斯科的平面媒体怀疑他协助父亲,向恐怖组织贩卖军火。当年文章刊出来,民众反响很大,强烈要求军队人事信息公开透明化,不能成为罪犯的庇护所。”
裴芮听完前因后果,耸肩道:“我能理解。”
许笑琳惊讶于她的缺乏反应。
“其实我觉得没什么道理……你看这些文章,从头到尾都是凭空揣测,拿不出一点实质性的证据。”
她说着说着,发声的频率忽而加快了,“我也见过尹伊格,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就是看起来有点懒,可能不太适合当兵……”
“有没有证据都一样。”裴芮随口说,“在民主国家,民意通常比律法更有效力。民意代表了多数人民的诉求,却最容易受到影响和操控——这件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注意到许笑琳的眼神,她停了话,很快又问:“你在给报社供稿是么?……固定的一家报社?”
“嗯,目前是《莫斯科时报》。”
许笑琳忙不迭颔首,下巴颏朝后缩着,语气谨慎起来,“您……您作为业内前辈,有没有什么建议给我?……”
“我建议你辞职做个自由撰稿人。”裴芮说。
“每一家媒体都有自己的立场。但故事不一样。实际发生的事件本身没有立场,叙述的方式,角度,甚至语态也能决定它的立场。”
裴芮告诉她,“就像发音本身是无意义的,被我们赋予了含义,这就成了语言。比如我们将桌子定义为桌子,而不是肠子。”
她的声音比平常女人要硬一点,更有实感和锐度:
“作为一个记者,你最应该确保的,是不把桌子描述成肠子。”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许笑琳捧着咖啡杯,没再出声。
于是裴芮抽出联系列表来,在季马的名字旁边打了个勾,住笔想了想,又改成一个问号。
短短五段电话号码,让一张a4纸显得过分空阔。她按顺序往下看,第二个名字是安德留沙。
回了酒店,她拿到一份刚刚送达的摄影展邀请函,还没来得及拆,便接到顾北柯的电话。
“我到莫斯科了,芮芮……姐。”他用的是一个新号码,“我想见你,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就在你酒店楼下行么?”
裴芮抿了抿嘴角,避而不答:“按照伊格说的,你前天就该到。”
“我不想见他,把行程推迟了几天。……为什么你还要和他见面?”顾北柯不大高兴,“我是你弟弟,你得照顾我的情绪。”
“你是我弟弟,所以你不该管我的私事。”
裴芮对他说,不想听他再委屈地控诉什么,适时换了话题,“对了,北柯,再寄一份邀请函给我。”
顾北柯还是不大高兴。
“你要请尹伊格跟你一起?我不答应,我很讨厌他——”
“不,不是他。”裴芮耸起眉弓,有些不耐,但被她压下来,“是一个小姑娘,很喜欢你的作品。”
“哦,是粉丝么。有个喜欢我的人在你身边,会不会让你也喜欢上我……”顾北柯又说了些什么,她没留意听,夹着电话拆开信封。
除了邀请函本身,信封内侧还夹有一本很薄的宣传册。
她在顾北柯的语声中屏住呼吸,百无聊赖地翻了两页,一入眼就是中俄双语的宣传语——“知名摄影家顾北柯惊艳旧作首度曝光”。
她目光游向下方,定格在这幅摄影作品的名字上。
——《一眼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