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最后一个黎明

山鬼骑豹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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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节内容开始-->    庄玉烟悲从中来,“姐姐,你把爹爹,飞扬和融儿怎么样了?”

    庄月明沉默半晌,冷哼一声,“爹爹早已经亡故了,飞扬也去了,你的融儿么……”

    庄玉烟情绪激动,失声道:“融儿,融儿他……”

    庄月明良久方道,“你放心,融儿好歹是飞扬的孩子,我不会杀他的。”她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

    庄玉烟啊的松了一口气,颤声问道,“爹爹,他是怎么死的?”

    良久,庄月明的声音才响起,“自从那夜之后,爹爹就一病不起,拖了一时间,药石无效,便亡故了。”

    “飞扬……飞扬,他又是怎么死的?”

    庄月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岩洞里回荡,说不出的悲凉。她怒道:“飞扬!飞扬!飞扬的名字也是你这个贱人配叫的吗?”

    只听得一声脆响,似乎是什么杯盏被她扬手摔得粉碎。

    那杯盏用力摔在地上的声响经过重重机关放大,在瞬间静寂的山洞里回旋不已,似乎落在每一个人的耳边,余音不觉,令人能想见雪白的碎片横飞的场景。

    良久,那声音终于平静下来,山洞中死一般的静寂。头顶上的庄月明似余怒未消,半天不曾说话。

    庄玉烟面色雪白如纸,轻轻晃晃的灯影照过来,她的眼睛里是一片死灰之色,显然绝望至极。

    她不觉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床上缎被之上,那上面绣着的鸳鸯戏水花样被她揪成一团,攥在手心,因为过于用力,她修长略显干枯的手背,清晰显出青色如同蚯蚓一般的脉络。

    她以这种赎罪的姿势,双膝抵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慢慢抬起头,眼中的泪水晶莹如珠,一滴一滴落下来,急促地滚过她锦绣罗衣,那是一件极其华美的罗衣,上好的绸缎,即使在着阴森的地牢,纱灯照射之下,仍能闪耀着华泽,上面满绣着百蝶穿花,胸口之处正巧是一对翩翩飞舞的蝴蝶,栩栩如生。一颗泪珠滚过,迅速将之濡湿,来不及自干,下一颗泪珠又至,始终将它们罩在水珠之中,牢牢困住。

    庄玉烟望着头顶,喉咙间挤出极低的声音,“是的,姐姐,你说的对,我不配……但是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我跪下来求你!”

    她咬着嘴唇,猛然松开手,将头狠狠地朝地板之上磕去!那咚的一声,在静寂的山洞之中分外地响亮。

    她显然用力至极,雪白的额头上顿时出现一片血红,衬着白发容颜,分外触目惊心。

    庄月明没有说话,但凝神细听,山洞之中隐隐能听见一缕若有若无的呼吸之声。

    她应该没有走,还在头顶的某处。

    “姐姐,你听到了吗?”庄玉烟直声叫道,那声音说不尽的苍凉,还带着几分凄厉。

    “姐姐,我跟你跪下磕头了!你听!”她咬牙切齿一般,眼中的凄惶之色渐消,剩下无尽的苍凉和乞求。

    “咚!”又是一声!

    “咚!”一声连着一声,响声不断,在洞中回荡着,余音不绝。

    庄玉烟的额头上已是一片血污,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灵越以为她要晕倒之时,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从头顶传来。

    庄月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轻轻在耳边响起,

    “我和飞扬做了十年恩爱夫妻。本来,我们可以继续恩爱下去……可是他不该……”她顿了一顿,倏然住口。

    庄玉烟慢慢抬起头,她头上发髻钗环早已跌落一地,花白的头发更见白多黑少,此刻蓬乱纠缠散于身上,长长地坠在冷硬的岩石之上,形同疯妇。

    华灯照着她乌黑的眼眸,那里曾是令人心动的温婉,如今是寒彻入骨的冰凉,万念俱灰的悲伤。

    毫无征兆地,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她单薄的身体,似乎迸发出惊人的气力。她的尖叫直冲灵越和路小山的耳膜,霍然生痛,令他们不有自主捂上耳朵。她的尖叫令洞顶的灰烬纷纷跌落,如雾的烟尘飘舞在洞中,她浑然不觉。

    她只是尖叫着,用尽一切的力气发出世间最悲怆最苍凉最愤懑的声响,那声音响遏行云,令闻者落泪,天地失色,地动山摇。

    久久,庄玉烟跌坐在地,如同一片在风雨之中抖动不已的秋叶,神情委顿。她嘶哑的声音像一只豹般发出深沉的低吼,“庄月明,是你!是你杀了他!”

    庄月明立在密室之中,听到妹妹的声音自机关管道遥遥传来,清晰可辨。

    她不再叫自己姐姐,而是直呼其名。

    “庄月明!”她听到这个自己的名字从妹妹的口中传来,奇怪的是,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感觉不是恼怒,而是寂寞,那深入脊髓,在暗夜之中纠缠不休的寂寞。

    从什么时候起,在这偌大的山庄里,再也没有人叫过她的闺名了?那殷殷叫着她闺名的人,都已埋入青山黄土,化为一具具白骨。

    余下的人,诚惶诚恐地叫她:“庄夫人”。他们对她毕恭毕敬,万般小心讨好,生怕她一个不舒心就严加责罚。轻则杖责,重则废除武功,逐出山庄。还有一些倒霉鬼,被她拖进密林,成为她的盘中餐。

    密室里,几盏灯火摇曳,幽暗如豆。她不觉举起自己的双手,对着微光细细端详。

    这是一双极美的手,骨节圆润,皮肤细腻嫩白,如同剥开的鸡蛋白子,莹白不见一丝皱纹,十根手指纤纤,指甲粉盈微红,就像春日盛开的淡淡樱花。

    任谁见了,都会震撼无比,认为这是上天怀着钟爱之心,赐予她美妙无比的杰作。

    可是她知道,这双美丽晶莹的手,在每个圆月之夜,就会变成毛骨悚然的利爪,轻而易举地撕开任何人的喉咙,挖开那汩汩而出的血泉,满足她对人血的渴求。

    那个时候,她不是自己,她只是一头想要疯狂攫取人血的怪物。

    父亲当年说的没错,她就是一个怪物。

    一个在清醒的时候,连自己都憎恨不已的怪物。

    她应该在多年前的一个黎明,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的那个黎明,听着妹妹的尖叫,在父亲冷然举起的掌下,痛快死去,

    倘若那时死去,她是否还是父亲心中挚爱的女儿,情人眼中至死难忘的爱人,妹妹口中的好姐姐?

    然而她终究还是活着。

    就像当年病榻之上,妹妹在耳边的低语,“你要活着,幸福地活着。”

    “庄月明,你杀了他!你杀了飞扬!”

    妹妹的声音又从机关传来,一声声,悲伤入骨。

    她何尝不是?她强自忍住心中的悲伤,是的,悲伤,那个黎明之后被她视为软弱的悲伤,如同排山倒海的滚滚浪潮,毫不留情地将她卷入茫茫大海。她随着狂风巨浪颠簸,放弃了一切的挣扎,就此沉沦。

    她对妹妹的控诉,竟然有一些前所未有的惶恐。

    她的辩解是如此无力,“我何曾想杀他? 我是那么爱他……在地牢里的三年,每日里念的都是他,想的都是他。我宁愿死的是我……”

    “但是你还是杀了他!”妹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冰冷,一字一字,无比分明,每个字就如同匕首一般狠狠地刺入她的心头。

    她有些凄惶,不自觉地又看向自己美丽无比的手,不由大惊失色,手上赫然沾满了鲜血,还在不停地滴淌。

    那是飞扬的鲜血。

    是的,她亲手杀死了他,用这双美妙无双的手。

    因着这淋漓的鲜血,她深埋记忆上尘灰如被大风呼啸而至吹开,露出里面丑陋不堪的事实,一桩桩,一件件,如同走马灯上的画影,旋转不休。

    这一切的一切,起点在哪里呢?是了,在那个她本应该死去的黎明。

    黎明前的黑暗渐渐隐去,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灿烂的朝霞丝丝缕缕铺染了整片天空,美丽辉煌。

    她委顿在地,霞光之中,看着父亲眼中一闪一闪的寒光,他举起江湖闻名的铁掌,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她朦胧的泪光看着天边流光溢彩的云霞,一轮红日将出未出,她想,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美丽的日出了。

    铁掌挟着凌厉的掌风如期而至,却没有将她拍死,而是陷入深深的晕厥。

    父亲,终究硬不下心肠,将她这个从小爱逾性命的女儿终结性命。

    等她悠悠醒来,已是身处地牢之中,纱灯恍惚,光影婆娑,有如隔世再生。

    父亲守候在她的床头,似一夜之间白头。他见女儿终于醒来,深深呼出了一口气,眼中交织着几分惊喜,几分疲惫,还有几分愧疚。

    “月明,你醒了?”他跟从前一样叫着自己的名字,她蠕动着嘴唇,想要应声,倏忽之间想起父亲的铁掌,便转头向着暗壁,置若罔闻。

    “月明,你生爹的气了?”父亲软语相求,“爹也是没有办法啊……”

    她哼了一声,依旧不理父亲。

    良久,父亲一声长叹,那长长的叹息是她曾经熟悉的。每当她和玉烟闯了祸,父亲想要严加管教她们,高高举起了藤条,却又轻轻落下,便会发出这样的叹息,“阿珈啊,你为何要去得这样早?女儿们长大了,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管教了,你要是还在,该多好啊……”

    阿珈是母亲的闺名,生下她们这对姐妹花便因血崩去世了。她和玉烟对她的印象,来自父亲珍藏的许多画像。画中的人儿,是个极其明艳活泼的女子,或骑在一匹高大神气的枣红马上,英姿飒爽,或是一身胡女妆容,在一面大鼓之上作胡旋之舞,又或是春日桃花之下,拈花一笑,娇容艳艳,胜过灼灼桃花。

    父亲后来没有再娶。曾经有许多至亲好友,为他物色了不少名门淑女,他却一概推却:“阿珈在底下不会开心的,若是娶来的女子对女儿们好,女儿们难免跟她亲近,阿珈定会吃醋,若是对女儿们不好,阿珈又会伤心难过,我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她?”他这番道理,竟令好友们无言以对,渐渐绝了心思,不复提起。

    等到她年龄渐长,已然懂事,开始懂得体贴父亲之心,最听不得的,便是那时他追思母亲的叹息。

    这叹息落在她的耳中,如同锋芒刺入她的耳鼓。

    她转过头来,看着父亲,低低叫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