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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文远右手持枪,左手握剑,目光如古井幽水般平淡地注视着一步步朝着自己逼近的北凉铁军。
此时此刻,他的同袍已尽数倒在血泊之中,而他自己的身体,也仅剩下最后一丝气力。
倏然间,他好似燃烧生命般出枪横扫,但却扫不尽眼前宵小,再挥剑猛削,直至剑锷都卷起棱角。
耶律萨基站在天门关墙的瞭望塔上俯视着如同风中残烛的顾文远,喃喃自语道:“顾文远,细想来......我与你相斗半生,经历的大小战事不计其数,可以说是一直在输。但是赢这种事,我只要这一次,便已够了......”
回光返照终有时,顾文远一枪刺死来犯之敌后,突感力竭后赶忙以枪撑地。
北凉军士见其前胸背后空门大开,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一拥而上。
霎时之间,无数长枪将顾文远的身体贯穿而过......
此时此刻,纵然顾文远命应杀星白虎,也难再有作为。
顾文远轻咳两声,鲜红的血液自他嘴角溢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抬首望向夜空,西星黯淡无光,大有坠陨之意......
“父亲......孩儿,来尽孝了。”
顾文远言终垂首,立身而亡。
而那黯淡西星则是随即寂灭,落入迢迢星河之中,不过在寂灭西星坠陨之后,在其原位竟然显出一颗微光发亮的新星。
虽然这新星的光芒并不算多么耀眼,但却生机怏然......
英雄终会落幕,就像朝阳难逃迟暮。或许对于顾文远而言,战死沙场,就是最好的归宿,一个作为武人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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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日当夜,沂国屏障,天门关破,全关上下,无一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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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一日丑时,稍作修整的北凉大军在耶律萨基的统领下浩浩荡荡地开拔向滨海城。
当日卯时,进抵目的地,顺利与耶律野基所部兵合一处。
耶律萨基拟好战表,交由传讯兵,让其将战表送回帝都后下令让全军歇息至巳时再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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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一日巳时,顾家宅院。
分明是万里无云的朗朗晴天,下一秒竟有一阵强风吹过,云若怜心生不安,赤足出屋,但见那劲松翠柏,已然断为两截......
云若怜见后,只感脱力踉跄欲倒,幸好莲姝及时赶到将其搀住。云若怜面无表情,心无涟漪,出奇平静地道了声,“夫君......”
而另一边,沂国皇宫,明辉殿前。
李谌身着金龙锦袍,腰束盘龙带,负手而立。
“君上这是怎了?可是身体不适?”
阉人唯唯诺诺地来到李谌右侧,问到。
李谌微蹙龙眉,摇了摇头道:
“没有,只是突然感觉殿内有点闷。”
阉人再问道:
“君上现在可感到好些了吗?若还感闷的话,我便唤御医为君上做些通气散吧。”
就在这时候,一名郎官突然自偏门跑来,“君上!君上......前线急讯!”
李谌一听是前线来信,赶忙迎上将要跌倒的郎官,将其稳稳扶住。
郎官稳住身子后赶忙屈膝半跪在地,从怀中取出一封黄皮书信,递交予李谌道:“前线急讯,请君上验阅!”
李谌未有迟疑,伸手接过黄皮书信,将其拆开后,见其内容:
“君上亲启。”
“臣下顾文远,以笔代膝,叩见君上。
想必以君上慧智,此刻已然料到臣下此信内容......
君上,很是抱歉,先前答应与您共饮庆功酒这件事儿,臣下应当是无法办到了,还请您恕臣欺君之罪。
现今北凉大军压境,臣下自当拼死阻绝,然而臣下亦知,以臣下及全关上下军士之力,很难再抵挡北凉铁蹄。
天门关破,完全可以说是迫在眉睫。
写下此信,共有两意。
一为请罪,战不能胜,实乃臣之过也!
二为托遗,臣下自知,死期将至,只愿君上能够在百忙之余,代臣下在荆室临盆之际,看一眼那刚降世的孩童......
臣下顾文远,拜谢君上。
此生得遇君上,臣下之幸也。
今临死期,黄泉路上,万念君恩,君上珍重。
罪臣顾文远绝笔。”
李谌阅毕,薄唇微微颤动,随即轻吸一口凉气,举目望天,与顾文远过往种种一点一点在脑海浮现,接着再吐一口浊气,两行龙泪顺势在其龙面上留下两道湿痕......
阉人见李谌如此,大致猜出信中内容道:“君上......”
李谌眉目含悲道:“你且去吧。”
阉人虽不知李谌意欲何为,但还是答诺而去。
李谌见阉人离去,轻拍了拍士卒肩膀,示意其可以起身离去,目送士卒离去的李谌直接瘫坐在园石之上,默声而泣,久久不息。
然而李谌不知的是,他的一举一动,皆被一名黑衣男子收于眼中......
这男子立于皇宫外的高楼之上,轻蔑一笑道:
“哼,高高在上的沂国君皇啊,小爷我现在真想送你下去见你的那位上将军,只是可惜了诶,楼里明令禁止,不得在没有接下隐杀令的情况下贸然行刺,不然我就能像师尊了结你父皇一样,了结了你。”
说罢,男子摇了摇头,随后一个转身,竟然直接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耶律萨基兵分三路,以扇形攻势向着沂国都城‘秣陵’攻去,各方战事,无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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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二日傍晚,节节败退的沂国军队尽数退至秣陵城,李谌统计人数,约莫五万五千余人。而将秣陵城围而不攻的北凉军,总兵力不下三十万。情势于沂国而言,如剑悬首,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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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三日破晓,北凉大军开始攻城,沂国军士困兽犹斗,誓与秣陵共存亡。
顾家宅院,怀胎十月的云若怜忽感小腹发痛,忙让莲姝唤来接生婆与一位身着浅绿色罗裙,气质清婉的貌美女子。
这女子姓陆,名为书瑾,出身名门陆家,是云若怜未及豆蔻年华便已结识的深闺挚友。
云若怜见到随莲姝和接生婆一同进房的陆书瑾,吃痛却依旧清丽的容颜上强挤出一抹笑容。
陆书瑾未有多言,只是一脸疼惜地对着云若怜点了点头,然后示意她先顺着接生婆指令躺好,莫再有动作,也莫再想他事。
清晨至黄昏,战事由城墙转至街巷,幼婴自娘胎来到人世。
屋外杀声凶唳,屋内温馨惬意,云若怜倚靠墙面撑起身子,目露慈爱地看着陆书瑾怀中的男婴。
这男婴不似寻常家的婴儿,一出生便会大哭大闹,相反他出奇安静。
似乎不需要母亲的怀抱与喂养,他自己就能安详入睡一样,哪怕屋外的声音嘈杂无比。
“陈姨,今日多谢你了。”
云若怜对着接生婆颌首致礼。
陈姨赶忙相迎道:
“云丫头说的哪里话,这是你吉人自有天相,才能平安产下这么一个古怪的小子。”
云若怜香汗淋漓的脸上微显笑靥道:
“忧儿是挺古怪的,甚至连哭都不哭。”
一直抱着男婴的陆书瑾闻言,不禁问道:
“忧儿?若怜你已想好这孩子的名字了吗?”
云若怜似有所忆道:
“孩儿他父在临行前便已为其取好姓名了,叫做顾忧。”
陆书瑾打趣般地说道:
“我还以为又会是文什么呢。”
云若怜未有回话,沉默少卿后对陆书瑾道:
“再让我看一眼忧儿吧......”
陆书瑾随即将顾忧凑到云若怜身前。
云若怜美目中尽显不舍与留恋地看了一会儿男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让陈姨去账房拿些银两将府中的家丁遣散,接着又让莲姝从柜中将那两样东西给取来,最后让其一并交予了陆书瑾。
陆书瑾见后,面色惊疑道:
“这是......”
云若怜美目中闪过一丝决然,倚靠到墙面道:
“书瑾,忧儿便托付于你了。”
这时莲姝不禁颌首低眉,似掩其悲。
陆书瑾闻言,刚想要说什么,便被云若怜浅笑着打断道:
“书瑾,实不相瞒,其实早在几日前,我便已然死了......
是忧儿的存在,让我这缕残魂得以在人间多滞留了几日。
如今见到忧儿平安无恙的来此世上,我这颗心已无念想,也该随夫君去了。
不然这黄泉路上,让他一人远行,岂不孤单落寞了些......”
陆书瑾看着怀中静如寂木的顾忧,向云若怜问道:
“所以你就忍心让这孩子一个人活在世上?”
云若怜笑着回道:
“这不是还有你嘛......”
云若怜话音刚落,不禁持手帕掩面猛咳,“咳咳......咳咳!”
只见鲜红的血液浸在手帕之上。
云若怜接着说道:
“书瑾你也看到了,我拖着这样一副身子,哪也去不了......”
陆书瑾默然不语,即使云若怜不说,她也是知道的。
产子后无余力行动不说,单说对于一个早已心死的人而言,或许活在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吧。
云若怜见陆书瑾神色悲凉,对其笑着说道:
“这副模样,可真不像我认识的陆书瑾。”
陆书瑾瞥了云若怜一眼,强挤出一抹清婉笑容。
云若怜这才将目光一转,看向一个人暗自神伤,想要止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的莲姝,说道:
“莲姝,这些年来,辛苦你了......以后你便跟着书瑾吧,在她无闲暇时,忧儿便拜托你来照顾了。”
莲姝抽泣着答道:“是......夫人......”
目送着莲姝与怀抱顾忧的陆书瑾往后院小门方向而去,云若怜那病如西子般的容颜上的笑靥渐渐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不舍中又带有几分决然的无奈叹息。
她倚靠在墙,听着院外那喊杀之声愈来愈烈,内心却愈来愈静。
就这样沉默少卿后,云若怜将目光扫向桌上那杯泛着星散白粒的蜜浆......
“忧儿,对不起,请原谅为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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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北凉军士完全占据这方街市,破门而入,唯见一具薄唇黑紫的女尸。
耶律野基知此事后,来此一观,检看完房间,心有计量后命人将女尸与一具从天门关带至此地,并且身有无数枪孔的男尸合葬于秣陵城外的翠绿劲松之下。而后率部与耶律萨基所部汇合,一齐攻打沂国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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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国皇宫,宗庙之前。
百官跪地,千妃俯首。
李谌手持皇剑,告罪于天,“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李谌,特来请罪!
谌无能!未能护国卫境,使得国内子民惨遭北凉贼人戮凌!乃是弥天大罪也!
而现如今,北凉贼人已杀至皇城,谌愿拼尽一切!保大厦之将倾,挽山河之破碎!以谢此罪!
谌在此唯望列祖列宗,能助谌一臂之力!谌为谢此罪!纵万死无悔!”
李谌言毕,横剑一挥,命百官起身,千妃抬首,神色肃然道:
“此生死存亡之际,汝等不必随吾赴死,尽散去吧!”
然不知为何,平时对李谌唯命是从的百官、妃子,在此刻却一动不动,对其皇令置若罔闻。
李谌嘴角微微颤动,而后厉声喝道:
“怎么?还需寡人请你们走不成?陈桓!给我将他们带走!统统带走!”
这时丞相李绅突然跪地道:
“君上!此生死存亡之际!君既不负臣,臣岂能负君!?无论如何,老夫今日,决绝不走!就算是死!老夫也要死在君上身边!”
中书令赵和亦跪地附道:
“臣下虽是文职,但却不惧一死!何况逢此国难之际乎,君上要么让臣留下,与贼相斗而死,要么就请君上,在此赐臣一死吧!”
黄门侍郎齐顺平慷慨言道:
“国亡人未亡,犹胜似亡也!臣下宁做亡国鬼,亦不愿做亡国奴!君上!我想大家所想皆是一样,您就让我们留下吧!”
霎时间,百官齐声道:
“君上!让我们留下吧!”
李谌闭目颌首,紧攥皇剑,心起涛浪拍云霞,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众人。
李谌沉默少卿,转首对妃子们问道:
“你们呢?”
几个站在最前沿的妃子相视几眼,齐声道:
“君上如何,妾便如何。”
李谌轻吐一口凉气,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着陈桓轻声道:
“给他们配上兵刃,把她们......全杀了。
然后你带一队人,看看宗室那边,有老人便先看看是否能走,能走的就带走,不能走的亦杀之,这其中也包括太后......
至于孩童,全部带走,明白了吗?”
陈桓眼皮微颤,点了点头,而后命护卫给百官配上兵刃......
这时李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心底默道:“文远,对不起......”
日落西山,夜月升空。
北凉军士攻破皇城大门,杀入皇宫,在沂国宗庙之前遇到严阵以待的李谌、百官,以及那满地女尸。
纵使是久经战阵的耶律萨基和耶律野基,在见到这一幕也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们没想到,李谌为了她们不受欺侮,竟然做的如此决绝。
“来吧!让寡人看看,你们北凉军的实力!”
李谌撑剑起身,掸了掸身后的灰尘,一脸戏谑之色地对着耶律萨基说到。
耶律萨基未有多言,轻一挥手,数之不尽的北凉军士就如猛狮扑食般杀向李谌和沂国百官。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后,百官和护卫便死伤惨重。
就连李谌本人都身受三处刀伤的被士卒强行护入宗庙祠堂中。
这三处刀伤的其中一刀甚至将他的左肩贯穿,并且这一刀只要再往下移个三两寸,便足以断了李谌心脉,让他命丧当场。
“咳咳......咳咳咳!”
李谌拄剑在地,不禁猛咳,一口龙血直喷在地。
“君上!”
护卫见状,赶忙上前搀扶。
这时屋外也传来一名护卫的声音,“怎样小周,君上没有大碍吧?”
周姓刚欲如实回禀,却被李谌拉住,周姓护卫见李谌轻轻摇首,便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下肚中。
那屋外护卫见周姓护卫不回话,便着急追问道:“喂,小周,怎么回啊!”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发出一声惨叫而没了后音。
周姓护卫自知屋外以无法阻挡北凉军士,却还是对着李谌说道:“君上,珍重,臣下还有事情要做,不能服侍您了。”
周姓护卫言毕,目露坚毅的推门而出......
“我岂会让你们轻易越过这道门槛!”
李谌强站起身,借着祠堂内昏暗的烛火,看着那以身躯为墙壁阻挡北凉军士进入这里的护卫,默声自语道:
“一名护卫至死,都要做的事吗......咳咳!”
倏然间,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后,门板碎裂,耶律萨基与耶律野基在北凉军士的簇拥下进入祠堂之内......
耶律萨基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沂国君主,语气平淡道:
“沂国之主,冒昧一问,你希望我押回国的是一名降君?还是一个囚徒?又或者是一具冰冷发臭的尸体。”
李谌面色亦淡如水地反问道:“阁下可曾听过一句话?”
耶律萨基不由得回问道:“什么话?”
李谌轻轻提起手中之剑,看着它那霜寒发亮的剑身,淡然说道:“凡皇之血,必以剑终。”
李谌言罢,举剑自刎。
宝剑饮血,李谌明目含泪而倒,临终一刻,心默想道:“父皇,孩儿一定,让您失望了吧......”
沂国三百二十二年,沂殒帝建安元年,七月二十三日,都城秣陵遭北凉大将耶律萨基攻拔而陷落,沂国灭亡。
然举国上下,无一降卒。
次日,耶律萨基命耶律野基率军五万扫荡沂国各地的残军,自己则统大军押送沂殒帝尸身归往凉都安阳......
而在耶律萨基出城之后,在城楼瞭望塔上的黑衣男子有些无奈地说道:
“沂国既已归入北凉,我也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啧,虽然很不想,但是在没有接到其他指令之前,只能先回楼了诶。”
说罢,黑衣男子后发先至,几个闪身之下,竟然出现在耶律萨基前方的林道之中,然后继续朝着北凉的方向急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