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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关关雎鸠(四)
草菩提不用打磨就已是自带光泽,每一颗又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串成一圈,共计二十二个,着实好看。在初晨光照下,更显得颗颗晶莹润泽,尤为神秘。
管嬷嬷见柳雁又趴在窗前拿着珠子在微微斜照的日头那盯着发愣,过去说道,“起风了,关窗吧。这草珠子当真那么好看么?整日要瞧上几个时辰。”
柳雁点头,“比起我屋里的珠子来,一点也不好看,也不值钱。”可她就是喜欢,因为这是齐褚阳送的。她想了想问道,“嬷嬷,别人送我东西,我是不是要回礼呀?”
管嬷嬷点头,“那是自然的。”
柳雁这才想那送他什么好,她当即想他不是说草菩提有黑黄两种颜色么,既然她的是黑珠子,那自己就去做串黄珠子给他。想罢,就乘船去了沼泽地,果真瞧见许多草菩提。这近处一瞧,才发现颗颗个头都不一样,愣是看个遍,也没找到一颗圆的。这才知道齐褚阳是找了多少株,才找到那二十二颗。
他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做好这串手链,她却连只思索了片刻,就想盗用他的心思,给他找一样的链子。真是越发不喜这样的自己,她喊停船夫,不再找了。步行回去,途经一家售卖木雕的店。驻足看了好一会,瞧着那栩栩如生的木雕,还是工匠一刀一刀刻的,决定亲手雕刻个东西给齐褚阳。
细细问了工匠入门,又观摩了一早上,跟工匠买了刻刀、砂纸、磨刀石还有一堆练习用的木材,工具齐全后她便抱着小箱子回家,到家后洗了手开始折腾。
管嬷嬷在旁看得皱眉,“姑娘哟……您明年可就是要找婆家的人了,该将刺绣学得精通些,还有女四书也该再读几遍。怎么倒腾起这种粗鲁活来了,让太太看见,可让奴婢怎么办才好呀。”
柳雁抬头说道,“嬷嬷,我又不是要立志做工匠,只是给人回礼罢了。”
“那用银子去买不就成了。”
“不成,那样不诚心。”齐褚阳真心待自己,柳雁也是要真心待他的,才不觉得辜负了他。想得入神,锋利的刻刀猛地一偏,从木头侧身滑了过去,直直刺进握着木材的手……
管嬷嬷惊叫一声,忙上前将她的刻刀丢得远远的,拿帕子给她捂住那涓涓流血的手指,差点没急晕,“小祖宗,你倒是长点心啊。”
这一刀戳的可不是一般深,柳雁痛得脸色苍白,没敢吱声。怕一喊痛奶母更担心,强笑道,“才不疼呢,只是轻伤。”
屋里的下人已经去请大夫,管嬷嬷握着她的手不敢松开,再开口几乎有了哭腔,“姑娘答应奶娘,不要再玩这种危险事了。”
管嬷嬷虽然是她的奶娘,可向来少将这喂过几口奶的关系拿出来说,平日总是奴婢奴婢自称,若是太过担忧了,才会以奶娘这身份“压”她。柳雁也听出来了,不好让她担心,便点头答应。
等手上缠裹好纱布,她又想伤的非右手,还是可以拿针的,给他绣个荷包?细想又不妥,别人问起是谁送的他要怎么答?说不是她的她不高兴,说是她的又不妥,只怕会让他尴尬。
左想右想都没想到合适的,可令她着急。
一早醒来,也不知是夜里做了好梦还是有了想法,他不是想做武将么,那她就去买把可以随身带着,拿来防身的匕首好了。
想罢,便去兵器铺子。一说去那,管嬷嬷的脸色又凝重起来,直到听小主子说是去买给柳二爷的,这才展颜不拦。
因她的弓箭都是在这轩辕斋做的,掌柜也认得她,见她进门便笑道,“九姑娘可是来定做弓箭的?今年只怕是能用大弓了。”
柳雁先问道,“有好看的匕首么?”
掌柜笑道,“那定是有的。”见什么人卖什么货,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当然知道她要什么,弯身从柜子下面取出个锦盒,放在桌上。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把精巧匕首。
匕首约莫长六寸三分,其状为倒锥形,握手处雕有波纹,因顶端嵌着一颗红玉,取名龙玉。柳雁取之一看,利刃寒光,握手处也非常自然,不会太重,也不过分轻巧。这样式也不会张扬,他会喜欢的。正想让掌柜包好,就见那锦盒里头,还有一个已空的地方,问道,“这匕首是两把的?”
掌柜说道,“确实是有两把的。另一把顶端镶了青玉,昨日才买走的。”
“谁?”
“是代亲王府上的。”
柳雁微微挑眉,又看了看手里的匕首,不会是桉郡主吧……不会吧……她素来是不喜欢舞刀弄枪的,难道真是她买走了然后送人?她第一念头是送给了齐褚阳。
她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桉郡主和她喜欢的东西以及人出奇相似。
但代亲王家里可不少人,怎么可能这么巧。她又看了其它匕首,没有合意的,最后还是买了龙玉。
齐褚阳只要休沐便会来柳家,明着是说来寻柳长安,实则也是想能不能碰见柳雁。她不出门,自己又不能寻她玩。柳长安当然知道好友的心思,也乐得做这牵线搭桥之人。
这日齐褚阳去了柳家,坐了小半会去净手。从那假山池子过去,就听见猫叫声,当即顿下步子,往假山那看去,果真就看见了柳雁。见她招手,才走了过去。
那柔荑正戴着他送的草菩提,看得心中愉悦,“雁雁。”
“嘘。”柳雁不好让人瞧见,尤其是嬷嬷,为了不引人注意,连匕首的锦盒都没带,怕他瞧见她左手的伤担心,左手一直藏着,“齐哥哥,我是来给你回礼的。”
齐褚阳好奇道,“什么回礼?”
柳雁半恼,“你送我珠子来着。”
齐褚阳禁不住笑笑,“你给我回什么礼?”话落,就见她背身蹲下,让他好不奇怪。只是在这只能看见她背影,瞧不见她蹲身做什么。
柳雁将藏在腿袜里的匕首抽了出来,放好裙摆,这才回身递给他,笑得明媚,“回礼。”
齐褚阳顿了顿,“怎么你也看中了这把?”
柳雁愣了愣,不会真这么倒霉吧?当真是桉郡主送了他?她问道,“你有一把了?”
齐褚阳点头,俯身从靴子那里抽出来,对比一看,笑道,“一模一样,可是叫龙玉?听说只有两把,没想我竟收全了。”
那就是他的也是别人送的?柳雁睁大了眼看他,“齐哥哥你是不是昨天见过桉郡主?”
“见过。”
柳雁顿时气炸,他一面跟自己表明心意,一面竟然接受别的姑娘的东西,接受就罢了,还把那东西随身带着。她恼怒地抢过匕首,“不送你了!”
齐褚阳愣神之际,她已将草菩提链子一把扯下,用力丢进池子里,气道,“三心两意,呸!才不要嫁你。”
齐褚阳还在愕然中,可见她要走,下意识就抓住她的手腕,才发现她扯手绳太过用力把手腕也勒红了一圈,不敢重握,可又不想这样不明不白松手,轻声,“雁雁?你若是有什么……”
柳雁咬唇,“放手。”
“雁雁……我……”
柳雁只觉委屈万分,又挣脱不开,抬手拿匕首砸了一下他手腕,力道不重,可让齐褚阳惊诧。趁着他稍许愣神,她终于挣开了手,拔腿就跑远了。
齐褚阳追之不得,又实在想不通哪里做错。她脾气偶尔是坏,可也不会这样不讲道理,那定是有缘故的。跟柳长安一说,柳长安说道,“我这妹妹就是惯的,消停两日她才能听得进劝。”
无法,齐褚阳只好托他等她气消后,再去帮他问问。
柳雁此时正窝在床上骂小人,桉郡主往他身边凑就算了,他还毫无察觉地接受那好意,简直不能原谅。被刻刀戳伤的手因扯草菩提,扯到伤口,又疼了起来。这才想起那串珠链竟然被她扔了……
齐褚阳费了那么多心血挑的草珠子就被她丢了……
她扁嘴,不管,他气她在先的,她没错。
这一想心里舒服多了,可趴在床上半日,饭也没去吃。等夜深人静,可以好好思索时,才觉懊恼。
手腕空空落落,好像丢的不是珠链,而是他的一番心意,这让她更加愧疚。怎么会气得连解释都不听,兴许真相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至少要听他解释的。
想了许久,她终于穿鞋披好衣裳,从窗户翻了出去,打算趁着没人,去将珠链捡回来。
已快腊月的晚风分外刺骨,水更是不用说了。柳雁刚下池子,就冻得哆嗦。
这池子非池塘,并没淤泥。而是专门挖来养鱼的,底下铺了青石,水也浅。可找了半天,就是差四颗,怎么找都找不到,她记得分明是在这。苦想了好一番,直到那游来游去的鱼在腿边晃了好几圈,她才恍然。当即掐住一条鱼使劲晃,“是不是你吃了,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鱼尾一摆,甩了她一脸的水,这一挣扎,就从柳雁手中滑脱,重回池子。
柳雁不敢杀鱼,否则非得就地解决了它,看看是不是它们吞了。可明早来的话,肯定早就化在鱼肚子里了。
站在池边好一会,直到打了个喷嚏,才哆哆嗦嗦回去。
辰时刚到,管嬷嬷来请她起身。久唤不醒,进去叫她,才见她发起了高烧,忙请大夫来。
坏事成双,还不过中午,睡得昏沉的柳雁只觉身下湿腻,竟又来癸水了,顿时人就更是脆弱三分。
因她染病不能出门,柳长安不好让别人看见,免得坏了好友和妹妹的名声,便一直没找到机会将齐褚阳的信交给她。
等柳雁病好,已经是六天后的事,癸水也刚走,照照镜子,人竟瘦了一圈,看得她好不烦闷。待在家中太久,心中有事,想出去走走。
管嬷嬷和一众下人随她出门,跟在后头一侧念叨她。走一小段路就好,不要吹风。听得柳雁心头逆反,干脆跑进街道人堆中,不过稍许就甩开了尾巴,这才觉得世间清静了。
今日是赶集之日,行人颇多,十分拥挤。柳雁怕被下人发现,也不敢出去。想着找个地方避避,却有手抓来,拉住她的袖子,抬头看去,就见着了齐褚阳。
齐褚阳并非很久没见她,可两颊却削瘦了许多,连唇色也不如素日似桃,看着娇弱非常,“雁雁。”
柳雁想收手,却被他拉着往人群外走。直至走到巷中,了无人烟,齐褚阳才又说道,“我等了你许多日,你身体可好了?气色并不太好,怎么又跑了出来,不好好休息?”
她微顿,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现,可现在一出门他立刻就在了。那就是说等了很多天?方才听来还觉聒噪的劝阻,从他嘴里出来,却又不同了。
齐褚阳见她沉默不语,分明面上还挂着委屈,“雁雁,我知你生我的气,可我不知你为何要生我的气。你说出来,我若能解释,我跟你解释清楚,不要这样生闷气,对身体不好。”
柳雁这才抬头看他,想说些毒舌的重话,可离得近些看他的脸,才发现瘦了的何止是自己,连他的面颊也见清瘦,蓦地有些心疼,咽下那重话,偏头说道,“我讨厌桉郡主接近你,可你为什么就不能离她远点?”
齐褚阳皱眉,“我如何有亲近过她?”
柳雁咬牙,大声道,“她送你匕首了,你还贴身放着!”
齐褚阳见她面颊霎时通红,委屈得要哭的模样,抓着她的手更不愿放开,“那匕首不是她送的。”
“骗人,掌柜说匕首只有两把,另外一把就是给代亲王家的买走的。”
“代亲王府就只有桉郡主么?”齐褚阳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吃醋了,还差点将他冤枉死,“是世子送的,他视我为友,你又不是不知道。”
柳雁一愣,在眼眶打转的眼泪立刻忍住了,“真的。”
“真的。”齐褚阳见她窘迫,笑笑说道,“原来是吃醋了。”
柳雁瞪他,“才不是。”
齐褚阳拿袖子给她擦脸,“雁雁,你要信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信我。要是真的有什么事,也要跟我说,不要闷着。否则你不说,我不知,日后真有什么误会怎么办?”
“这种事怎么好意思说。”
“那比误会更好么?”
柳雁默了默,“摇头……不好,一点也不好。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万一你真的跟桉郡主好了,我怎么办……”鼻子蓦地酸了,病了几日,意志好似也弱了许多。
齐褚阳几乎忍不住俯身要抱她,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别哭。胡思乱想什么,我就这么不能让你信任么?”
柳雁讨厌极了这样的自己,可就是不能抑制。娘亲说的果然没错,姑娘一旦情窦初开,就要悲喜交错的。她打开随身不离的荷包给他瞧,里头躺着她寻回来的草菩提,“我只找到了十八颗,剩下四颗不见了,你不要骂我。”
齐褚阳问道,“你不是把手链丢到池子里……”他脸色一变,“你下水去找了?”
“嗯。”
“找了多久?”
“不久。”
齐褚阳声音微沉,又重复道,“多久?”
“一、一个多时辰……”
齐褚阳又急又气,“所以你才染病?”
他的语气一重,柳雁也恼了,“不要问了。”见他低头盯来,一会才低声,“我下次不会再丢了。”
“是不该丢了还去找,这种东西,你若喜欢,我再送你就是了。”
柳雁执拗道,“才不是‘这种东西’。”她将荷包重新收好,倚在墙上低头拿脚踢石头,“齐哥哥,我是不是让你头疼了?你是不是要讨厌我了?”
齐褚阳笑道,“是挺头疼的。”
柳雁抬眼瞪他,齐褚阳又道,“会头疼,你生气的缘故又总不说,就怕你总生气,但绝不会讨厌。”
她抿了抿唇,说道,“讨厌也没法子了,就是这脾气,改不了了。就是不喜欢你跟其他姑娘亲近,要是真有姑娘送了你东西,你一定要丢得远远的,让我瞧见了,还是要跟你吵,跟你闹。你若做不到,那也不必过日子了。”
齐褚阳心头一动,“过日子?”
柳雁脸一红,“我要提的分明不是这三个字。”
齐褚阳笑笑,“嗯。”如今终于能心安看她,才发现她的左手缠着纱布,问道,“你手怎么了?”
柳雁抬眉瞧他,“我若说实话你得心疼了。”
齐褚阳淡然道,“那就心疼吧。”
柳雁也不扭捏遮掩,她倒是很想让他知道她对他的全部好,哪怕是一点一滴,也想让他知道,免得以为她不欢喜他,还是那个总为自己着想的自私姑娘,“我起先想送你木雕,还特地跑去跟工匠学,可结果没拿好刻刀,戳到自己的手了。”
齐褚阳想去看她手上的伤,柳雁却突然不忍心了,不给他瞧,“已经没事了。”
“没事还裹着?”
柳雁转了转眼,执拗道,“因为好看。”
齐褚阳语塞,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她既然不给,他也没强求,只是让她好好养伤,不要再乱走。柳雁也一一应声,她有预感,要是不点头,一定要被他念叨上半日的。
素日寡言少语的人,偏在某些事上有着惊人的絮叨能力。
柳雁点着头,目光也随之移动,倒瞧见他手腕那还有被她用匕首砸的伤,懊恼起来,“你就顾着说我,你的手上药没?”
齐褚阳只觉两人有些好笑,怎么都跟手腕过不去,“上了。”
她伸手揉那淤青,还往上头吹气,又是懊恼又是心疼,“齐哥哥不疼不疼。”
齐褚阳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还未近女色,被喜欢的姑娘这一揉,软软微暖的手揉来揉去,摩挲手上,差点忍不住要往回揉。忙暗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压住燥热,想将手抽回,却抽不回来,这才明白当时柳雁想从他手中挣脱却不得如愿的……痛苦。
好一会,她才松开,手中还有余温,让人分外安心。
齐褚阳暗松一气,“快回去吧,不然管嬷嬷又要急坏了。”
柳雁点头,“你要好好上药。”
“你也是。”
柳雁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那俊朗人就站在那看着她,在等她先走,免得让人瞧见同进同出,那就不好了。看了一眼又不舍,又跑了回去,“齐哥哥,我不送你那匕首了好不好?我去给你绣个荷包吧,那就独一无二了。若是别人问起那荷包是谁送的,你便说是买的就好,我不会难过的。”
齐褚阳听着这为他着想的话,只觉她又长大了些,真想立刻去提亲,把她娶进门,那就什么事都能光明正大了。
不用再避嫌相见,不用再躲在这巷子里短暂碰面。将她做的荷包戴在身上,别人问起,便说这是他的妻子做的。旁人问他去摘草菩提做是,他也能说这是送给她的,送给他的妻子。
只待满城春意浓时,铺个十里红妆,她嫁之、他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