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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
燕国的三月草长莺飞、落英缤纷,傍晚的西子湖畔青青杨柳随风摇曳,漫天柳絮飘洒,夕阳西下洒下的金光渡染了整片的江水,装饰华丽的游船上十二个碧衣女子梳着元宝髻双手摇着桨橹,随波而动,仿若含羞睡莲拨人心弦。
岸上的书生不停的吟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1]忽而看到那船上摇船的一排碧衣女子竟是痴了一般,想着那《诗经》里的诗句,猛然高声颂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2]
而那些碧衣女子仿若未曾听见一般,只专心的将船摇到湖水中心才停罢,然后一手倚着桨橹站在船头犹如迎风招展的碧绿青莲,飘飘若仙。为首的碧衣女子将手中的桨橹挂在船舷边,然后步态袅娜的走进船舱,目不斜视,一直走到站在窗前的紫色身影前才匍匐在地,谦卑若信徒一般,“爷,对面便是文昌侯的游船了。”
男子双手后背着,眼睛始终望着窗外江面上另外一艘豪华的游船,那里灯红酒绿、姹紫嫣红,美人吟唱、舞姬翩跹,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仿佛半月前为了扳倒他而在蓟城上演的阴谋诡计、险境暗杀皆是幻境一般,被血洗红的蓟城一眨眼便又恢复了它昔日的光彩。
“喔。”紫衣男子想着对面那游船上此时的情景,沉默了一下问道,“碧衣,你说他们这是在庆祝本相劫后余生还是他们的死期到了呢?”
“奴以为,文昌侯等定是以为爷埋骨荒野了。”碧衣低着头轻笑着陈述道。
“嗯。”紫衣男子觉得碧衣说得颇为有道理不由赞同的点了点头,忽而又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若是本相突然在他们的庆功宴上,也不知那些文人雅士会是个怎样的脸色!”
碧衣想也未想便直接回道,“定是丢盔弃甲如丧考妣。”
“嗯,将欢乐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本相最是喜欢了!”紫衣男子低声重复了一遍,慢慢的转过身将目光移到另外一边矮榻上昏迷了数日的女子身上,低声嘀咕了一句,“不会咽气了吧!”
碧衣眼角扫了一眼矮榻上的女子,想着那日将她从水里捞起来时爷欢喜的表情和连日来爷细心的照顾,脸上表情喜了喜,声音微微的上扬,“姑娘好福气,自是会洪福齐天的。”说完默默的起身退出船舱。
睡在矮榻上的昏迷了数日的楚沉砂感觉到自己被一道温暖的金光包围着,她咳嗽了一声将憋在胸腔中的一口淤血吐了出去才喘过气来,周身火辣辣的痛着,脑袋里无数的片段却似放电影般一股脑儿的向她涌来。汤匙般大小专挖人眼的铁勺、浸了辣椒水的鞭子、烧得绯红带钉的烙铁、像刺猬一样沾了蜂蜜的针床,爬满老鼠蟑螂的暗牢、堆在角落发霉的稻草垫、泡在酒瓮四肢全无的美女人彘,满耳的哀叫痛嚎声以及穿着红衣妖娆如毒蛇一样的男子。楚沉砂揉了揉太阳穴慢慢的睁开眼,眼前白茫茫,看不真切。她勉强的用一双肿成猪蹄一般的手撑起身,也不管眼睛看不看得见,身体便疯了似的从榻上滚了下去。
她还活着!
她要逃出这个鬼地方!
楚沉砂这样告诉自己,她要活着,她要逃出暗牢好好的活着!
“嗵——”
那站在窗前的紫色人影听见声响不由回过头来,然后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轻哼,“原来还没咽气呢!”
楚沉砂趴在地上,抬着头像声源出望去,那紫色锦袍上用金线绣成的牡丹花闪着金光,晃得她眼花,仰着头看了半天也没看清说话那人的模样。手掌下是软绵绵的地毯,空气里的恶臭和血腥味被淡淡的花香取代,楚沉砂微微发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离开了那个暗牢。
“觉得自己命硬,死不了是吧!”楚墨冷嘲道,身形一晃便走到了楚沉砂身边,一抬手便又将她扔到了榻上,也不管会不会伤到她,扫过她的目光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
“我还活着?”楚沉砂想起那酒瓮里的人彘用腹语说的话,心中微紧,而人彘趁着看守的打盹时从嘴里吐给她的药丸,当时她只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吃下去,竟不想那药丸真是能使人呈现短暂休克的假死药。她说话的声音十分的沙哑,许是长时间的昏迷导致,她才说几个字,便觉得喉咙也似起了火一般,难受的紧。
“你以为我是在同尸体讲话吗!”听了楚沉砂的问话楚墨脸上有些僵硬,他扯了扯嘴角,不由冷声嘲讽。不过想着将她从水里捞起来时的样子,楚墨心中不由得庆幸他沿着水路又将她寻了一遍,不然她哪里还有命活到现在。
“水……”楚沉砂伸出手,勉强的挤出了一个字,然后闭上眼,让眼睛慢慢的适应周围的光线。
楚墨看到那理所应当向他伸出来的一只手时愣了一下,觉得那丫头是被人收拾一顿把脑子弄残了,竟然敢让他端水给她喝!
楚墨顿了顿,看着楚沉砂那一副因为救他而被人折磨得惨兮兮的模样,便大度的原谅了她这无礼的要求,好心情的走到紫檀木的雕花大圆桌边拿起一个茶盏倒了半杯水端到了楚沉砂的面前,也不说话,顾自的将茶盏往楚沉砂的面前一伸,等着她自己接过去。
楚墨低着眉眼看着一脸享受的楚沉砂,深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些许的不耐,但是他却没有收回手或者出声催促还未恢复视力的楚沉砂。
楚沉砂伸着手摸索了半晌也没有摸到杯子,觉得这人是存心戏弄她,心中顿时生出些许的愤怒。想她上辈子虽然是个脾气古怪不讨人喜的女法医,整日面对的不是尸体就是罪犯,但对于他们她从来向来都是耐心的温柔以对的。不像火爆脾气的……
楚沉砂猛的一顿,想着那金色的微光中模糊的紫色身影不由同记忆中的人贴合。闭着的眼睛慢慢的睁开,向着那紫色的身影看去,一张即便是化作灰她也不敢忘记的脸在她眼前慢慢的放大。
“楚墨!”她大恫,藏在心中的那个名字便脱口而出,多日来说受到的委屈与折磨潮涌似的滚来,令她不由向楚墨扑去,一双细长的胳膊紧紧的缠着楚墨的腰身,将头埋在他温热的怀中,连碰倒他手里端着的茶水也不知。
楚墨看了看怀里的毛茸茸的脑袋又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和锦袍上被茶水打湿的一片,眉头不由紧皱,抬起眼仔细看着眼前这张稚嫩的脸,然后将手中的茶杯随意的向身后一丢,落到铺了厚厚一层地毯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楚墨挑起楚沉砂的下颌,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说出来的话却是格外的温柔,犹如春雨绵绵一般,“看来没傻,还记得我的名字。”
楚沉砂浑身猛的一僵,眼睛环视了一遍周围古色古香的布置似想起了什么迅速的松开手,身体坐回到榻上,躲过楚墨那双过分凉薄的手,目光回到楚墨那张分外熟悉却只剩陌生的脸上,一时心中涌现百般情绪难以言说。
她双手扶着头,难受的轻轻低诉,“我头晕。”也不看楚墨那一脸玩味的表情,说着便又躺了下去,即便是碰到身后的伤口楚沉砂也只是咬着牙忍过去,不再发出一点的声音。
楚墨想起那夜她让他发誓时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又瞧着此时楚沉砂那一副失落的表情不由嗤笑,好心情的坐到了矮榻上,声音低沉了几分,“你放心,当日你即救我一命,我承诺与你之言便绝不会背弃。”说着楚墨抓起楚沉砂臃肿的手,恳切的道,“只要我楚墨活着一日,便会照顾你一日!”楚墨想着不过是养一个半大的孩子,平日里惯着宠着便是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也只当是再给府里添一个小主子罢了。
听了楚墨的话楚沉砂猛的坐起身一把抓住楚墨胸前的衣襟,雾气缭绕的大眼认真的看着楚墨咬着牙说道,“楚墨,你若是敢骗我,这一次我一定宰了你!”
楚墨听了楚沉砂的话紫色的眼眸不由更深了几分,想起那夜她救他时那凌厉熟练的身手嘴角不禁微微的上扬,低着眼眸看着楚沉砂抓着他衣襟的手,红彤彤的五根手指因为擦了药膏像是刚出锅的红烧猪蹄,闪着油光,楚墨闷声笑着,身体也轻微的抖动起来,“若是这双手不是红烧猪蹄的话,你的话兴许我会觉得更有说服力一些!”
楚沉砂收回手,仔细打量起楚墨来,一样的名字,一样的脸,连说话时不自觉上扬的眉角都一模一样,但是楚沉砂却知道眼前这个如妖孽一样的男人不是她那在军营长久磨砺才锻炼得如钢铁一般坚毅的小叔叔。
这是十六国争乱战火连天的九州大陆,是世家割据诸侯鼎立的乱世战国,是封建帝制一人决断万人臣服的奴隶时代,是只有她一个人踽踽独行的金戈异世。
楚沉砂莫名的沉默让楚墨微微皱了皱眉,比起哀怨失落的她,他更欢喜见她恣无忌惮指手江山的样子。楚墨找了个话头便伸出手指戳了戳楚沉砂的后背,语气里带着放松的惬意,“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楚沉砂。”楚沉砂闷闷的回了一声,后背的伤因为楚墨的触碰嘶嘶的痛着,她却早已经习惯不再将痛喊出口了。
“楚沉砂……”楚墨喃喃的将楚沉砂的名字重复了一遍而后嘴角才勾出一丝笑意,“楚国的国姓!呵……你看,我们都姓楚,这或许便是宿命!”
天色越来越暗沉,游船上歌姬唱的小曲慢慢的响起。楚墨见楚沉砂垂着眼,似在思索什么,不由伸出纤长冰凉的手指缓缓的抚摸着楚沉砂骨骼分明的脸颊,一把推开矮榻上方的窗户,眼睛看着那不远处的游船满是嘲讽的道,“知道那唱曲的游船上坐着的是谁吗?”
“是谁?”楚沉砂正想着怎样才能报这血海深仇,对于楚墨的话也没有听进去几分,敷衍的应了一声,管那人是谁,也与她没有多大的关系。
楚沉砂这样的反应似乎令楚墨极为的不乐意,他不由站起身一把抓住楚沉砂的手也不顾她身上的伤,猛的将她从矮榻上扯下来,口中讥诮道,“怎么,去鬼门关喝了那孟老婆子的汤,忘记这血海深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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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选自《诗经·小雅·鹿鸣》
[2]选自《诗经·国风·秦风·蒹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