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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冢在无涯岭,是东土七曜大宗之一,拥有辽阔的治理疆域,以及诸多附属的小宗或城国。
斐元城只是这辽阔疆域中,极小的一处城,平日里很难引起剑冢高层的注意。
但近日,剑冢的掌门黎井人,却意外的关注这处小城,且罕有谁注意到这件事情,除了归来的黎明。
天剑阁内,空旷的殿柱支撑着极高的大殿,除了那些供奉的先祖牌匾,便只有一把剑。
——凌天神剑。
这柄剑自然远不如太清宫的那一把,却也是一道极为神异的圣物。
远非天下十大名剑那种,哄小孩子玩的玩意儿,是真的有可能重创至强境修者的护宗圣物,在诸多巨擘大宗中,都算罕见。
烟熏缭绕的龙涎香味中,那名看似寻常的老人家,静静的站在那里。
仰着头,微眯着眼,好似悠闲的垂钓。
他已经提前听到了嫡孙的传信,但总得亲自确认一眼。
“拿剑。”
在黎明行礼之后,将那柄玄夜重剑递了过去。
这名看似寻常的老者,接过玄夜重剑,手中却如拿着轻飘飘的鸿毛,并不需要一丝一毫的力气。
迎着烛光,仔细的看。
运转灵力,玄夜重剑无锋无刃的剑身,便像是映天珠一般,将黎明所‘偶遇’那位帝鸿圣皇的所有画面,重照了出来。
一切都与计划一般无二。
唯独看到凡尘身旁那名女子时,黎井人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瞳中闪过难以置信的的情绪。
随之,他看了黎明一眼。
“你知道她是谁?”
黎明点了点头:“我曾独自去北疆历练过,偶然见过那位小梦圣女。”
此行,又见到了凡尘陛下那位妻子,小梦圣女与她真是太像。
若是如此还不敢猜,他也别做如今的事情了。
黎井人沉默了片刻,苍老的眉头微皱,有些郁闷,但也不如何担忧。
左右明老宫主这次要做的事情,有没有那位不语魔尊,也就是个添头,这个情报虽然令人意外,也不是不能接受。
“既然你已经取得那位凡尘陛下的信任,之后便依原定计划吧。”黎井人略顿,又道。
“就像是前些年,你与无穹公子交好一般,先不要露出马脚。”
想要趁机做些什么,获取些什么,总得先打点好关系,拥有真正的信任,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尤其对手是那些人时,自然不能着急。
闻之那位无穹公子,黎明眼瞳微动,压下心中的担忧,依旧持静道。
“我听闻无穹近期遇到了不少麻烦,我是否需要出手援救一二?赢得他更进一步的信赖?”
这在近期的东土,是很出名的大事,那位无穹公子,快要捅破了天大的篓子。
若非他父母的身份太过尊贵难以招惹,恐怕数十家宗门,都会公开联手追杀他,除之而后快。
黎井人也听说了这件事,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过犹不及,这件事情你不要凑过去,何况此事处理不好,对他父母的声望,都是极大的打击。”
他们对此乐见其成。
黎明低着头,持礼应承,让人看不出情绪。
禀告完这些事情,黎明便要告退。
离开天剑阁之前,他又有些犹豫,看向了祖父。
“您这般算计大师兄,就没有一丝的舍不得吗?”
虽说斐擒龙是他父亲的嫡徒,但他父亲那时已经疯癫,终究是祖父代父亲收的徒,亲自指导修炼的后辈。
闻之,黎井人深深的看了黎明一眼。
“莫要多想,你与他是不一样的,他对我们终究是外人,何况他当年出手暗伤于你,我没即刻杀他,留了他一命,本就该有留这一命的价值。”
原来黎井人什么都知道。
黎明唯独不确定,祖父知道不知道,斐擒龙的那颗尸源玉髓来自何处?
他隐有猜测,却觉得挺没意思的。
“是。”黎明应承道。
黎井人见他要离开,又嘱咐了一句。
“你父母终究是因无夜而死,天下三君又同气连枝,你想复仇,莫要对他们任何人有怜惜之心,要狠些。”
“是。”
黎明又应承了一声。
……
……
等到离开了天剑阁,走入了茫茫无涯岭的群山茂林之中,黎明方才散去了所有的情绪。
他走到了自小便最熟悉的那处山崖,悠悠倚着那棵老桐树,看着无尽的夜色与星辰。
神情平静的像是深秋的井水。
除了那位明三姑娘与无穹公子,谁也不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性情。
既不像是在凡尘与梦不语面前的故作热闹,也非在青黛素心面前时的少年慷慨,更不是在祖父面前的沉稳隐忍……
他的性子向来很简单。
无所谓。
对很多事情都淡漠到无聊的‘无所谓’。
大抵就这样呆呆的看着夜色,看着白云,便能脑袋放空的看上一天一夜,然后一夜又一天。
可惜现实不允许。
“活着……真烦。”
黎明伸了个懒腰,想着近日来的那些事情。
斐元城的谋局,看似是他在算计师兄,实则却是祖父暗中操控的局,让他借机接近凡尘,在获取无穹公子的信任后,继而得到天下三君的信任。
这自然是为了之后,明老宫主对付那位无夜陛下,提前筹备。
只是黎明不清楚,在那位明老宫主的计划中,祖父为何如此鞍前马后,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以及他们究竟要如何对付那位无夜陛下?
但想来他祖父与明老宫主,都不清楚另一点事情。
无夜陛下已经猜到了这一点,为此很多年前就与他有过接触。
那位无穹公子,本应该是两人沟通的最好桥梁,但偏生无穹与父亲无夜的关系极差,不肯做这些事情。
无夜便只得寻机会与他联络。
此次借着他祖父的局,无夜拜托了凡尘,来与他照个面,亦是筹谋之一。
黎明本应是拒绝的,当年没道理应承无夜,但那年,最初与无夜短暂的那一面,却让他改变了想法。
——你父亲不是我害死的,我若要杀他,当年那一剑不会留活口。
既然留了活口,自然不会另做龌龊手段。
这话的可信力度按理不高,尤其是对方可能是杀父仇人的情况下,但偏偏那人是道涯仙君无夜,说一不二。
最重要的是,黎明一直都觉得,祖父黎井人更不可信任。
于是黎明犹豫了,勉强应承了无夜的要求。
——他要自己亲自见到足够多的证据后,在做判断,来确认谁在说谎。
那时,仇人也好,将他当成棋子摆弄的也罢,都要一一讨回来。
……
……
时至今日,虽然证据依旧不多,但黎明又何尝不明白,他祖父那般冷心冷情的性子,又怎可能因为父亲的死,谋划这多?
黎明不由得猜测许多,觉得心情泛寒。
想着两边的博弈与自己的处境,更是觉得没意思极了,因为这愈加令他难过。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都有他们自己的打算,却从没有人替他考虑过,顾虑过他的心情。
祖父是为了利益,天下三君是为了世间公道与祥和,他呢?
整日与这些算计来算计去的人打交道,黎明蓦然间泛起苦笑。
念着所有人的面孔,最终却只能停留在记忆中,那位略有些婴儿肥的小姑娘的笑容上。
阳光明媚,坚毅天真。
像是在暴风雨中的严峻山崖上,一枝独秀的风中铃兰。
真正同情过他,为他考虑过的,竟是只有那位退婚的明三姑娘。
——任谁也知道,明三姑娘的出生本就是一场博弈,明大仙子与明老宫主之间的权势博弈。
明大仙子需要与她近似的血脉继承者,来尝试掌控浮生一剑,于是为父亲明老宫主寻了一位侍妾。
那位侍妾,自然不是普通的侍妾,而是翼族之女,与明族同为上古异族,是她与明二仙子母亲的母族。
那位明老宫主同样需要一个新的继承人,虽然他被囚天狱,依旧能够暗中执掌小半个太清宫,但总归束手束脚。
长女与次女皆反了他,他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新的孩子身上。
只要能够控制住这个新的孩子,待她成长起来,执掌太清宫之时,便是他东山再起之日。
于是明老宫主接受了那个建议与侍妾,作为交易,明大仙子默许了他的一些做法。
比如,为刚出生的明风铃定下婚约。
这便是明老宫主意图用来控制明三仙子的手段之一,只要能牢牢掌控她的丈夫,总能对她有不浅的影响。
恰好他的祖父,便是明老宫主最忠实的拥护者之一,于是他便成了最好的人选。
——怎料的是,那位明三仙子并没有成为谁的棋子,反而活成了一颗小太阳。
哪怕在阴谋中出生,在算计中成长,她依旧属于她自己。
退婚,其实是那位明三姑娘,不希望他继续陷入两方的谋算之中,踌躇痛苦,想选择将压力全抗在她自己那边儿。
黎明同样清楚这一点。
若非局势愈加的麻烦,有些难以处理,明风铃也绝不会在他先天剑体被废之时退婚,这其实是在保护他。
最重要的是,明风铃退婚之前,提前与他打过招呼。
只是他临时变了卦,造成了极大的麻烦与破绽,才让她一怒在所有人面前退婚,扮了白脸。
实则,又是为了救他。
“可我……其实不想退婚。”
黎明悠悠的躺在桐树之下,看着天边无穷的夜色与星辰,轻轻呢喃着。
这场婚约,其实是所有令他憎恶且感到无趣的算计里面,唯一心甘情愿又甘之如饴的幸事。
无关她的天赋与身份,或许有关她的美貌,但更多的却是因为只有她,能让他感到温暖与在乎。
哪怕她不仅仅在乎他,而是在乎所有人……
……
……
离开了斐元城,凡尘依旧驾着那辆马车。
只是这次,梦不语没有坐在他的身旁,悠悠的坐在车厢里面,眼眸中颇有些不悦。
“这么欺负小孩子,有意思吗?”
虽然她很清楚,这件事情里,凡尘与无夜并没有做错,也并没有欺负那少年,只是不够体贴。
与黎井人他们不同,凡尘与无夜给了黎明选择的权利。
那少年可以选择放弃,他们绝不会像是黎井人一般强迫,更不可能强拉他入局。
但让那少年做这种算计,终究没什么人情味。
让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独自逃亡万里之时的感觉,最让人恐惧的并非生死,而是孤独。
那少年在这种局面里,于他而言就是孤独一人。
所以从察觉到凡尘的做法起,梦不语便有些不悦,直到进了斐元城,见到那少年在城主府前的表演,便愈加觉得可怜。
凡尘沉默着,依旧驾着马车,风尘滚滚。
他有很多道理,可以完美的反驳梦不语的话,却没有这样做,因为那样做更没意思。
他们这样做,或许对那少年很公平,但有时候公平并不意味着绝对的正确,更不意味着温柔。
于是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
许久无话,随着夜幕退却,日暮渐起,光芒透过窗帘,耀在梦不语的脸颊,照着凡尘的背影,梦不语才敛去了别扭的情绪。
她恍惚片刻,觉得此刻的凡尘同样有些可怜,才发现她的抱怨太感性了些。
“你觉的那少年,能够理解吗?”
她自己挑起了话题。
这其实是一个台阶。
凡尘则缓缓的停下了马车,解开了缰绳,让马儿歇息片刻,吃些草料,然后静静的倚着车架。
“也许吧,但理解与认同是两回事儿,这依旧会让他感到不快。”
哪怕这是很公平的交易,但他们没有顾及那少年的处境与心情是事实,偏偏这是没办法事情。
“若是能够重来一次……”
“我还是会尊重那少年的选择,但我相信,他的决定不会改变,因为他不喜欢被人欺骗。”
就像是很多年前的他,在圣域破败之后,逃亡远走。
那时的境况,同样很凄惨,但他还是选了那条路,便是为了一个公道。
舍与得,向来如此。
听着凡尘的话语,梦不语悠悠叹息。
“若是世道能更好些,少些阴谋算计,多些岁月静好,该有多好。”
“这正是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凡尘笑了笑。
他们拼尽努力,驱散黎明前的黑夜,便是为了未来的孩子们,能够闲到无聊,不为生计发愁,不担心随时因为祸乱死去。
让他们最大的烦恼,便是抱着绵枕,为了豆腐脑的甜咸辣,争执个三天三夜……
听着凡尘描绘的画面,梦不语罕见的笑了笑。
“我们何时能见到那样的未来?”
“这不重要。”凡尘道。
“那什么更重要?”她问。
“会有那样的未来,才更重要。”
远处的天空,泛起鱼肚白色的云层里,恰有一群山河雁飞过,向着南岭的方向渐行渐远。
并非是入了秋要过冬,只是山河雁习性向来如此,不同的群落,在旁四域不同的地方出生,然后整个雁群经年不停的向着南岭飞去,繁衍与前进。
那处天空,雁群领头的是一只秃毛老雁,老雁辛苦飞行的背上,是飞累的羽翼渐丰的幼雁。
幼雁并不明白,它们为何一定要飞往南岭?
不知飞了多久,大抵是寿命尽了,老雁的翅膀渐缓,浊眸微合,悠悠从天际降了下来,却发出嘹亮的鸣叫,没有让雁群为它停下来。
它最后为雁群指引了方向,送了同伴一程,从天际孤独垂落。
新的老雁接替了那只最老的山河雁,默默引路,幼雁则更近了一个位置,又长大了些。
总有一天,它会成为新的老雁,引领整个群落,到达南岭。
——山河路远,并非所有山河雁,都能安然抵达南岭,但每一个山河雁的群落,往往都会有抵达彼方的新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