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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翔家的这个后悔啊,出去买个菜的功夫都能染上时疫,这得是多好的命啊。
陈翔家的不姓陈,嫁给了一个叫陈翔的二掌柜,故此人称陈翔家的。
陈翔家的嫁人之前姓吕,是南阳吕姓偏支里的一个家奴,六岁卖进府,十二岁跟了府里的二小姐吕湛一,一直伺候到吕二小姐身故。
按理说吕二小姐是个正经不错的主子,待人温和,能写会算,嫁给了京城陈家嫡支的一个庶子之后也理家有道,攒了一笔不小的财产。
可惜一场朝堂势力派系角斗的贪污案,卷走了这个陈家庶子,吕二小姐当机立断,一边办着丧事一边暗地里托娘家悄悄变卖了自己手里的家产,打算带着一双儿女回陈家老家守祖坟。
一来避开陈家嫡支的觊觎,树大好乘凉,然她毕竟是个庶子媳妇,跟这棵苍天大树不是一个根上的,有个屁用啊,自己丈夫就是个最好的例证,需要背锅的时候第一个被甩包了,命都没了,还乘个屁的凉啊。
二来回去拿钱打通关节,忽悠忽悠那帮老掉牙唯钱是图的老宗族长辈,守个三年,给儿子举个孝廉,不也是一条路嘛。
陈吕氏在妇道人家里也算是能干的了,然毕竟是宅门里的妇孺,从出生起就在繁华的南阳城长大,嫁到京城也是顺风顺水,做生意靠着陈府的大旗也没受过多少阻遭过多少罪,未经过大风大浪,也对庙堂上事知之了了,终还是小瞧了陈家老宅里的这群鼠狼。
刚回去一年过得还算平坦,陈吕氏带着俩孩子和几个老仆住在族里安排的老宅子里,陈吕氏也一直乖觉,除了养育儿女之外,原来的买卖收了个七七八八,一心在家给远在京城陈府的老祖宗绣摆件,老祖宗信佛,陈吕氏就变着花样地绣各种各样的经书给老祖宗,不远千里地送过去,回回都能得点赏回来。
陈吕氏心里深知这赏必不是老祖宗吩咐的,她绣的那些经文怕是连老祖宗的院门边都没进去,定是老祖宗手下人按制打发的,但只要还有这份愿意应付配合的意思,就够陈吕氏在老家周旋了。
陈吕氏一边扒着漳州老祖宗,一边讨好族中长辈,可惜陈家这个宗系有点大,人有点多有点杂,出个能人就都送出去闯了,剩下一帮老弱病残一天到晚在这里斗心眼子玩。
陈吕氏是个寡妇带俩孩子,一个女人支撑本就艰难,又顶着守孝的大帽子不方便出门,到底有许多不便。
一年之后,陈吕氏唯一的嫡子一场春雨染了风寒,断断续续不好,偏这时老家里的穷亲戚几番过来打秋风,族老家的姨太太天天上门来明里暗里要订下陈吕氏的嫡女,陈吕氏动了疑心,可惜孤掌难鸣,几番周旋终落下风。
送进族老家的银子月月如流水,但每解决一件事就又跟着一件事,陈吕氏终明白过来,这是一点点磨掉她的血肉,等剩下骨架子,再直接端了炖汤。
陈吕氏想走,却是动弹不得了,进来容易出去难,家里没个男人就是没有了顶梁柱。
陈吕氏强撑到了第五年初,终是也染上了肺病,冬里一场大雪里去了,顺便把儿子也带走了,留下几个家仆空守个院子。
陈吕氏走后,族里迅速收回了院子,家仆四下逃散,其中几个老资格的家仆竟一个都没找着,跟着一起消失的还有陈吕氏的嫡女。
陈翔家的就是逃跑的家仆之一,按理说,陈翔家的本就是吕家家仆,去留都由不得陈家,可谁让陈吕氏死后院子让族里人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一角银子呢,陈翔家的和另一位老管家就成了陈家族里的首号通缉要犯了。
陈翔家的心里苦啊,眼瞅着都逃回漳州外的边县了,包袱里藏的银票,印鉴,陈吕氏的家书一样不差地硬是让她一路伎俩层出的藏着带回来了。
还有陈吕氏唯一的嫡女,陈旻桃,才六岁多一点,当初去陈家老宅的时候才那么小一丁点,跟着自己一路风尘,从娇小姐变成了烧柴丫头,穿得破破烂烂地守在床边,见她醒了立刻端水扯手巾,给她擦脸擦手,乖巧懂事。
陈翔家的没忍住,一行清泪顺着眼角就滑进了衣襟里,“姑娘啊,老婆子不中用了,想送你回京,没成想一病就病到了现在哩,老婆子怕是走不完这最后一程喽。。。”陈翔家的嘴干,喝口水缓了缓,她还有好多话要交代,脑子里乱糟糟的,头晕沉沉,一时都不知从哪交代起好,“我家那位是矿山街陈家布行的二掌柜,我大儿子在里边做学徒,原来吕家的家仆只剩我一个人了,你进了府想办法去找我大儿子,他定能帮你联系吕家在漳州的关系,陈府里原来与夫人走得近的是嫡支二房里的三夫人,你若是有求于她,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她定能帮衬一二,你的亲奶奶,咱们三房的老夫人也是南阳人,对你虽不会太亲近,也不会无缘无故打杀了你,你若是能够,就讨她欢心,住到她院子里,咱们三房的大夫人是个刻薄爱计较的,你躲着她点,你往后在陈府就是寄人篱下,千万不可同其他少爷小姐争,你得退,因你无根无靠,你不退,就得受罪了,夫人拖我,托我送你回来,我老婆子没用,竟是到了家门口了,却……”
陈翔家的强顶着头晕目眩的恶心感,搜肠刮肚地把府里关系一遍遍絮叨给床边的小女孩听,也不管她记不记得住,这些话一路上陈翔家的也没少说,也不知哪些是重复的哪些是没说过的,有时还能说串了姓,更别提大宅子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但陈翔家的已经顾不及这许多了,她一路上到一个地方就写封信回家里,到了这漳州都个把月了,竟是还没看到人来接,她本就一路逃亡,战战兢兢,此刻到了强弩之末,不生疑也不行了,家里定是遭了变故,这才赶紧搜肠挂都,趁着还有口气在,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强塞给床边趴坐着的小丫头。
小丫头安静乖巧地听着,时而递水换手巾,还顾着时辰,给陈翔家的煎药,陈翔家的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小说不上锦衣玉食,可也是使唤奴婢长大的,头一回侍候人,心里犯憷,手里也没个轻重,药煎的时好时坏,却是她尽力而为了,因为她心里懵懂地知道,这陈翔家的管事妈妈,是她最后唯一的依靠了。
陈翔家的看着她这样乖巧,在家里夫人虽然偏疼儿子些,可也是宝贝这个女儿的,何曾遭过这样的罪,再说还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心里不忍,说得越多越是困乏,老泪纵横,回光返照似的拽着她手,不让她离开床边,张嘴却是喘不上气,出不来声了。
陈旻桃一见,急了,拽开陈翔家的手,扭身就往外跑,去找隔街的牛大夫,陈翔家的在她奔出院门的那一刻,断了气,临死最后吐出口的那句话轻的好像一片纸,飘洒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让阳光一晒,灰都不剩。
一刻钟后,陈旻桃拽着牛大夫回来院子,牛大夫瞥了一眼床上就摇头叹气,看陈旻桃哭得可怜,也没要出诊费就急急忙忙走了。
剩下陈旻桃对着具尸体和一个空屋子,哭了个把时辰,睡了过去,醒来后已是午夜,懵懵懂懂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从桌上拿了块前天剩的葱油饼冷冷嚼着,硬的硌牙,却一声不吭地默默嚼着,刚嚼了一半就觉得手乏脚乏,缓缓倒下又睡了过去。
过了不到半刻钟,院里一前一后跃进两道黑影,直奔里屋,一人轻手轻脚极熟练地掏出绳子绑了陈旻桃,塞好了口直接打包进袋子里,另一人则从进屋开始就搜床上的陈翔家的尸身,越搜越是暴躁,翻了半天竟连个银角子都没翻出来。
黑影甲出声,“没银子?”
黑影乙,“不可能,再翻翻!这死老妈子跟一个漂亮小丫头,叫那姓陈的狗奴才这么惦记着,身上必定藏了座银山!”
黑影甲,“要说银山倒也未必,我估摸着,他们怕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这老妈子手里了,才急急地叫我们在这儿截住!要是光有银山,还不早自己上来截了,何必叫咱哥俩接这趟买卖呢,姓陈的什么时候做过白送人情的事?”
黑影乙明显犹豫了一下,“要按你这么说,倒也有理。。。糟了,我中了那姓陈的歹计,他暗示我这趟买卖里必有油水可捞,怕是油水是假,把柄是真,咱哥俩着了人家的道!”
黑硬甲又道,“道么,倒不至于,这老妈子和小丫头我看也未必就有什么来头,要不然也轮不到姓陈的那狗奴才来料理,反正当初也收了他一份银子了,答应他的事也办了,把这小丫头子倒卖了也能有个添头,咱哥俩在漳州这地界上也不是没有靠头,要真走了风声就一堆二做五全算到姓陈的头上。”
俩人嘿嘿一笑,在黑夜里听来格外慎人,主意商定后,俩人又不服气地在屋子里刮墙倒柜,最后真在块松动的砖缝里搜出包银子。
黑影乙肉掌磨搓着银子,呸了一声,“我说的怎么这么少嘛,赶情是叫人截胡了,姓牛的那个老不死的,果然卖了不只咱们一家消息!这屋里搜的这叫一个干净,连片带字的都没给咱们留下!”一口唾沫喷了出去,狠狠地骂了句脏话。
黑影甲叹气,“看来是真没剩下啥了,得嘞,哥们今个认栽,反正还有个丫头,我看着这老妈子是仆,这个小丫头才是主,说不准她身上还有货,走,抱回去再慢慢折腾。”
黑暗中,黑影乙点了点头,随即把搜到的银子藏好,背上陈旻桃开了院门跑了,黑影甲则从里边关上门又爬墙跳了出去。
街外更声响起,月亮不圆不弯,从黑云里露出个角,透过窗缝,冷清的小屋子里方有了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