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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赵政霖睡得很不安稳,他辗转反侧,迷迷糊糊涂地又梦到了柳明溪。
这一次,她倒没有和以往那样在屋里独自垂泪,她正一脸娇羞地在坐在铜镜前。
雕刻着龙凤的大红喜烛不时跳跃几下,闪烁烛火中的她,美得让人不愿移开眼去。
赵政霖环顾四周,匆匆打量了眼这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屋子,那上头大大的喜字,在他看来是那么刺眼!对啊,这是本该由他为她准备的婚房,可是他却没有准备。
不仅如此,他也没有去柳家下过聘或提过亲,更没有和她拜过堂。事实上,那三年里,他连个好眼色都没有给过她。所以柳明溪注定要被人取笑一辈子。
赵政霖自小在夹缝中求生,他见惯了表里不一、尔虞我诈,很早就学会了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的用意。他看多了相互利用、相互践踏,造成了他一贯以来的冷心冷肠。
其实人和人心都是一样的,若是在黑暗阴冷的地方呆得太久,便会不自觉地渴望起阳光的光明和温暖,尽管那些光明不论如何都透不进心窝,那些温暖也无法让他的心恢复成正常的温度。可是,即便只是能让阳光在这副皮囊上停留也是好的。
而他的明溪总是那么温柔,每当她脉脉含情地凝望着自己时,他就能感受到,她满心满眼只装得下他一人而已。
她那么乖巧地待在浣花院那么破落的小院子里,无怨无悔地待了三年整。
若不是他给的一纸休书,他的小娇妻定会一直这么待下去,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头携老,她是这世上独属于他一人的温暖和光明啊!可他怎会狠心地休了她?
记忆中,她曾噙着泪问他,“既然已经将休书都给了我,为何我们还要在一起?”
他深埋于心底那些从不愿为人知的旧伤口,霎时被撕开来,是啊,当初他难道会不知道,自从他给了那一纸休书,他们就不再是夫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如今他真的看到柳明溪再一次穿上嫁衣,他的心顿时痛如刀绞,那颗早已经装满了她的心,仿佛被人绞成了一片片、一缕缕,还被人丢入油锅之中反复煎熬。
嫁衣,对于女子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即便到她年老色衰,红颜不再时,也无法忘记自己穿上这件红嫁衣时曾经有多美丽。
明溪本就生得极美,柳眉雪肤,乌发红唇。年已十九的她如同鲜花开得正艳,比起那年含苞待放的她,娇艳了不知几许。她身上这一整套精美绝纶的嫁衣,那上面流光溢彩的凤纹如烟柳,似云彩,霞光万丈,更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
原本只属于他一人的柳明溪,她面泛红霞,含羞带怯地为别人头戴凤冠、身披霞帔,高挽的发髻上饰满繁复的赤金发钗。那炫人眼目的艳红额坠、上品红玉制成的耳环,映衬得她白皙、红润的脸颊娇艳欲滴。
赵政霖看到她一身嫁衣,红衣妖娆的模样,恨不得冲上前去将她藏起来。
可他却始终无法靠近分毫,她要嫁人了,她就要嫁给别人了啊!
赵政霖忧心如焚地呼喊道:“明溪,明溪,你要嫁给谁?”
柳明溪并不理会,好像没听到他说话似的,只一脸娇羞地望着她身边的高挑男子。
直到她有意无意地回眸一笑,那一簇缀在额间的花钿亦如同烈火般,灼热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赵政霖状似疯狂,歇斯底里地吼道:“他是谁,他是谁?!”
可是谁也没有听到他那声嘶力竭的吼声,蓦然发现,他一直只是个局外人而已。
那个只看得到背影的男人正温柔地抱起她,就像他常做的那样,将她抱到大床上。
火红的罗帐倾泄而下,那里面的人,化为两道紧紧相拥的剪影。
“不!不能嫁他!明溪,你不能嫁他!”
赵政霖醒来时,才发现那只是一场梦,可是那也不仅仅是梦,明溪真的已经被他休了,明溪不愿再跟着他,她随时可能会另嫁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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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越不远万里来到石泉镇时,这里早已经被冰雪所覆盖。他像个寻常的富贵人家的汉子般,穿了身厚袄。
来到一处小院,他恭敬地站在书房外,往书房的方向揖了揖手,“殿下。”
屋里传来了熟悉的低沉嗓音,“进来说话。”
丁越再次施礼,恭敬地道了一声“谢殿下。”他上前几步,抬头看了眼有些厚重的烟灰布帘,伸出手,掀帘而入。
屋子里并没有他所预想的那么暖和,因为是白天,屋里没有掌灯,显得阴沉沉的。
一名神情阴郁的瘦削男子正静静地坐在炕桌边上,正是原本意气风发,如今却憔悴不堪的诚王殿下。
丁越看到他的第一眼,差点就没有认出来。
他眼前的诚王,面色苍白,眼窝发青,面颊深陷,胡子拉茬,看起来很是落魄。他仿佛骤然受到了什么打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再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
诚王殿下半年前离奇失踪后,音讯全无,直到一个多月前,他收到了来自宁州府的消息。殿下居然到了宁州府,还窝在这处小小的石泉镇,一直不肯回京。
京城的形势对于他们有些不利,新皇登基至今也有大半年了,他的羽翼渐丰,是时候玩狡兔死,走狗烹的把戏。目前,新皇正着力于铲除先皇的旧人。
殿下长期不在京,虽然说也不全是坏事,至少避开了锋芒,然而这只是暂时的,顶多再过上一年半载的,轮也该轮到他们了。
这段时间庄子上下几百号人,哪个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就连小志他们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孩子,原本也准备分派、安插至城内各处去。
紧要关头,他却被诚王殿下的几道急令召至西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边陲小镇上。
丁越没有想到,在这种节骨眼上,殿下非但没有回京,还把他和庄子里余下的人马全数带来,并让他们兵分四路,分别前往西州府,延州府,绥州府,他则带着主力人马来此。
不得不说,殿下的用意着实令人难以捉摸。
“笃笃”,似乎是觉察到了他正愣神,诚王抬指轻扣桌面两记。
丁越闻声,这才缓缓抬眸迎上了那双深邃若渊的冷眸。他浑身一凛,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拱手道了声,“参见殿下。”
诚王望着他,面上不动声色,神情却分明已有些落寞和疲惫,“丁庄头来得正好。”
丁越有些不明所以,他悄悄抬眼望了望殿下,毕恭毕敬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诚王低低叹出一口气,百般纠结又万般无奈地说了句:“是柳氏,她不见了。”
丁越如同醍醐灌顶,顿时明白了殿下召集他们过来西部的原因。
殿下所掌控的各路人马中,真正见过柳氏的人其实并不多,对柳氏没有恶意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柳氏曾在他的庄子上住过一些时日,他手底下的这些人确实正好在那些没有恶意的人之列,怪不得殿下会不远万里将他们召集过来。
据他所知,殿下已经让人将整个宁州府翻了个底朝天,可是至今一无所获。
殿下仍不肯罢休,还让翼带人前往临近的严州府,丁大和小志他们也分别到了相邻的四个州府。殿下分明是要把整个西部都翻个底朝天才肯罢休吧?
丁越有些不解地觑了眼殿下,“这……”
这能算什么事?殿下何曾出过这样的昏招?
殿下做事向来步步为营,莫非他什么都预料到了?丁越怀疑殿下如此大手笔地召集各方人马来西部各州府找柳氏,那其实只是个幌子,用来遮掩他的真实用意。
譬如说,名义言顺地把人手渐渐迁进西部,丁越愈想愈觉得有这种可能。
殿下最爱惜自己的羽翼,他定是要用这种方式来保存自己的势力,以期东山再起!
赵政霖黑沉沉的眸子微微眯了眯,意味深长道:“丁庄头,事到如今,本王才发现身边真正可用的人并不多。”
丁越慌忙表起了忠心来,“殿下多虑了,我们仍和从前一样,誓死效忠殿下。”
赵政霖冷冷地哼一声,“你们一个个的都在敷衍本王,根本没人真心帮本王找她。”
对于这一点,丁越当然早已心知肚明。
他揖了揖手道:“殿下圣明,大家伙也只是为了殿下的大业。”
赵政霖忽然笑了,“大业么?本王身为男人连自己惟一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大业?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听到他这番话,丁越心中又是一惊,难不成,殿下真的只是让他们赶来找柳氏的?
他埋着头,神色甚是恭敬,他的回答却异常坚定,“权力的宝座历来是孤独的,每一个掌权者最后都变会成孤家寡人。”
赵政霖闻言神情微怔,他并没有想到丁越的态度竟和那些幕僚如出一辙。
丁越悄悄觑了眼缄默不语,似在沉思的殿下,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些作用。他心中暗喜,状似不以为意地补充了句,“这天下的美人何其多?”
他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区区柳氏根本不值一提!
赵政霖眼中蓦地滑过一丝狠戾之色,冷冷地剜了眼他,哂道:“既然如此,丁庄头为何会终身不娶?”
丁越一愣,他哪会想到向来英明神武的诚王殿下居然真的会沉迷于儿女情长,还企图把他也扯了进来。
他不疾不徐道:“大业未成,属下岂敢有那样的念想?更何况我等凡夫俗子又怎能和殿下相提并论?”
赵政霖缓缓起身,踱了数步,“你的意思,本王明白。可本王是她的夫君,就算不再是了,本王也仍是她孩子的父亲。她的孩子没了,本王还把她也给弄丢了!”
丁越不置可否地再次揖了揖手,他垂首,意有所指道:“如今安王妃和世子爷都在京城,望殿下多想想他们母子的前途……”
听了他这番话,赵政霖的眸光更寒了几分,他忽然“呵”地笑出声来。
良久,他喃喃似在自语,“可是本王心中的妻子,自始至终只有明溪一人。你帮本王去找她,切记,不可伤害她,不论如何都不能伤害她一丝一毫。”
丁越有些转不过来,他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赵政霖,这莫不是真得了失心疯吧?
他竟好端端地放着正经王妃不管,放着小世子爷不顾,非要把前头的弃妇找回来,还说她是孩子的母亲,可是那个孩子根本就不存在!
不论如何,丁越也不会逆着他来,他没有继续劝说,拱手答了声,“属下领命。”
“记住,找到她以后不要轻举妄动,暗中保护她就可,本王只要她好好的。”
“是,殿下!”丁越正要退下,临走,他忽然问道:“天凉了,殿下旧伤未愈,何不把火炕烧起来?整间屋子都会暖和许多。”
谁知诚王居然答了句,“本王若是高床软枕,又怎知她是否正受居无定所之苦?”
丁越顿时怔愣在原地,殿下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听说诚王殿下受过重伤,他莫不是重伤未愈、神智不清了?这事,他得详查。
离开院子时,丁越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见他立在那道深灰色的布帘外,正负着手望远处,似在欣赏雪景。刚说会儿话的功夫,这天居然又下起雪来。
顺着他的视线,隔着蒙蒙的落雪,丁越看到远处积雪累累的山脉只剩下些微轮廓。也不知道殿下想到了什么,唇角忽然扬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刹那间,就连本就彻骨冷寒的霜雪,都骤然更为阴冷了几分。
丁越的心不自觉地颤了颤,一阵寒意至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