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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ript> 萧从简反省了下自己,他今天并没有提到任何公务,皇帝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让他想太复杂的事情?
……大约皇帝是真醉了。
回想起这两年他与皇帝的关系,还真是峰回路转。他自己都想不到他会和汝阳王这样……顺利。他多少也是感慨的。从前听说过有纨绔子弟幡然醒悟,好学向上的,只是从来没亲眼见过。汝阳王身上这一番变化,不说脱胎换骨,也差不远了。
萧从简觉得自己对皇帝该说些真掏心的话了。
他端详着微醺的皇帝,道:“陛下的风度与高宗皇帝越来越像了。”
李谕还没醉到不清醒,萧从简这话是在赞扬他。
对于高宗皇帝,李谕后来研究过这个未曾谋面的父皇。这个人是出了名的俊美风流。后宫中有关妃子的传说,高宗皇帝的最多。他宠一个人,能宠上天去。汝阳王的生母云贵妃是高宗皇帝的宠妃之一,盛宠之时离世,高宗皇帝极是哀恸,因此云贵妃临死时候提出要给儿子一块富庶封地,高宗一口答应。
除了云贵妃,还有皇后,还有n位妃子,女官,宫女,歌伎,个个都有一堆故事。李谕觉得这位高宗皇帝的后宫生活为后世的影视剧提供了极其丰富的素材,随便拍个八十集宫斗大戏没困难。
不过除去后宫这些男女纠葛,高宗皇帝在政务上并不昏庸。何止不昏庸,甚至还有些建树。光是对北方用兵成功一条,注定要写进史书了。何况他还破格提拔了萧从简这样的名臣。
高宗皇帝这辈子,想睡的人都睡了,该做的事都做了。除了四十几岁驾崩死得早了点,这辈子想来是没有什么遗憾。
李谕知道萧从简是在夸他,还是在发自内心的夸他。毕竟从萧从简的视角来看,高宗皇帝显然是个不错的皇帝。直男,还是古代的直男们,绝对不会认为一个皇帝后宫生活丰富了些是什么黑点。那叫多情,叫天恩广博。
李谕低低笑了一声,他问萧从简:“父皇当年十分宠过我母妃……不过也没少其他人。丞相觉得他有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吗?”
萧从简可以回答得很官腔,说高宗皇帝真正放在心上的是江山社稷。但也许因为皇帝此时的神情看起来太伤感,他说:“高宗对德懿皇后,可谓殊绝。”
德懿皇后是云贵妃后来的追封。他是在安慰皇帝。
若是真正的汝阳王,听到这话从萧从简口中说出来,大约真的会感到一丝欣慰。不过李谕并不是,他仍是笑,说:“丞相,你我都清楚,高宗这样的人,最的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他并没有那个唯一,那个真。”
萧从简说:“陛下醉了。”
他本该在皇帝说出更失态的话之前起身离开,但这会儿的皇帝,是叫他真的想起了高宗。他有些好奇,皇帝到底想说什么。
李谕说:“好吧,朕是醉了。大概醉了才会说这些。但朕不是高宗,也不会模仿高宗。朕只想……”
他看向萧从简。萧从简眼里有笑意,但很坦然,对皇帝将要说什么,既像全部知晓,又像毫无所觉。他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
“朕会把一个人真正放在心上,只要一个人。”他不看萧从简,缓缓说。
萧从简没有劝谏皇帝要胸怀天下,雨露均沾,他多少还是懂的,人年轻时候总会有些想要与众不同的想法。当年高宗这么告诉过他:“十几岁时候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别人梦里的一心一意人,直到白头,其实不能……皇帝做不到。”
但此刻萧从简并不用立刻打破皇帝的幻想,他只说:“愿陛下早日寻得所。”
李谕轻声笑了笑。
没头没脑的对话结束了。一会儿之后皇帝的脸色又开朗起来,他看着在花间歌舞的伶人,拍手称好,笑着叫宫人把采好的鲜花分给各位大人。分到萧从简手中的是一大枝灼灼的垂枝桃花。
萧从简盯着这花想了一会儿,只觉得脑海深处哪里似乎留着一点回忆,但这花其实寻常,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见皇帝脸上的微笑,那是一点提示,也是一点暗示。
快到傍晚时候,众臣都离开了,皇帝还没有回东华宫。
李谕让宫人在宫苑中挂上灯,酒宴上剩下的酒菜点心都赏赐给宫人,让他们在花园中也随意玩耍一会儿。
温暖的晚风送着花香,小宫女们坐成一团斗草,笑声阵阵。皇帝坐在高处亭子上,听着那欢快的笑声,心情也舒畅许多。
“让乐伶也休息去吧。”李谕吩咐。
他想了想又问:“今日乐手是有人换了吗?听着有些腻。”
负责乐伶的宫人立刻回禀:“有一个琵琶和一个笛子换了。”
李谕唔了一声,他想起来自己似乎曾经赏赐过一个笛手,道:“朕赏赐过的那个笛手很不错,以后都让他来。”
宫人应了是。
皇帝宴过群臣第二天,皇后宴请诰命夫人。皇后对诰命夫人们没有要求全穿红,只不过每人都必须要带一件红色的东西,或是帕子,或是披帛,或是香囊。各色群芳,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冯皇后戴了赤金花冠,配上珍珠耳坠,可谓华贵明艳,众人都赞叹不已。皇后身边的女官笑道:“这可是陛下亲自为皇后挑选的首饰,说如此颜色才最衬皇后。”
众人立刻心领神会,称赞帝后恩,陛下眼光极好。冯皇后只是微笑。
这套首饰确实是皇帝选的,也确实说了她适合这样装扮的话。但感觉离帝后恩还很远。冯皇后说不清楚到底有多远,但她清楚,皇帝并没有那个意思。皇帝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是皇后,是他的正妻,并不是因为他宠她。
“璎儿,到我这儿来。”冯皇后招呼郑璎,叫她到面前说话。郑璎与萧桓新婚,宫中的贵妇都打趣她。
郑璎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到皇后面前说笑。当初萧家的几个长辈夫人是看中她大气,十分可喜。
皇后与她说过了话,又从手上捋了个镯子给她,才放她走了。
这时候冯家的老夫人来了,皇后便携老夫人进了内室说话。
冯家的老夫人是冯皇后的祖母。冯皇后未出阁时候与老夫人最亲。不过老夫人腿脚不便,虽有诰命,但只进宫看过皇后一次。这是第二次。
冯皇后见到祖母也不禁动容,叫人领了大皇子过来,见见外曾祖母。
冯家老夫人见了自然是无限欢喜,一口一个心肝,只是疼不过来。两人感慨完了,皇后叫人将大皇子带走,又叫闲杂人等退下。老夫人道:“其余事情都不管,只要皇帝对你用情深足够了。”
冯皇后苦笑,摇摇头。她说不出口。
老夫人瞧她神色,不由奇怪,低声道:“可是……”
冯皇后道:“陛下对我没有那个心思,只不过是看在结发夫妻的份上。”
老夫人道:“这够了。他一个皇帝,能看重结发妻子,已经够好了。”她接着道:“你伯父和冯佑远那里都得了消息,说陛下今年下半年,最迟明年会对乌南用兵,皇后可得打起精神,这可是个关键时候。”说着她握了握皇后的手。
冯皇后点点头,心不在焉道:“我明白。”
老夫人又握了一下冯皇后的手,冯皇后一怔,这下她心中是真明白了。
冯家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是立太子。皇帝若要对乌南出兵,时局很可能会变化。这变动中说不定哪件事情会触动皇帝。再加上立太子本身是一件能稳定人心的事情。她确实应该时刻都打起精神。
四月时候芳菲已尽,京中没有了那么一波一波的人成群结队去赏花了。暮春时候人都懒散起来,只有借宿寺院的书生还在苦读。
凌晨时候,无寂披衣坐在台阶上,他能看到朝阳未起,半残的花叶上凝着露水。他这几日格外疲惫,似乎只有凌晨时候头脑才格外清醒些。
“啪!”一张纸团砸中了他的脑袋。
无寂转过头,看到对面的窗户支开,有个书生正嬉皮笑脸冲他招手。
“小和尚,过来说说话吧!”
无寂认得那个人,那是师叔托他帮着找借宿的书生,叫做方覃。方覃生得虎背熊腰,像个武夫,不像书生,然而师叔告诉无寂说方覃颇有才华,可惜出身贫寒,在京中无甚门路。连考了几年未中,越发拮据了。
无寂正好最近在碧怀山一带的寺中养病,与方覃做了邻居。但两人很少交谈,无寂并不想理这个人。但不知道的,今日鬼使神差一般,无寂走了过去。
方覃屋里连茶都没有,只给无寂倒了杯水。方覃便问道:“我注意你有些时日了,小师父是什么病?总不见好?我是个杂学家,诊脉也是可以的。”
无寂道:“已经快好了,只是有些懒怠无力而已。”
方覃与他攀谈起来,说:“我听大和尚说,你曾进过宫,为当今陛下讲经,这可了不得。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无寂不愿意多说此事,只道:“陛下很仁慈和蔼。”
方覃见问不出什么,也不生气。他又仔细看看无寂,道:“小师父身负皇恩,应当神采飞扬才是,怎么仍是愁眉苦脸,闷闷不乐?”
无寂忍不住反驳:“这只是入世人的想法……”
方覃笑道:“好,好,好。原来小师父还被红尘误了。”
他想想,打开箱子,取了一包书,递给无寂:“小师父不要整日诵经了,看些别的闲书也好。”
无寂以为他给的是什么不正经的书,不肯接。方覃哈哈笑了,道:“放心,只是些诗三百,春秋战国而已。”
无寂打开一看果然是,便道:“这怎么是闲书呢?科举不是正考这些?”
方覃道:“对我们俗人来说是正书,对小师父来说,可不是闲书了?”
无寂无话可说,便接了过来,聊做消遣。
过了段时日,宫中又有人来问无寂情况,无寂自觉精神好多了,便回了大兴寺。皇帝听说无寂回来,又召他入宫。
李谕见到无寂,立刻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番,才道:“病了一场,瘦了不少。”
原本还有些稚气的面孔如今已经褪去了婴儿肥,完全是青年模样了。
讲经之前,李谕惯例问问无寂在外的见闻。无寂犹豫一下,没有说起给他“闲书”的方覃。
讲经时候,无寂这次准备不够,只是泛泛而谈,大多是从前讲过的内容。不过皇帝也不是什么真正的佛法好者,也这么随便一听,神魂不知道在哪里。
无寂讲完了,皇帝还在神游天外,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这时节是容易生病……”
无寂说自己已经全好了。皇帝微笑着,怜惜道:“朕知道,你年轻,应该更加强健才是。”又闲话几句,之后命宫人送无寂出宫。
无寂离开时候,见到有两个御医模样的人匆匆入内,他心中了然,难怪皇帝今日魂不守舍,看来是有谁病了,似乎十分严重,让皇帝十分挂心。但他不可随意打探,只好按捺下,跟着宫人离开。
病了的是萧从简。最近事多,他忙得不可开交,又是春夏交替时候,因此发了热还有些咳症。萧从简自认为是小病。李谕不管,一股脑派了四个御医过去,轮流守着萧从简,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本来是小病,倒把一群御医和丞相府都搞得十分紧张。皇帝甚至还想出宫亲临丞相府去探病,自然是被萧桓拦住了。
“陛下若去探病,朝中会恐慌的——众人会以为丞相已经病入膏肓了。”李谕只好作罢。
萧从简在家休息两日,自觉好多了,已经开始在家办公了。李谕这才放下心来,不过还是传话给萧从简,要他多休息几日。
萧从简在家养病,其实也不得清闲。皇帝碍于身份不能探病,但其他人可以。萧从简只见那么一小撮,其他都让萧桓和郑璎挡了。
萧桓到晚间才应付完最后一个人,正好郑璎那边也清理好了礼单和回礼。小两口问过御医,一起回到房中。
萧桓向妻子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多谢。”
郑璎笑道:“这样谢我呀?听说皇帝都会给皇后亲手挑选首饰呢。”自从赏春宴后,京中的贵妇无人不知皇帝对皇后的恩。
她对萧桓什么都满意,一腔恋,只是有时候萧桓太稳重了些。她巧笑道:“好了,不求你为我亲手选首饰,你亲手为我摘了钗子吧。”
她在他面前垂下头,萧桓不做声,轻轻摘下了最上面的凤钗。
萧从简在家休息也没闲着。四月中旬时候,在乌南边境已经集齐了一万五千名士兵。再加上原驻军,这么多人的日常供给是大问题。自从屯兵开始,物资日夜不停开始运往边境。
萧从简依然要处理日常事务,一边盯着供给,一边时刻盯着乌南国,简报上任何动静都不放过。
萧从简病好之后入宫谢恩。李谕与他见面一交谈,立刻知道萧从简并没有怎么休息,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落下。
“唉,丞相……”皇帝只是这么说。
萧从简腹诽,皇帝都要把这句话当成口头禅了,念叨来念叨去他也不知道皇帝在感慨什么。他自认为身体好得很,不把一点小病当什么。
两人谈了一番政务,李谕坚持留萧从简在宫中用膳。
萧从简吃得不多。皇帝也像怀着心事。两人都是食不言。宫中竟静悄悄的,待宫人收拾走食案。李谕才道:“丞相若实在繁忙,不如晚间在临虚阁中办公。朕已经命人将那里重新收拾了一番,房间扩得更大些,也更舒适些。”
萧从简点点头,还未说话。皇帝又道:“朕晚间也要用功了,最近要将经筵上要用到的书都过一遍。”
他是在委婉地告诉丞相,自己不会随意跑去临虚阁。
萧从简差点都要感觉愧疚了,不过还是矜持道:“陛下用功是万民之福。”
李谕又看了一眼萧从简。萧从简其实还是略有病容,不过因为一双眼睛太过神采奕奕,因此并不憔悴,反而看上去精力充沛。
“丞相,朕如今真的像高宗皇帝?”李谕问萧从简。
萧从简没想到皇帝还念着那句话,他宽慰皇帝:“陛下将来定能成为治世明君,功盖高宗,直追高祖。”
李谕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