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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山越岭来到石羊硝,太阳已躲进了云层。山脚下还感觉到太阳的亮堂,到了山顶,就完全变了样。整个村庄灰蒙蒙地散落在几个山头上,到处是雾蒙蒙的一片。不过,我已经闻到了稻米的香味,还有油锅子吃菜的哧哧声。
一个戴皮帽的老人双手交叉着伸在袖筒里,站在水井后面那棵高大的柏树下,见我和肖干事走过去,窠、窠、窠地咳嗽起来。肖干事有了发觉,对那老人说:庚发村长,得信了么?那个叫庚发的村长企鹅一般走下来,边走边说:信昨天就得了呢。老村长在田埂头草丛里拉出一根木棍,立在那边候着我们。乡政府的肖干事大老远就把我介绍给那位村长,他说:庚发村长,这是报社的马记者。老村长将手里的木棍夹在腿中,伸了双手,预备着与我握手。我们热情地握了握手。老村长说:先到我屋里去吧。
老村长拿着木棍,走在前面,他把我们带进了另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老村长不时地用木棍打道路两边的杂草。老村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好奇,他说:早晨露水还没干,打一打,就不会湿脚了。我和肖干事会心地笑了。
雾愈加浓了。四周望去,全是铅灰色。
好像有人在不远处咳嗽。老村长说:丁大娃,你去哪?有人在附近回答说:去狗斗坡打一下望,看那几个柚子熟了没有。我扭转脖子四处看,灰蒙蒙的,看不见人。我问老村长在跟谁说话。老村长说:村里的人。我说:那人在哪?我怎么没看见。老村长说:就在附近。没多久,那个叫丁大娃的人终于从云雾里现出身来,他正从我们行走的道路上方走过去,样子看得不很分明。我说:村长,你怎么知道是丁大娃呢?老村长笑着说:刚才他咳嗽了两下,我就知道是他的声音。
走了没多远,老村长干咳了两声,有人就在雾蒙蒙的那边跟他说话,那人说:庚发爷,从哪里回来呀?老村长说:接市里来的记者同志。那人又说:现在就来了?真是早。老村长没把话接下去,自个儿捶捶打打地在前面领路。突然,一声空旷的狗叫声袭来,异常宏亮,也很有震摄力。老村长大声咳了两下,骂道:叫死呀!一条摇头摆尾的大黄狗冲过来,我立刻收住了脚步。老村长说:没事的,它不会咬你了。说完,老村长快节奏地咳了三声。大黄狗真的没那么凶了,它在我的裤脚边闻了闻,尾巴摇得很勤快。
爬了十几个青石板台阶,再往左拐,就到了老村长的屋坪。老村长双脚还没跨进屋,就重重咳了几声。屋里好像没人。老村长在堂屋里跺了跺脚,一群大小不一的鸡被赶了出来,有几只还扇着翅膀从我头上飞过去,满屋子都是“果大果,果大果果”的鸡叫声。老村长给我和肖干事搬来一张凳,又去了屋当头,只听见他深沉地干咳了几声,屋子里仍旧静静的。老村长走到青石板台阶上,对着那边大声咳嗽。马上就有人作了回应。只听一个女人说道:来了,来了。半支烟功夫,屋下边就爬上来一位缠着发髻、手提竹蓝的老婶婶,她笑盈盈地对我和肖干事说:走累了吧。我们不约而同地说:不累,不累呢。
太阳刺破了一丝云层,把它的光芒投射下来,天空也为之亮了许多。云雾渐渐消退。对面山头的小路已经暴露无遗。山头上正走下来一个扛木头的妇女,那妇女快步走了一阵,她将那根长长的木头搁在路边,然后不停地用衣角擦汗。擦完汗,那妇女就站在木头边大声咳嗽。我对肖干事说:你看,那妇女真行,感冒了,还能扛那么大的木头。肖干事说:不会吧,感冒了还能扛木头?正说着,那妇女又对着我们这边大声咳起来。那边还没咳完,老村长屋边的青石板上就匆匆走下去一个中年男人,步子迈得很重。我们看见这个中年男人很快就走到了对面山头的小路上,他蹲下身,将那根木头扛在肩上,朝这边走来,那个妇女跟在男子后面,不停地用衣角扇风。我对肖干事说:他们应该是俩口子。
老村长手里拿着两包烟,从屋边青石板路爬过来。肖干事说:庚发村长,你就别客气了,我们自己有烟呢。老村长说:嫌我这是低档货?肖干事连连说:不是,不是呢。老村长把烟塞在我们手里,然后对着屋里咳嗽。屋里的老婶婶也咳了几声。老村长说:饭已经熟了,可以进屋吃了。进屋的时候,我听见附近的屋子里也有人在大声咳嗽。我轻声对肖干事说:这村子怎么这么多人感冒?肖干事说:不知道,不过,好像又不是感冒。
走进里屋,一桌子菜备好了,还摆了一瓶酒。我说:不喝酒吧。老村长说:你们到石羊硝来,不喝点酒,也说不过去的。肖干事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桌上少了一个酒杯。老村长大声干咳了一声。老婶婶立刻就明白了,她马上从厨房里拿来一个酒杯。老村长把我的酒杯斟到快八分满时,我紧紧抓住瓶口,表示不能再斟了。我说:我酒量只有这么大,老村长你也随意吧,看你好像感冒了,意思一下就行了。老婶婶端着饭碗在一旁笑。老村长说:我没感冒呢,你放心好了。我觉得老村长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没嫌他的感冒传染我,于是急忙解释说:老村长,我是说,咱们喝酒都随意,能喝多少,喝多少。老村长说:好的,不过,饭一定要吃饱,没什么好菜。我说:好的,好的。
好像又有人在外面某个地方咳嗽。
当我快喝完那八分酒时,老村长抓起酒瓶,又要给我斟。我急忙把酒杯藏在怀里。我说:老村长,我真的不能喝了,我平时就很少端杯的。肖干事用眼睛与老村长交流,像是在为我打圆场。老村长重重地干咳了两声,我的空碗立马就被老婶婶给捧了过去,片刻,老婶婶为我盛来满满一碗米饭。我刚夹了一小筷窝笋叶,老村长又咳了两下,老婶婶立刻拿来一双公用筷,交给老村长。老村长用那双公用筷在鸡肉碗里使劲夹,他给我夹来了一只鸡腿。我受宠若惊。我想把那只鸡腿退回去。老村长又咳了一声。老婶婶已经拿着炒菜用的铲子过来了,她用铲子牢牢封住我的碗口。我手里的筷子就好像狮子嘴里被咬到的一个鹿,挣扎了几下,就没法动弹了。我说:老村长,老婶婶,我吃,我吃就是。他们俩见我这般表态,才各自松了手里的家伙,开心地对我微笑。
屋外有小孩的咳嗽声。马上又听到女人的骂声:你这个死鬼仔,不晓得回来吃饭,我还以为你成仙了呢!
我吃了两大碗饭,表示不能再吃了,而且把碗藏在怀里,老村长这才咳了两声,老婶婶这才松开她那双强有力的手。我把空碗小心翼翼放在我身后的灶头上。老村长咳了一声,老婶婶马上放下碗,为我倒来一杯茶。老婶婶边给我递茶边咳嗽,老村长这边就开始掏烟了,并拨出了打火机里的火苗,一定要为我把烟点上。
老村长最后一个放碗。他咳了一声,老婶婶就动手收拾起餐桌。老村长领我们走出堂屋。此时,外面的太阳完全露了脸。整个山村像镀了一层金。
我把采访的目的说了一遍。我说:想不到这山弯里,竟出了三个有名歌手,我是来探源的。老村长说:你想了解什么,我尽量配合你。我说:那我们就先到金喜鹊家走一趟吧。老村长说:好的,我昨天已经通知了她父母,说记者同志今天会来,他们肯定在家。
市青年歌手金喜鹊的家就在山坳坳里。我们进屋时,金喜鹊的母亲正在喂猪。老村长咳了一声,她就出来了。老村长说:金毛几呢?金喜鹊的母亲说:他刚才还在,应该就在附近的山里。金喜鹊的母亲站在屋前的土坪边,对着屋后的山林大声咳嗽。山林里也回应出男人的几声咳嗽。老村长听了,说:是金毛几,他在山里。老村长也咳了几声,坐下来对我们说:他马上会到的。
我愈加奇怪了。我说:老村长,你是不是真的感冒了?老村长说:我没有呢。我说:那你好像不停地在咳嗽。老村长先是惊讶,尔后笑了,他也不解释,只顾向我们递烟。我也不好继续究问。
路那边好像又有人在咳嗽。没多久,金喜鹊的父亲金毛几来了,他看起来要比村长老得多,腰也砣了,屁股上背着一把弯弯的柴刀。金喜鹊的父亲将手中的干柴往屋边一放,眯着眼走过来。他刚坐下,就一连干咳好几声,金喜鹊的母亲赶忙起身,走进房,为我们提来半篮子柑桔。我向他们说明来意,掏出笔,准备记录,并问了许多关于金喜鹊的事情,包括她的童年往事,凡是与音乐挂得上边的事情,我都丝毫没放过。金喜鹊的父母相互补充,一一作答。但是,从他们反馈的情况来看,没什么能让我特别感兴趣的素材。
老村长干咳着又帮我们找到了歌手吴珍珍和曾红军的家,他们的父母除了咳嗽着提醒对方不停地为我们献出山村难得的好吃以外,几乎都没说出他们的孩子童年有什么特别的音乐天赋。可是,金喜鹊、吴珍珍、曾红军三个人,的的确确又是我市有名的青年歌手,而且正在走红。三位年轻的歌手都来自于这海拔1800多米的高山之颠,我把目光锁定在水的方面。然而,这里却是穷山出恶水,村里的饮用水十分匮乏,我想,黄泥土里舀出来浑浊之水,是难以滋养出甜美的歌喉。
这个山村唯一让我感到特别的是,处处可闻咳嗽声。村里人的咳嗽好像是本领的,自发的,是那种完全脱离于感冒症状的咳嗽。他们已经把咳嗽当成了语言交流,至少,目前我是这么认为。从丁大娃的咳嗽和妇女扛木头的咳嗽,到老村长家的咳嗽,再到金喜鹊、吴珍珍、曾红军家的咳嗽,种种迹象表明,咳嗽是这个高山之村特有的习俗。我无法忘记,歌手曾红军的母亲在召唤他父亲时,舌头伸出了三分之二,咳得是那么激烈,而他父亲呢,在传唤他母亲时,脖根子都咳得突出来了。更让我惊讶的是,歌手曾红军的父亲竟然不知道他老婆姓啥名谁,他说他真的不知道她叫什么,平时呼唤她时,只需咳嗽几下就可行了。
歌手的故乡,除了大人习惯于咳嗽,小孩也不例外。孩子们从小就学会了用咳嗽与人们交流。我只能朝这个方向,去构思我这篇采访了。也就是说:咳嗽,有利于培养优质声带;咳嗽,是歌手成长的基本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