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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衣服,已近晌午,豆花做好饭,自己先吃了,她得给公公送饭去,又不知道去了哪块地头。公公早上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她自己要去哪里。
走到村口了,遇到了二大爷,二大爷迎着豆花走过来,捋了一把山羊胡子,“唉”了一声,骂声“灰鬼”,不知道骂豆花呢,骂老谷子呢,还是骂四油呢。豆花闪到一边,给二大爷让道,她不敢和二大爷说话,二大爷看了一眼豆花手提的饭罐子,指了指后山,说:“那里。”老谷子早上出门的时候,也遇到了二大爷,二大爷也是说了一声“灰鬼”,说得老谷子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豆花刚走,四油也走到了二大爷对面,他一见到二大爷,转身就走,好像他做下了对不起二大爷的事,让他逮着了,无颜见二大爷一样。二大爷冲着四油呸了一口,又是一声“灰鬼”,攥紧了手中的粪铲,喊声“站住!”四油哪敢站住呢,紧了紧屁股,迈开两条大长腿,往另一个方向逃了,生怕逃慢了,二大爷的粪铲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豆花独自走着,见大棒在前面背着一捆柴禾走来,大棒背上的柴禾像一座小山,一步一步往前移动。豆花忙低下头来,打算绕道而行,她不想见到大棒,大棒却叫住了她。大棒走到豆花面前,把柴禾支在一个土棱上,说:“姐,四油说的不是真的吧?我不相信。”
豆花低垂着眼睛,声音细若蚊蝇,说:“我不是你姐。”匆匆忙忙地逃离大棒。
豆花找到公公的时候,老谷子干裂着嘴唇,挥汗如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轻轻地把饭罐放下,叫声:“哎,吃饭。”
老谷子并没有停下来,豆花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又叫一声,“叫你呢,吃饭。”
老谷子这才停下手中的营生,端起饭罐,就那样“呼噜呼噜”吃起来。豆花想笑,却笑不起来。她就说:“慢点吃,没人和你抢着吃,跟喂猪一样。”
豆花话音未落,脸上忽然挨了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把豆花打懵了,她简直有点不太相信,公公会打她耳光,就瞪大眼睛,瞪着公公,说:“你,你,你打我?”
这一句话再平常不过,说它是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也不为过。可是却激怒了老谷子,怎么能这样和长辈说话呢?他也是借机闹事,今日要在豆花跟前耍一把威风。要是放在平日,他会把这句话当作是豆花和他调情,今日不行,今日豆花就是在骂他呢,少家没教,没大没小,他不能放过这个教训豆花的机会。
老谷子把饭罐扔到地上,说:“我打你了,怎么着吧?有你这样和公爹说话的吗?”
豆花顿时来了气,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呸”了老谷子一口,说:“你觉得你当公爹够格吗?你配吗?叫驴!”
反了天了!一声叫驴又蹿起了老谷子的火苗,他扑过来又要打豆花。豆花拣起滚到她脚边的饭罐子,就要往公公的脑袋上砸,老谷子突然停下手来,伸长脑袋,说:“砸吧,砸死算球了,反正在谷子地也活不下去了。”
豆花的手停在了半空,这一罐子下去,砸不死也得砸个半死,真要砸傻了,还不得她来管吗?她扔掉饭罐子,脱下一只鞋,冲着公公的脑袋劈头盖脸打下去。这更了不得了,被婆姨女子用鞋打了,这可是奇耻大辱,尤其还是让儿媳妇打了,这是对一个男人极大的污辱,老谷子丢人都丢到地头了。他拽了豆花的头发,又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豆花这次没有反抗,她哪能打过老谷子呢,坐在地棱上,“呜呜”地痛哭起来。老谷子打她,这是她一个人的错吗?原以为受了别人的污辱,在老谷子这里可以得到些许的安慰,没想到,他却是变本加厉,把气出在了她的头上。
打过豆花,老谷子也有点后悔,下手有点重了,但内心告诉他,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自己必须硬撑下去,要想把豆花牢牢地控在手里,就得对她下点狠心,豆花本来就是他收留下来的,是他给了她一条活命,他娶她做儿媳妇,他霸占她的身子,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她现在居然敢和大棒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上了,他怎么能够容忍呢?豆花生是老谷家的人,死是老谷家的鬼,谷茬在,她是谷茬的婆姨,谷茬不在了,她就是他老谷子的。要不是该死的四油走漏了风声,他原以为一直能够延续下去这种关系,该死的四油,我日你娘!
老谷子也是,已经这样了,还在想着如何压迫豆花。
老谷子很晚才回了家,走到井台那里的时候,四油正在挑水,老谷子二话不说,操起锄头就向四油冲了过去。四油见势不妙,鬼哭狼嚎一般抱头鼠窜,一边跑着,一边大喊大叫:“老谷子杀人了,来人啊,救命啊,扒灰烧儿媳的老谷子要杀人了。”
四油这一嗓子喊出来好多人,大家或远或近地站着,看着这热闹的一幕。
大棒从窑里出来看个究竟,老九拉住他,说:“你可消停点,少惹事,少多管闲事。”
大棒挣脱他爹的拉扯,说:“这是闲事吗?”就大踏步过去,夺下老谷子手中的锄头,说:“叔,消消气。”
老谷子从大棒手中夺过锄头,气哼哼地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豆花也听到了发生在井台边的这一切,她心如刀绞,埋怨上了公公,还嫌不够热闹吗?这不等于是向全村人都宣示了她们之间的这一段不伦之情吗?
老谷子回到窑里的时候,冷锅冷灶的,豆花坐在炕沿上流泪。他恶声恶气地说:“做饭!”
豆花也没有好声气,说:“你又眼不瞎腿不瘸,自己做去。”
老谷子看一眼豆花红肿起来的脸颊,心里隐隐作痛,他尽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波动,没事人一样,用凉水拌了一碗炒面,凑合着吃了,然后似自言自语,又似和豆花说:“睡觉。”豆花坐着不动,老谷子就去拉她。她使劲挣脱,要回自己窑里,老谷子突然跳起身来,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她强行抓住。
豆花此时反抗无力,顺从无心,真正是欲哭无泪。待老谷子累了,熟睡之后,她拿了一根麻绳,摸到碾道里,爬上老榆树,把麻绳拴在了横伸到碾磙子上空的那枝树杆上,她一边流泪,一边极为仔细地拴着绳索,上一次她上吊,是受了小鬼子的污辱之后。这次她感觉到自己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她自感自己再也无颜见人了,但她更伤心的是老谷子的对她的态度,好像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错,他打她,骂她,强迫她,不把她当做人看,这个世界上,已经生无可恋了,只有用一根麻绳结束自己的生命,才是最好的选择。
豆花系了死扣,她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绳结,生怕没有系牢,然后下得树来,又站到碾磙子上,脖子套进绳扣里,脚下一蹬,碾磙子向前滑开。在她的眼前就出现了一片霞光,一只仙鹤在前面引路,她娘在霞光里向她招手,她叫了一声:“娘,我来了。”迎着霞光走去。面对压迫,面对欺凌,她无力反抗。鬼子凌辱她,老谷子欺负她,在这世上,她迷茫无助,弱小如一只蚂蚁,唯有一根麻绳,才能让她得到解脱。
豆花三魂出了两魂,她的灵魂在谷子地的上空游荡。忽然,一个黑影猴子一样蹿到碾盘上,一个鱼跃,扑向豆花。豆花扑通一声跌到了碾盘上,这一跌,把她的那两魂跌回来了一魂,她隐约感觉到了疼痛,不由地**出声来。刚才那个黑影忙把她抱在怀里,拍打着她的后背,啊啊啊地叫着,是小哑巴!
小哑巴想豆花姐了,偷偷地跑回来看她一眼,她选择晚上回来,就是不想打扰到豆花姐,不想让她替自己操心,却遇到了这一幕。
其实这不是小哑巴第一次偷偷地回来,以前也回来过几次,每次回来,都是趁着晚上,远远地看着豆花姐的窑洞,看着她的窑洞里灯亮灯灭,看着豆花姐出出进进,她的心里就有点欣慰,仿佛见到了娘一样。她回来,不为别的,只为看上豆花姐一眼。
小哑巴的喊声在空洞洞的夜里分外刺耳,惊动了巡夜的大棒,他飞快地跑到碾道里,把豆花抱在怀里,掐她的人中,喊她的名字,叫了几声“豆花姐”,把她抱回窑里。老谷子也起来了,他抖抖索索,手忙脚乱,怎么就要寻死上吊呢?老谷子给豆花灌下一碗红糖水,紧张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心里“怦怦怦”乱跳。此时豆花已有了意识,她睁开一条眼缝,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们,泪水如决堤的大青河,恣意而下。
这一通折腾,惊醒了半个谷子地村,大家都挤在碾道里,或茫然,或惊悚,或兴奋,或沉默,都等着看一出好戏。大棒出来劝散了大家,碾道里又恢复了平静。
等乡亲们都散了,大棒一转身,他的身后站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货郎哥,他执行任务路过这里,听到碾道里出事了,就赶了过来。货郎哥跟着大棒进了窑里,豆花此时已经完全缓过来了,她不敢去看货郎哥一眼,她知道货郎哥早就看穿了她和公公之间的不伦,他一直都替她遮着,现在都露馅了,她没脸再见到货郎哥了。
豆花深深地低着头,小哑巴抱着她,替她抹去了泪水。小哑巴“啊啊啊”地比划着,大概是想向在场的人讲述她看到的场面,又像是向在场的人询问事情的原因,大棒不知道发生了甚么,货郎哥更不知道原因。老谷子知道,老谷子一言不发,守口如瓶。豆花知道,豆花羞于启齿。大棒想问个究竟,老谷子把他和货郎哥推到门外,说:“家事,家丑不可外扬,不关外人啥事,别人大可不必闲吃萝卜淡操心。”
主家都这样说了,货郎哥也不好说什么,跟着大棒走了。
老谷子还要撵小哑巴走,豆花抱紧了小哑巴,声嘶力竭地喊了声:“畜牧——”。这一声喊,划破了谷子地的夜空,传进了大棒和货郎哥的耳中,两人心头一震,在黑夜里对视了一眼。
老谷子撵小哑巴走,豆花抱紧了她,小哑巴也抱紧豆花,干瘪的小脸憋的通红,她朝着老谷子怒目而视,像一只愤怒的小鸟,要去啄瞎他的双眼,好像她也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因老谷子而起。
这一晚,小哑巴没走,留下来守着豆花,姐俩,不,是娘俩,互相抱在一起,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