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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清晨,梁碧玉在院子里抚弄兰花,这样素雅高洁的花,碧玉不敢怠慢,她小心翼翼的除去周边的杂草,兰花的枝叶尽情舒展……
“你喜欢兰花?”身后有人问道,兰麝香淡雅悠长。
碧玉来不及多想,随口应声,“不全是。”
接着回头,愣住了: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杨鹄口中的长沙王殿下正微笑着站在她面前。这天申屠奕仍是一身紫袍,织金袖襕,玉冠洁白,腰间没有佩剑,挂着一块精致的玉蝉。他身姿俊秀,犹如青山耸峙;眉眼如画,散发逼人的光彩。不远处,是几名侍从,为首的,正是杨鹄。
碧玉慌乱行礼,申屠奕却将她搀扶起来,然后缓缓松手。想到日前,他曾差使杨鹄前来求亲被拒之事,碧玉的脸上不禁泛起了红晕。此刻更是不敢正视他的双眸——那样的眼神过于皎洁,碧玉害怕日后所见的月光会暗淡下来;那样的眼神过于深邃,碧玉害怕不小心就走进那些沉淀着的故事。
申屠奕伸手轻触了一下兰花的枝叶,“你并不是很爱兰花,怎么摆弄得这么用心?”
碧玉没想到他还会问起与兰花有关的问题,便如实回答说:“其实,我并不十分喜欢兰花,它过于纯净,人间适宜它生存的地方少之又少。我更喜欢漫山遍野的山花,它们既美好,又灿烂……”说着说着,碧玉的语气中显然少了几分拘束,多了几分随意。
“哦,后来呢?”申屠奕笑着追问。
难道我应当告诉他是因为吕嘉乐吗?碧玉迟疑了。
片刻,不知哪来的勇气,碧玉抬起头,迎着申屠奕的目光,认真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定下了一门姻缘,他和我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这兰花,便是他最爱的。”
申屠奕缓缓道:“你肯为他改变,看来你很在意他。”语气出奇平和。
碧玉竟也云淡风轻:“感情不就是一场博弈吗?”
这个丫头!申屠奕大笑。
他笑什么?
碧玉彻底糊涂了。
突然,申屠奕一把拉住她的手,“走,跟我走——。”
梁牧、阮氏闻声而出,一见院子中的情景,大惊失色。
杨鹄赶紧上前说:“梁大哥,梁大嫂,别来无恙?今日可是我家大王亲自登门拜访。”
又是一阵慌乱,碧玉父母匆忙叩拜,申屠奕挥了挥手,“免了”。
碧玉父母道谢,相互搀着起身。还不等他们酝酿出说辞,申屠奕便拉着碧玉的手,径直走到他们面前,碧玉挣扎不是,顺从不是,极为难堪。
“我要跟碧玉姑娘在这山林走走,二位尽可放下心来,我自有担待。”申屠奕根本无需与任何人商议,更不需许可。
梁牧、阮氏相互对视,竟也一句话说不出,杨鹄赶紧冲他们点头示意,梁牧无奈,只好行礼说:“全凭大王旨意,草民不敢有所违背。”
碧玉极力想挣脱申屠奕的手,可是费尽气力,只是徒劳,一个柔弱女子,岂能敌得过一位骁勇善战的男子!碧玉又气又急,又恼又羞,申屠奕看在眼里,却丝毫不为所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又一次挂在了他的脸上。
申屠奕交待了杨鹄,不由分说,便牵了碧玉,出了院栏。
山间小路上,他步履轻快。
山路有些狭窄和崎岖,他毫不理会,依然紧攥着碧玉的手。
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最后,在山顶停下。不知是刻意的安排,还是确实无路可走。
这是碧玉熟悉的山顶,也是碧玉和吕嘉乐儿时嬉戏的地方……这个山谷时常水气郁结、云蒸霞蔚……碧玉和吕嘉乐陶醉在美景里,常常因为晚回而被父母责骂。
只是哪曾料想,今日今时,碧玉却是和这个陌生而显贵的男子在一起。他唐突而专横,冷漠而随性,碧玉看不清,也摸不着,却又不自禁靠近。
申屠奕终于松了手,在山顶的一处空地上正襟坐下,并示意碧玉坐在近旁。
顾不得手腕有些酸痛,早已积聚了一肚子怨气的碧玉,决定不再遂他的心意,“民女不敢与大王同坐。”
“你是在赌气吗?”
“不敢。无气可赌。”
“你害怕我?”
“不是,大王很随和。”
“你怕对不住那个喜欢兰花的男子?”他一斜眼。
“不会,他通情达理。”
“你很任性,像我。”
“不敢与大王相提并论。”
……
“这是王命,由不得你。”申屠奕的态度又专横起来。
……
几番不像是争执的争执落幕后,申屠奕占了上风。
他是贵胄,我是民女,惟命是从,难道不是我的本分吗?碧玉心里直嘀咕。愤愤然在申屠奕旁边坐下。
申屠奕却并不看碧玉,他目视前方,像是自言自语,“那边儿是东海郡了……河间郡也离此处不远吧。”
碧玉开始偷偷打量他,凭心而论,撇去几分霸道,几分冒失不说,长沙王申屠奕确实是个出众的美男子。
“你在看什么?”申屠奕突然冒出一句,依然没有看碧玉。
“没,没什么。”羞窘之情难以言表。
一阵爽朗的笑声,没有杂质,却打破了山谷的宁静。
申屠奕转过头,很专注地看着碧玉,碧玉慌忙移开视线。
“你头发有些零乱。”他温柔地伸手为碧玉理了理前额蓬松的头发。
空气凝固了,呼吸停止了……心跳却加速了……
似乎是很自然的举动,申屠奕轻轻地将碧玉揽入怀中,这次没有蛮力,碧玉却更难抵御了。那是天堂的感觉吗?还是下地域的前兆?碧玉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就像是生命中的某种体验,又像是某种劫数,更像是生命的全部。
申屠奕像是有一种魔力,碧玉被成功地诱惑了,她静静地依在他的怀里,不敢靠得太深,又不敢脱离,那种反常的神秘吸引力胜却万年的等待,千年的相思。
申屠奕开始讲起他的儿时,他喜欢玩打仗的游戏,谁赢了谁就拥有最美味的水果糕点、最能干的侍从奴婢……最重要的是,能拥有发号施令、指点江山的自信……他讲起他那美丽的母亲,虽貌美非常,却始终不能完全占据父亲的内心,他的少年时代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幸福,那么引以自豪……郁郁而终的母亲,暴戾急躁的父亲,飞扬跋扈的堂兄弟,温和谦逊却死于非命的胞兄,还有他难忘的第一个喜欢过的女子——一个被逼跳了护城河的小丫鬟……他说了很多,都是过往,如今的他称霸一方,叱咤风云。
那些逝去的,那些不曾得到的,原来王侯将相也深陷其中。
申屠奕已然是一名成熟的男子,很少会有眼泪。此刻眼眶已经完全被浸湿,面对碧玉的询问,他却佯装无事,反来嘲弄,“小丫头,你心疼了么?”
碧玉顿时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想到,自己竟会一直温顺地呆在申屠奕怀中,他的追忆、他的抱负,声声入耳……他身上的兰麝香味已然将她醉倒。
碧玉竟有些迷离地问道:“大王,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有这么特别的香味。”
申屠奕从腰封中取出一个藕荷色香囊,很是小巧精致,缜密的针脚告诉碧玉,这出自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之手。
“这是当年那个小丫鬟送给我的……那时我十六七岁,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纪,我回宫看望久别的母亲,住了半年,竟与母亲的贴身侍婢日久生情……母亲固执不同意,我以为她是舍不得这个跟随了她多年,听她叹气、陪她落泪的伴儿,谁知她想的还是惹怒父亲不好收场……其实那时父亲根本就不再理会母亲了……小丫鬟性子烈,不想拖累任何人,自己跳了护城河……从那时起,我就带着它,时常嘱咐身边的人勤换香料,这么多年了,它的香味始终没有变淡过,闻着就能宁神安心……”
他看着碧玉,“你怎么哭了?”
碧玉擦了擦眼角,“她真可怜……我像她吗?”
申屠奕显然很惊愕,“你怎么会这么问?”
接着,他又说道:“那件事后,我开始明白,有些女子我不能要,否则只能是害了她们;有些女子我却是非要不可,哪怕她们并不称我的心意……”他略作停顿,“自然是称了别人的心意。”
“后来,母亲过世了。父亲多少有些愧疚,对我的事情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后来,父亲也过世了……我四处征战,几次艰苦卓绝,我都硬撑了过去。男人,不能只拿着一把白玉蒲扇,手臂和玉柄一个颜色,战场才是成就丰功伟绩的地方……”
碧玉愈发入神了,申屠奕的人生与她的想象竟然差了那么远……
申屠奕继续说:“你以为我差人去求亲,是因为你像某一个特殊的人吗?你可一点不像她,我更不会硬生生寻来一个相似的人,使自己忧伤……埋在心里,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
申屠奕搂紧了碧玉,良久,才松开……
“这个香囊送给你……你不要拒绝,它固然是我珍贵的东西,但我现在想把它送给更珍贵的人。”
碧玉出自本能地想要拒绝。
这样的东西,它承载着怎样一段往事,怎样一段情感……参悟它,恐怕要穷尽一生。
申屠奕像是看透了碧玉的心思,又一次搂紧了她。
“那个姑娘”,申屠奕若有所思,“她会谅解的。”
……
碧玉回到家中,没做任何解释,一言不发进了自己的房间。父母在外叩门,甚是焦虑。碧玉却无心作答,躺了下来,一想到今天与申屠奕的亲密举动,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她开始责怪自己举止轻浮,开始羞愧懊恼……可也不知怎么了,袭上心头占上风的却总是那份缠绵的温存与感动,那个男子是如此坦诚,眼神中盛满柔情,他说的话、他历经的故事都离碧玉的生活那么远……他们像鱼和鸟一样本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却在这个深谷里意外相逢,情愫暗生……
她拿出申屠奕塞给自己的香囊,上面绣着蔷薇花,小巧,精致,针脚细密……她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绣出这样的香囊,为什么看似普通却无可替代……碧玉瞟了一眼床头,那个绣着幽兰的荷包是如此显眼,此刻却充满了讥讽,因为她直到现在才想起吕嘉乐……这太可怕了,可怕到让碧玉开始怀疑一些自己以前深信不疑的东西。
自己不是个好女子。这样想着,碧玉却又陷入申屠奕留给她的回味中……这个男人,身上有魔力,碧玉再一次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