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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臣李錡及其子侄等人被押解回长安以后,陛下并没有马上急着处理,只是先处置了一批从犯,并褒奖了平叛有功的裴行立,擢升为沁州刺史。
那位病弱的李宝林,因身处后宫之中,并没有受到极大的牵连,然而她的病,却好似日益沉重。
李宝林已经连着大半个月没有来问安了。
从念云回来,也不曾见着她一面,问过尚药局,只说丸药是照例在往长阁送着,但李宝林自己不曾叫过御医,他们自然也没有主动上门的道理,不过是每个月照例请一回平安脉,这还没到时间呢。
照着她那个小心翼翼的谨慎性子,此时她父亲的案子正悬着,不该如此才是,除非是真的病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
念云午睡起来,闲来无事,心中忽然觉得不甚安稳,因叫茴香,“茴香,咱们去长阁瞧瞧罢。”
长阁在承香殿后面,一处长长的楼阁,上头原是存了些书籍的,但后宫之中读书的人不多,也有些荒废了。
前些日子念云出征之前因想着李墨央必定是喜欢清静的,又因身份特殊要避嫌,因此命她搬去长阁住,以书为伴,或许对她的病还能有些好的影响。
念云穿过承香殿的院墙,便看到后头那狭长的楼阁,因为久未修葺,楼阁的朱漆彩绘斑驳脱落,有些灰蒙蒙的颓然感。墙壁的一面爬满了攀援植物,这个季节也全部枯萎,寥落地挂在墙上,在风中簌簌颤抖。
整个长阁,都似前朝的遗物,带着萧瑟的苍凉,同前头含元殿、紫宸殿的金碧辉煌不像是同一个空间里的产物。
幸而她走之前特地叮嘱过,不得薄待了李宝林,因此长阁四周倒也收拾得干净整洁,门窗虽陈旧了些,到底还是擦拭得干干净净的。
念云不叫人通报,缓步走进去,见那门大白天还是掩着的,微微蹙眉。
茴香上前去推那门,厚重的门板好似有些沉重,但稍微用上点力气,也就推开了,发出“吱呀”的一声。
才推开门,便闻到里头一阵淡淡的药香,混着屋里淡淡的陈纸的气息,倒是觉得清幽非常。
这时屋里有小宫女听见了门响,扬声问道:“谁呀?”
待跑出来看时,认出是贵妃娘娘和她身边的茴香姑姑,连忙行礼,“不知贵妃娘娘大驾光临,奴婢……”
小宫女有些语无伦次,念云连忙道:“是本宫不叫通报的,本宫只是顺路来看看,不必多礼。”
“咳咳……咳……”
里头传出咳嗽声,小宫女紧张地往屋里看了一眼,好似想要赶紧跑进去看,可又碍于贵妃娘娘在,不好失礼,只得连忙低下头去。
念云注意到,于是迈过那一尺高的门槛走进去。
这时李墨央已经披着一件银狐皮的大衣裳出来迎她,一面屈身行礼,一面还在咳着,又连忙拿帕子去掩口,一时便有些手忙脚乱,小脸也憋得通红。一个下去,偏生又止不住咳嗽,身子都摇摇欲坠。
茴香连忙去扶她。念云见厅里也只生了一个火盆,蹙眉道:“天气还这般冷,你又病着,怎的也不多生几个火盆,可是尚寝局克扣了炭火么?”
李墨央连忙道:“不曾克扣,有娘娘的关照,底下人都是极好的。”又指着寝殿里道:“里头生着三个火盆呢,不冷。”
茴香伸手替她打起棉布帘子,念云见里头果然生着三个炭盆,方点头道:“外头冷,你身子不好,还是进去说话罢。”
李墨央低低应了声“是”,方跟在贵妃后头进了寝殿。
那寝殿里布置十分简单,不过是一张大榻,一张妆台,几张月牙凳。靠窗的桌上摆着一只高脚花瓶,里头也只插着一株枯瘦的病梅,花早已凋谢,花瓣零落不知去向,只得一段枝桠在瓶中。
榻前却摆了两张宽大的平头案,一张上头堆满了书籍,有些是翻开的,似乎书页有些残损,还有些好像是已经修补好,摆在了另一头。
另一张矮些的案几,上头铺着些纸张,一方端砚压在一侧,旁边的笔筒中大大小小毛笔似兵戈刀戟一般林立着,笔架上还搁着一支,好似不久之前才用过。
这屋子里的布置,简单质朴,毫无脂米分气,若不是那妆台上一面雕花的铜镜和上头几个胭脂盒子,看着全然不像一个女子的卧室,更不用说一个妃子的绣房了。
这时小宫女从外头厅里端了茶进来,李墨央脸上带着点歉意,“墨央怕茶香坏了屋里的书香,便不叫在里头煮茶,也不曾熏香……”
念云看向平头案上的书籍,诧异道:“墨央,你在修补这些书?”
李墨央见她注意到这些书,顿时语气愉悦起来:“妾搬进这长阁以后,便发现楼上几个房间里全是书,妾便命人取了些来读。许是年头久远,遭了些鼠患,又因有一间屋子好似漏了雨水,浸坏了一些。妾一边读,便一边尽力把这些坏了的书修补一番,聊以打发时间罢了……咳咳咳……”
好不容易这么连贯地说了几句话,却又开始咳上了。念云向她身边的小宫女问道:“可给宝林请了御医么,御医怎么说?”
小宫女的目光有些躲闪,半晌方支支吾吾道:“看了两三次,也还是这样……”
李墨央咳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来,连忙道:“妾这是自娘胎里带来的病症,又何必时时劳烦御医呢……”
说着又掩口咳起来。
茴香眼尖,一眼瞅见她掩着口的素白帕子上有一抹嫣红,一惊,“宝林怎么能这么说,御医本来就是为宫里的娘娘看病的,怎算劳烦?宝林这都咳血了,快叫御医来瞧瞧罢。”
念云见她身上穿得单薄,想来方才是在榻上卧着的,这会在地上站着,似有些站立不稳了,连忙道:“墨央,快回榻上去歇着,本宫这边请御医来给你瞧瞧,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本宫。”
李墨央被茴香和她自己身边的小宫女扶着半躺回榻上,念云见她精神不济,便要走,李墨央却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娘娘!”
念云讶然看向她,李墨央挣扎着又要起身行礼,念云连忙按住她,在她榻边坐下:“墨央,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李墨央仍是挣扎着在榻上向她行了个礼,又咳了半天,道:“墨央进宫之前,人人都说宫里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宫中的妃嫔如何步步惊心,可墨央来了才知晓,这宫中的一年多,是墨央这一生中过得最安逸的时间……”
她说着便是两行清泪落下来,念云拿过帕子替她擦去,“好孩子,不必多想。”
墨央顿了顿,又道:“这世间,待墨央最好的人,除了墨央的先母,便是娘娘了……父亲待墨央从无父女之情,姨娘姐妹们从来也只等着看墨央的笑话……”
她又咳了几下,念云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将手中的帕子攥得紧了些,好半天方才嗫嚅道:“娘娘,墨央的父亲……”
念云神色微僵,道:“前朝之事,本宫也干涉不得,若是要为你父亲求情的话,本宫怕是也没有办法。”
李墨央连忙摇头:“父亲谋逆,罪该万死,墨央不敢求情。”
念云听她说得悲戚,轻轻安抚她:“你既然也知晓,墨央,你身在后宫,你父亲所作所为与你无干,你不要多想。”
李墨央用力摇了摇头:“娘娘不必宽慰墨央,墨央想求娘娘一件事,无关父亲,是墨央自己。”
念云沉吟半晌,“你且说来。”
她掩着口咳嗽了几声,见帕子上有血迹,连忙藏到枕头下面去,又摸出另一条帕子在手里,“咳咳……墨央这身子骨,自己知晓的,说不定哪日便跟着先母去了……想请求娘娘,待墨央去了,将墨央废为庶人……”
念云大惊:“这……”
李墨央咬着嘴唇,努力止住咳嗽,“求娘娘发发慈悲,把墨央的灵柩送回扬州,同先母葬到一处……”
话未说完,又是一串泪珠子滚滚而下。
“墨央的阿娘是个苦命人,跟了父亲之后,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后来受了别的姨娘坑害,早早过了身,孤身一人葬在扬州。墨央这身子是干净的,求娘娘让墨央回了扬州,去陪伴家母……”
见念云尚在迟疑,她又道:“墨央自知不能为娘娘做什么事,只得尽力把这长阁里的书修补一些,闲来替娘娘抄几卷佛经,为娘娘祈福……”
念云轻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墨央,御医会好好照看你,你且不要多想。你方才说的这件事,事关重大,本宫也得回去跟陛下商量才行。”
李墨央就着榻上给她磕了个头:“墨央……谢过娘娘。”
念云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吩咐屋里的小宫女:“照顾好李宝林,待会御医来看过了,叫他来一趟蓬莱殿。”
待走出了长阁的门,外头的空气钻进鼻孔,念云深吸了两口,方才觉得舒坦了些。
茴香心里也觉得压抑得很,轻声道:“那李宝林也是个可怜人……”
念云道:“是个聪慧的女孩子,可惜生错了人家。本宫今晚便问问陛下罢,若是无大碍,这件事许了她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