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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大唐律例,官员的父母或者祖父母过世,成为“丁忧”。丁忧之人,无论身处何官职,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天开始,就必须解官守制,回到祖籍守丧三年。
三年之后,虽然原则上来说,返回任所即可官复原职,但多数情况下,先前的职位已经被他人所取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顺利复职的。
所以这几天王叔文在朝堂上与政敌们辩论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没有前些日子那么慷慨激昂、口若悬河了。特别是当他对上太子殿下那双目光冰冷的眼睛时,总觉得心里有点发憷。
因那目光通透,疏朗,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事他不能看透、不能知晓一般。
不过第一天,并没有发生什么非同寻常的事。
第二天也没有。
但不知为什么,王叔文心里越发的忐忑,并没有向前段日子那般事事都提出自己的见解,顺便把新法的内容融入其中宣讲一番。
到了第三天上朝的时候,王叔文正准备继续阐述革新的方略时,忽有一人站出来,大声向他问道:“不知王尚书对大唐律例可熟悉?”
王叔文隐隐皱眉,面上且不动声色:“自然。”
“那么,不知王尚书可知道大唐官员遭丁忧该当如何,又或者说,隐瞒丁忧不报该如何处置?”
该来的终究还是没能躲过。王叔文顿时冷汗涔涔,抬头向太子望去,只见李淳一脸似笑非笑,目光却稳稳地落在他脸上,叫他无处遁形。
他果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王叔文在那种如冰似雪的凉薄目光里慢慢地低下头去,不得不上前一步,奏道:“臣……臣并非刻意隐瞒,只是……只是想把任上的事务总结处理好,还没来得及向殿下禀报……”
李淳脸上仍旧挂着温然的笑,那笑却直透到王叔文心底去,叫他觉得有那么一点毛骨悚然,即使低着头也能明显地感觉到。
“臣……”
李淳语气淡淡,仿佛处理一件极其普通的小事一般,“既然如此,王尚书且好生处理,做个交接罢。这些年来,陛下身边有劳王先生费心了,赐金百两、帛五十匹,宫中遣使同去吊唁,王先生且放心些回去,陛下那边本殿自会去说。”
前一句说的还是“王尚书”,后一句已经是“王先生”了,连东西都赐下,甚至早已料到他会去求陛下想办法,后路都已经堵死,临走之前再想面圣一次都是不能了。
王叔文喉中原本还有许多的话想说,可是听他这番话,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丁忧一去,即使不按规定守满三年,怕也是得一年半载的。到时候京中是什么境况,谁又能知道?
次日,王叔文上表请辞,暂时辞去一切职务,黯然返乡守丧。
之前王叔文尚在翰林学士之位的时候,有许多政令,虽然是王叔文在外接旨,但很多事情的具体执行却是由担任着尚书左丞、同平章事的韦宗仁来完成。如今王叔文一走,新党派主导者的重任便落到了韦宗仁头上。
王叔文去职以后,许久不曾回到东宫的李淳,终于抽出时间来,在下朝之后回了承恩殿。
念云一袭浅青色的裙衫,颜色浅得近乎素白,外头罩的一件半臂也是月白色,上头绣着几瓣细碎的花,站在抄手游廊上,风吹起她的衣襟裙摆,连眉目都空灵起来,似谪仙一般。
李淳走过去时,她也没察觉,只听见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才看到他,微微屈膝,“殿下回来了。”
李淳心知这段时日冷落了她,可是见她这一身素净,就连头上也只插了一对乌木簪子和一对玉簪,简直令人发指,又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他不做声,于是她只得上前几步,轻声道:“殿下难得回来一遭,还是莫要站在这风口里了,进去罢。”
先前是谁在这风口里不知站了多久呢!李淳暗暗蹙眉,但也没说什么,跟着她进了大殿。
大殿里头两个小女孩正不知在玩着什么,很是欢快的样子。其中一个穿浅红色襦裙的自然是婉婉,见了他,也不行礼,直接扑上来:“阿爷!”
边上那一个女孩子眉眼倒也十分秀丽,年纪约莫同婉婉差不多,身上穿的倒比念云还要素。那女孩子迟疑了片刻,方才走上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礼:“落落见过太子殿下。”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不曾见过。
他看向念云,念云也迟疑了片刻,才向他道:“进去说罢。”
内殿的红泥小茶炉上正烹着一壶阳羡茶,满室都是温润的茶香。李淳靠在榻边坐了,念云也没叫丫鬟,亲自倒了一盅新茶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取了一盅,方才坐定了,缓缓道:“方才那孩子,是舒王的。”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帕子,全无意识,却缓慢而用力地绞着。
他是听说过的,自早先那位舒王妃殁了,与郭家的婚事又最终没有成行,舒王一直没有续娶,也没有子嗣,只是后来听说府上的一个通房丫鬟生下了一个女娃儿。
想起那小女孩的眉眼,确实同舒王有几分相似。
他便没说什么,静静地等她的下文。
她想了一想,轻声道:“我是想……先前昭靖太子膝下也只得一个舒王,如今舒王也无子嗣,只这一个孩子,也是李家的血脉。不若我收养了她罢,她一个女孩子,也不过是往后大了便贴一份嫁妆的事……”
见李淳不语,她迟疑着又道:“要不然,就送去我三哥那儿,畅儿膝下尚无一个孩儿……”
李淳看向那一方已经给她绞得快要皱成一团的丝帕,淡淡道:“你看着办罢,宁儿宥儿如今也出去了,留她给婉婉做个伴也成。待局势稳当了,我便一并给她封个郡主公主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念云心里微微一抖。他已经懒得绕圈子说请陛下册封,而是直接说他册封。他如今是太子,便是他的亲生嫡女,也不过是个郡主。而他却随口说封个公主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见心里是已经有底了。
朝堂上王叔文因丁忧辞官的事,她已经知晓了。
“王先生走了,陛下可是失了一条好臂膀,真是不巧。”
“不巧?”李淳似笑非笑地挑眉。
念云愣了一愣,吃了一口茶才道:“难道是殿下派人……”
李淳摇摇头:“不是我,不过,想是有人下了手罢,毕竟新法是那些世家大族不想看到的,同样也有很多人不希望陛下这么快就病愈,哪来那么多天意!”
念云叹道:“陛下和王先生都是太急躁了些。只可惜了他的那些政见,倒有不少是我们当时一起商量出来的,只怕要半途而废了。”
“你若是有心,以后也有的是机会,只是人,该舍弃的也就只得弃了,枉费你和郭三经营了这些年。”李淳把半杯冷茶喝下,轻轻把杯子搁到桌上。
念云苦笑:“原本引荐那些士子给王先生是想着为东宫尽一份力,也不叫他们屈了才。没想到……”
李淳道:“他们若是没有你的引荐,怕是也没机会这么快就身居高位。”
念云低头想了想一想,问道:“如今那革新的几个,除了王先生以外,主心骨就是韦宗仁了罢?”
李淳点点头:“也就那么几个人,等着这个倒了,那白麻内命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
念云重新给他添了热茶,道:“那韦宗仁,你也是知道的,是杜黄裳的女婿。我瞧着这阵子哥哥时常去杜家走动,想来杜家老头子该是没什么问题了罢。”
李淳把茶盅拿在手里转了几圈,认真地想了想,“杜黄裳是子仪公的老部下,看来韦宗仁该头疼好一阵了。”
念云笑笑,“若只是头疼一阵,怕也没什么意思。你不妨再送一份崖州的地图去吓唬吓唬他,看他如何。”
“崖州地图?”李淳愣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眉眼弯了弯,脸上便有了些笑意:“你倒是个刁钻的。”
郭氏兄妹和那些士子走得近,自然知道韦宗仁有个怪癖,他向来十分厌恶岭南。
他的厌恶还与别人不同,就连写字碰上‘岭南’或者相关的字样,都要设法避开来,或者特意增减一二笔。
当年他还是个小小郎官的时候,跟着别人一起去兵部职方司去看地图,恰恰屋里挂着一幅岭南的地图。这韦宗仁顿时吓得冷汗直冒,赶紧捂住眼睛不看,叫人马上拿走。
他对岭南的厌恶,据说是因他幼年时谢真人替他算过一卦,说他少年得志,颇走夫人运,青年时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可惜晚景凄凉,终将客死岭南。
偏生,这谢真人也不知道是真能未卜先知还是蒙的就有这么准,前头这几样还都已经应验了。
倘若叫韦宗仁先打了退堂鼓,再放出点风去叫革新党派内部起内讧,想必不日便可解决朝局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