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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大雪即将封路, 留给李文柏的时间不多了。
他唯一要做的, 就是快!快速查到证据,快速给施五定罪, 快速把消息传到京城。否则,大雪封路之后,他在交合县的日子,将会非常的难熬,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又询问了三个农妇之后, 时间已过了午时,天空中飘起了轻盈的雪花, 没多久,整个郑家屯便被染成了白色。
李文柏站在又矮又破的屋檐下,抬头望着漫天飞雪, 若有所思。心想:“快两个时辰了, 李二也该回来了吧!”
施五站在他身旁,一脸的怡然自得。在他看来, 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 李文柏就算现在过去,只怕也查不到地道一丝一毫的痕迹了!
院落外边传来了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李文柏一看是李二回来了,眼睛一亮, 顾不上大雪,抬脚便向着院外快步走去。
施五则是愣在了原地,脸上又惊又疑。
“是啊,老夫怎么忘了, 还有个李二!怪不得姓李的小子这么淡定,原来他早就派李二这伙人去查地道了!”
不同于施五的不安,李文柏此刻很兴奋。
他对这次的行动,寄予了太大的期望。相比于一波三折的权谋诡斗,他更喜欢快刀斩乱麻。
交合县的问题太多,而且大多根深蒂固。要想将其彻底根除,唯一的办法,就是趁其不备,一刀伤其要害!
交合县诸多问题的症结,就是私征徭役。而私征徭役的要害,便是郑家屯的壮丁的去向!
“怎么样?尔等发现了什么?”李文柏一脸的急切,且兴奋。
但很快,他脸上的兴奋渐渐消失,转而变为不解,最后是完全的失落。
因为,李二下来马,便直接跪了下来,低着头,脸色满是羞愧,一言不发。
雪越下越大,很快将李文柏的双肩和帽子染白。
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心中是透心凉,闭上了眼,压抑住心情,才低声叱问:“到底怎么回事?”
农妇们不敢骗他,她们天天去给壮丁们送饭,都能见着人。怎么可能今天李二这么多人去,却一无所获?只怕是那地方不是农妇们直接见到的地方,所以施五这时候才有恃无恐,是他刚开始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脑中一瞬间闪过诸多念头,李文柏心里清楚,自己想要快刀斩乱麻是做不到了。
李二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不甘,“大人,我们去晚了!小的们赶到那座山脚下的时候,只看见一个烧成了灰的棚子,别的什么都找不到了。后来小的不甘心,又让兄弟们散开,在四周仔细搜查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查到!”
说着,李二再次磕头,悲伤地说道:“小的有罪,辜负了大人所托!”
还是去晚了么?
迎着李文柏复杂的目光,施五点了点头,还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微笑中,带着三分明显的挑衅!
施五也看出来了,李二这一趟,毫无所获。如此惊天大逆转,饶是一向沉稳的施五,也不禁有些飘飘然,连基本的掩饰都懒得做了。
“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也敢跟老夫斗!”
同时,经过这一次明争暗斗,李文柏在施五心中的威胁,已然提升至最大,他的心中,已经暗暗琢磨,如何除去李文柏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了。
李文柏也从施五的眼中看出了几分不屑、几分挑衅,甚至还有两分杀意!
既然施五都不再掩饰自己的敌意,那么李文柏就已经清楚,接下来的交合,便是他与施五两人的战场了。
施五的背后还有西州刺史曹严,而开春之前,他的背后,什么靠山都用不上!
李文柏朝着李二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起来吧,这不怪你。怪只怪本官,低估了这施五!”
李二犹豫了一下,才缓缓站起身。尽管李文柏并不怪他,但他依旧很自责。因为他很清楚这次李文柏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可惜事与愿违。
施五招了招手,一个仆从撑着伞,小跑到屋檐下,替施五撑着伞。
施五就这么李文柏互相对视着,然后慢慢走过了李文柏的身边,连告辞的话都没说,直接擦身而过。
李二见施五竟敢如此无视李文柏,抬腿就要向施五冲去,却被李文柏拦了下来。
“大人……”李二愤愤然转头,只见李文柏眯着眼睛,表情复杂莫名。
施五突然停了下来,背对着李文柏,阴阳怪气地说道:“李大人,交合的冬天风雪太大,李大人爱民如子,却还需多注意身体才是。没事的话,还是少到处闲逛比较好。”
这话已经是很明显的威胁了。
众悍卒,包括李二,都脸色骤变,小心谨慎地盯着施五。
李文柏却淡淡笑了笑,掸了掸肩上的积雪,笑道:“本官年轻火气旺,不怕冻。倒是施县丞,一把年纪了,不好好在庄园里修身养性,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不怕中风瘫痪吗?”
李文柏这话说得难听。
施五像是被戳中了痛楚,脸上一会儿靑一会儿白的,好一会儿,才冷哼了一声,拂袖上轿。伴随着嘶鸣声,马车缓缓离去,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
……
施五走后,李文柏蹲下,在地上抓起一把雪团,任由掌心的温热,将雪团慢慢融化。
“大人,这施五如此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小的担心,他会对大人不利。”李二望着施五离去的方向,一脸的担心。
李文柏冷冷一笑,摇了摇头,道:“你啊,就是一个武人,对这些阴谋阳谋的,并不懂。”
“呃……”李二挠了挠头,“大人别取笑小的了。小的只知道舞刀弄棒的,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懂得这些?”
“有些时候,不懂,比懂,要更轻松些。所谓‘难得糊涂’,想太多,也是很辛苦的事。”
李文柏说了两句李二听不太明白的感慨,苦笑了两声,说道:“李二你可知,这施五,是什么人?”
李二不假思索道:“县丞,八品命官。”
“不,这只是他最外面的一层装饰。”李文柏摇摇头,“你知道他的本质,是什么吗?”
这下李二懵了,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是商人。”
李文柏道:“交合县地处陇右偏僻之地,这里物资匮乏,故而商人的地位极高。所以这个施五才有机会攀上刺史曹严的高枝,做了曹严的便宜女婿。这才在交合,有了这么大的权势,连本官都不敢挫其锋芒!”
“可既然是商人,即便成就再大,站的位置再高,也有商人的局限性。”李文柏自顾自地说道:“商人重利,自古便是如此。本官现在虽然和他互为仇敌,却还远未到彻底摊牌的时候。”
“大人的意思是……”李二眼睛轱辘一转,似有所悟。
“只要还没到最后一步,施五,就不敢杀本官!”李文柏淡笑了笑说道:“他是个商人,很清楚杀本官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后果,不仅是他,就是他背后的曹严,也担不起!这不是一个好买卖。所以只要没到最后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施五最多就是跟本官各施本领,互斗一番。伤本官性命?他没这个胆子。”
“本官也是商贾出身,太了解他了。可惜啊,若是他下定决心,让本官死在这冰天雪地里,或许还有两分胜机。现在,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李二这回听明白了,惊喜地问道:“大人这可是想到了对付施五的法子了?”
李文柏敲了敲李二的头盔,笑骂道:“你这武夫,你家大人好歹是从京城天子脚下走出来的,难道还会在交合这种穷乡僻壤栽了跟头不成?”
李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赔笑,“是是是,是小的过虑了。”
想了想,李二问道:“那大人,小的是不是再叫一些兄弟,再去那座山周围找找,碰碰运气?”
李文柏摇摇头,“那山那么大,就凭你们几十个人,能找到什么线索?既然施五如此有恃无恐,那么他势必已经将所有痕迹掩盖。你们找不出来的。”
“那怎么办?”李二问道。眼下的关键就是郑家屯那些壮丁的下落,如果找不到,那岂不是白忙活了?
李文柏将目光移向远处,喃喃道:“咱们找不到,但有人可以!”
“大人指的是……”
“陈一志。”
“府兵都尉陈一志?”李二愣了愣,有些不解,“他虽然有六七百兵力,可他也不敢惹施五,小的早有耳闻,又怎么会愿意帮咱们?”
李文柏冷笑了一下,将手中融化了一半的雪团捏碎,道:“他不敢惹,本官就逼他惹!”
“逼他惹?”
望着重新回到农舍院落的李文柏,李二低着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抓断了好几根头发,都没想明白。
陈一志是府兵都尉,坐拥六七百的兵马。他并不是怕施五,他怕的,是施五的老丈人——西州刺史曹严!
当然,陈一志也不敢招惹后台极硬的李文柏,甚至还主动示过好。可这不代表,他就是个能让人随便拿捏的软柿子。
自家大人,凭什么能逼保持中立、明哲保身的陈一志,转投他这一边,去对抗施五呢?
正当李二杵在大雪中冥思苦想的时候,李文柏已经走进了院落的一个房檐下。
他没有着急回县衙,也没有让李二带人去那座山下继续寻找,而是将钱楷记录完毕的文案全部收好,然后,开始等待。
李文柏要等,谁也不能说什么。他没有下命令,那些悍卒们便都只能在院子里干站着。
整个院落都很安静,唯独……钱楷。
是的,钱楷很着急,很不安。
自从施五在临走前,朝着他冷笑了一下后,钱楷便如坠冰窟,整个人都不行了。
“本以为,本以为县尊那么自信地带着这么多人过来,一定能抓住施五的什么把柄,谁想到,却是雷声大一点小!这下好了,施五的把柄没拿到,反倒和施五杠上了!就连我都被施五惦记上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钱楷一点低声喃喃自语,一边惶恐不安地在院落的雪地上来回走着。
“喂,钱老儿,我说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晃得老子头都晕了!”
别看李二在李文柏面前唯唯诺诺的,他好歹也是个衙门的捕头,又多年征战沙场,一身的血性。这会儿正想着自家大人的破解之法呢,结果眼里却满是钱楷这老儿到处晃动的身影,哪能不生气?
钱楷胆子本就只有芝麻大,被李二这一吼,瞬间软了,再也不敢到处乱晃。而是慢悠悠地挪到李文柏的面前,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人,施五已经和咱们翻脸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其实钱楷算是被李文柏强行拉来的,当初在衙门口,李文柏还夸下海口,要给钱楷看出好戏,结果却一无所获,还把施五得罪绝了。
说钱楷心中没有怨言,那是假的。但他也不敢真的就说出来,一他没这个胆子,二他还要靠着李文柏保护呢!
李文柏一眼就看穿了这老头的心思,虽然不屑,但毕竟人家是他拉来的,还是开口安慰道:“钱文书不必担忧。本官向你保证,只要你一天是我县衙的文书,整个交合县,便没有人能动你一根毫毛!”
显然,李文柏的保证,并没有让钱楷放心多少。因为在他看来,既然施五已经跟李文柏明着敌对了,那么李文柏别说保护别人了,就是他自己能不能活到圆满离任的那一天,都是一个未知数。毕竟,上一任县令的倒台,就是施五和曹严在暗中搞了动作。
但他还是无奈地点点头,感谢道:“小的感谢县尊大恩。”
雪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
李二有些担忧地望了望天,走到李文柏身旁,低声说道:“大人,这天色,恐有暴雪,若再继续逗留,小的担心,天黑前赶不回县衙了。”
李文柏还是摇摇头,示意再等等。
李文柏在等什么,没有人知道。
李二的脑海中,依然游荡着李文柏自信的神态。“大人这么自信,到底凭的什么?”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院落外开始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
李二和钱楷听到声音,抬起头往外望了望,对李文柏道:“大人,是那些去送饭的农妇回来了。”
因为没有李文柏的命令,李二和众悍卒没有将山脚下的消息告诉郑家屯的农妇。故而她们并不知道她们的夫君们已经不在那座山的脚下。
现在看着这些农妇脸上的失望之色,李二等人并不觉得意外。
连他们三十多人搜了一个时辰的山,都没有找到半个人影,这些妇人又怎么可能见到她们的夫君?
接连几个月天天都能见到面的夫君,一下子消失不见了,这样的打击,不可谓不小。回来的一个个农妇们,手里拎着没有动过的饭食,一脸的失魂落魄。
农妇王氏牵着儿子,也是一脸的失落。
因为幼子尚年幼,她平时很少带他去见夫君,但这次实在经不住儿子狗子的苦苦哀求,终于在给夫君送饭的时候,把狗子也捎带上了。然而却没想到,原本吃饭的棚子,居然已被烧成了废墟!
“娘,咱们为什么没有见到爹爹?爹爹去哪儿了?”狗子拉着王氏的手,坚强如他,此时竟有些哽咽。
“爹爹,爹爹这两天有点事,到别的地方去了。过几天爹爹回来了,娘再带狗子去找爹爹,好不好?”
为了不让儿子起疑,王氏收拾了一下表情,强作欢笑地安慰着儿子。
当她走到自家院落外,推开门时,却愣住了。
破旧的院落内,笔直坚挺地站了一排排悍卒,几乎快要将院落挤满。
悍卒队伍的后面,李文柏从屋檐下站了起来,走到了院落的中间。
“李大人!您……您还没走?”
王氏见到了李文柏,眼中满是疑惑。
李文柏淡然一笑,说了一句很有歧义的话:“王氏,本官在此,等你很久了。”
王氏张了张嘴,想到了刚刚见不到夫君,是不是与眼前人有关?只是拉着儿子,不说话。、
李文柏见状,叹了口气,也懒得多说什么,叫来了李二,吩咐道:“李二,去把郑家屯的里正给本官叫来,顺便把周围归来的农妇都一道叫到这个院落,就说本官有话要说。”
说完,李文柏对排列整齐的悍卒说道:“尔等,都暂时退到院落外去,给乡亲们留个位置。”
毕竟院落太小了,容下这五十个悍卒,就已经是极限。只能让他们站到院落篱笆外,别的农妇才能进来。
郑家屯并不大,只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二便把郑家屯的里正,以及周围的农妇都叫了过来。
里正郑平是个六十岁高龄的老头,也正因为他上了年纪,这才没有被私征徭役的人给强行带走。
郑家屯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县令这么大的官了,里正郑平刚听说交合县令要找他的时候,还以为郑家屯有什么人犯了大事,把县令都给惊动了,来找他问罪来了。
所以当郑平杵着拐杖颤巍巍走到院落的时候,脸上很是惶恐,刚一见到一身浅绿官服配银带的李文柏,便手脚失控一般的要跪下来。
李文柏赶忙向前拦下,将郑平扶起,笑道:“这位便是郑家屯的里正吧?本官乃是后生,可经不起老翁如此大礼!”
郑平见李文柏一脸和善,丝毫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便放松了下来,声音沙哑地说道:“老朽就是郑家屯……里正……郑平,不知……不知县尊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请县尊大人……恕罪。”
“老翁客气了,本官到此,乃是有事相求,望老翁不要推辞。”李文柏和颜悦色地说着,转头朝李二挥了挥手。
“来呀,给郑老翁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