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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色铜钉大门出的声音暗哑沉重,闪出一个体形瘦弱的青年,年龄不到二十岁,眼睛小面孔苍白,着一身浅青杂绫圆领袍衫,那是九品官儿的常服,一见李岩灰头土脸,浑身青紫模样,很是吃惊,赶忙上前扶住他,关切问道:“三弟,出了什么事,你被国子监的同窗欺负了?”
这是李岩的大哥李岫,任职武库署监事,为人正直却又胆小唯诺,李岫低声劝道:“大哥给你说,眼下咱们府上遭了难,还不知明日流放到哪里,唉,能忍则忍吧,我先把你扶进去,再为你裹伤敷药。”
对呀,忍,忍字头上一把刀,抵在心间也不动,李岩在外头吃苦受难,瞧见大哥关心自己,心头泛起一片温馨,脸上露出了微笑:“府里还有奴仆吗?让他们把铁连钱牵进去。”
叹了一声,李岫几乎要垂下泪来,“唉,府中留下的几个奴仆要么是年龄偏大腿脚不灵敏的,要么是身世孤苦没去处的。”
“福伯,将马牵进去吧!”李岫朝门房喊了一声,转出来一个颤巍巍的老头,佝偻着腰将铁连钱从侧门牵进马厩。
外面丝竹笙歌繁华热闹一片,偌大的李府却是冷冷清清,穿廊过院也没瞧见个人影,满庭初绽的芳华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瑟瑟抖。
一路无语,李岩心事重重,动起脑筋想法子营救父亲,李岫也是心中悲苦,劝慰的话说了几句,也闭口不言。
扶着李岩进了厢房,斜靠在床榻之上,李岫正欲转身去寻伤药,被李岩叫住。
“大哥,我这身伤还有用处,暂时不治也死不了。”李岩边说边将怀里那颗绿玻璃珠子拿出来。
“拿着这颗珠子去西市,有处名叫胭脂马的胡姬酒肆,王准那伙权贵子弟,大哥,你附耳过来……”李岩唧唧咕咕说了大半天,听得李岫胆颤心惊。
“三弟,你敢做这样的事,万一出了差错,不得搭进你的小命吗?”李岫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全出来了。
“大哥,你平日常说我不喜读书,这些都是我与王准他们厮混,从市井学来的法子,你快去,能早一日将父亲救出,我家才不会落个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李岩嘶嘶吸了口凉气,强忍着疼痛道。
“大哥叫腾空进来给你瞧瞧伤?”李岫婆婆妈妈倒是一片温馨的关怀之情。
李腾空是李岩的妹妹,两人年岁相若,温柔俏丽,在太医署跟随医师学习,自打府里出了事,也暂时回来了,府里缺人手,这会儿可能去了厨房帮忙。
“快去办我刚才说事,我挺得住,救父亲的事我还得多想想。”李岩站起来将李岫推出了门外。
“那大哥就去了。”李岫撩起袍衫的下摆,小跑着出府办事。
大哥,你倒是顺便叫腾空进来,给我提壶水润润嗓子,咸鱼干让我口渴得紧,李岩摇了摇头,怏怏回到床榻上喘气儿去了。
龇牙咧嘴地靠着床榻上的雕花木屏,李岩脑海中浮出这几日的事来。
他前世名叫浩然,从一所名牌大学园艺系毕业不到两年,在大学里就是学生会副主席,给人第一印象就是阳光的好青年。自打他进了乡镇企业局后脸上就从没缺过微笑,其实他年纪轻轻野心勃勃,正一个劲地往上钻营。
为了在局长面前有个好印象,浩然常常抢着下乡去跑腿,为局长弄哪些小酒厂养猪场等农林鱼牧的调研报告,从来不辞劳苦。
这些成绩,自然被局长在年终汇报时用来作报告,他在汇报时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可机关是论资排辈的地方,浩然这样吃苦耐劳地拼也得慢慢熬。
一次,下乡搞调研,碰巧遇上市长也在那里检查工作,浩然在饭桌上,有幸与市长的司机坐在一起,几杯酒下去,两人开始称兄道弟,司机得知浩然是学园艺的,还是名牌大学毕业,司机就要他帮着找个名头响亮的园艺设计师。
浩然旁敲侧击地了解到,原来是市长在江边买了块地,想盖处别墅。
机会从天而降,可得紧紧抓住,凭着自己在学生会的时候,人缘好,浩然广泛向学哥学姐们征稿,自己也设计了一套带着几分禅意的日式山水庭院。
他的一番良苦用心没有白费,市长心知肚明,将浩然暂时借到市府机关秘书处,为他造庭院干私活。
无论你才能有多高,关键在于对待领导的态度,浩然起早摸黑,事无巨细都操心过问,整个人瘦了十多斤,市长来看了几回,很是满意,拍着浩然的肩膀夸道:“浩然是不错的同志,就是要扬这种为人民实心办事的风格,不怕苦不怕累的革命优良传统,担子交给像你这样的年青人,我们才放心啊!”
市长满意,可浩然不满意,庭院中那几块置石看起来没有品味,借了市府的越野车,开进本市的偏远山区,亲自去山谷沟壑中挑选山石。
浩然爬山涉水挑好了几块石头,立峰石,卧牛石,扁石,锥形石,树桩石,日式庭院的五石景是按五行理论构成……吩咐乡政府人员完好无损地将它们送到市里,在这个山区偏远的乡政府,浩然就是市里的领导,说话比乡党委书记还管用。
驾驶着越野车回城,浩然遇上了滂沱大雨,山洪宛如暴戾的猛兽冲出山林,树木折断,山体崩塌,铺天盖地的泥石流来了,眼前一黑……浩然的灵魂穿越到唐朝开元年间来了。
一觉醒来,现身上盖着华美的锦被,转目四顾,曲足书案整齐地摆放着纸笔墨砚,轩窗投射进大片阳光,房中的布置陈设映入浩然眼帘,这可是大明宫词里才有的场景儿。
起床一看,浩然觉全身都小了一号,穿越在这个年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如潮涌来,李岩,是大唐国子司业李林甫的第三子……一个梳着堕马髻,身着淡绿衫儿翠霞裙的少女进来,为他急急忙忙梳头更衣,“李司业召集府中子弟到精思堂训话。”
脑子中还有许多未融合的记忆,李岩也顾不上问她,沉默是金自古良训,脸上再挂着微笑,怎么也错不了。
庭院沐浴着早春暖融融的阳光,鹅黄嫩绿初红,星星点点的花蕾儿,让匆匆而过的李岩眼睛看着非常舒服。
精思堂上,正中是一具铺设着锦褥的围屏胡床,坐着一位白皙微胖的中年人,头戴黑色展脚幞头,眼睑微微下垂,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天生就带着一付笑容,个子中等,一身朱色小团花绫罗官袍,腰束草金钩,坐在那儿谁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绿绫帷幄高悬,雕花的交窗投射出斑驳细碎的阳光,李岩偷眼瞧去,精思堂中66续续来了好几位兄弟姐妹。
“这几日,你们在太学也听到不少风声了吧,你们的舅爷楚国公姜皎出了事,他妄言废掉王皇后,昨日下午,圣人将他廷杖六十大棍,流放钦州,你们还不知轻重,上桃李蹊去狎妓寻欢……”
楚国公姜皎,李林甫……诸天神佛,我穿越成了窃据唐朝相位十九年,口蜜腹剑的李林甫之子。
“李岩,滚出来,你到桃李蹊追风弄月,人家一大早都堵到门口来要账。”李林甫越说越气,勃然大怒,姜皎出事,李府也跟着失势,现在连个妓家也欺上门来。
记忆中我没干过这事,身子不知被谁推了出来,李林甫手中的木棒劈头盖脑地打下,李岩用手本能地护住了头,侧转身子。
木棒足有酒杯大小,并未朝头砸下,一棒接一棒抽在后背、大腿处,李岩一时懵了,也不知道躲避,更不要说跑出精思堂,皮肉所受的阵阵疼痛让他更加清醒,这不是在梦里。
“你舅爷楚国公姜皎出了事,李林甫在府中治家无方,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轻薄浮浪子!”仿佛从极端恐惧中爆出歇斯底里的疯狂,中年男子手中的木棒如密集的冰雹般砸来。
忍住痛,李岩偷眼一瞥,李林甫身后闪出一个敷粉插花的小胖子,小眼睛跟父亲如同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阴阴地笑,口中还嚷嚷:“父亲千万别为三弟伤了肝气,他平日就这副德行,整日里到秦楼楚馆去追风弄月……不打不成材啊,父亲你歇着,养气护肝最是要紧,嗯……要不要我来代劳。”
脑海闪过奸臣传李林甫的事迹,李岩了狠猛地上前,抱住他的身子,扯开嗓子喊道:“父亲,侍中源乾曜还是宰相,你是他举荐的,他会替你说情,舅爷姜皎的事不会牵连到你。”
对呀,我是猪油蒙了心,还不如一个孩子的见识,李林甫一愣,有点奇怪岩哥儿怎么知道这个,他跟王准那帮权贵子弟终日厮混……我曾在源侍中面前规劝过舅父,身居高位如履薄冰,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他要是能皇帝面前提上一两句,我不是屁事没有吗?
自己在府中也常常召来名妓寻欢,将手中的木棍一扔,李林甫一把抱住李岩,暗悔自己下手过重,眼中隐隐有泪,“岩哥儿,你怪父亲吗?子不教,父之过啊!”
趴在李林甫的肩头,李岩忍着钻心的疼痛猛地抬起头,目光似枝利箭,狠狠地射了过去,脑海中闪过小胖子的名字,李屿,我记住你这个二哥,许多的记忆紧跟着如潮涌来,他眼馋我的铁连钱,偷偷给马喂巴豆,去胭脂马干了坏事让我替他付账,调戏我的侍女……
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李岫苍白的脸上满满都是慌张,“舅爷姜皎之弟,吏部侍郎姜晦被贬为春州司马,舅爷好几位亲党今日都被下狱问罪。”
精思堂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甲叶子和刀剑碰撞哗哗作响,一个粗犷厚亮的嗓门吼道:“国子司业李林甫,参与姜皎妄言废后,革去一切职官散衔,拿入大理寺监狱。”
李林甫临事也未慌张,轻声在李岩耳边说:“要救父亲,你不惜一切办法接近永穆公主,将你身上的麒麟头绿翡翠……”转头看见长子李岫跪伏在地,身子竟然吓得瑟瑟抖,不由低叹了一声。
顶盔贯甲的金吾卫一涌而进,为的校尉沉声喝道:“国子司业李林甫,罪不及妻儿,家中诸子有职官散衔在身的不除。”
李林甫转过身去,拱手为礼,脸上仍是那付招牌式的微笑,从从容容披枷带锁,跟着金吾卫走了。
我该是去找李屿算帐,还是……披枷带锁的父亲回头望了一眼,目光中尽是慈祥殷切之意。
心忽地抽紧,李岩眼眶蓦地湿热,泪光模糊,依稀觉得,着冰冷铁甲的金吾卫押走了前世的父亲。
前世的父亲被人陷害,开除了公职,坐了一年的牢,还在读小学的浩然被母亲领着前去探监,年幼的浩然怎么也不明白,好端端的父亲怎么就成了关进监狱的坏人?紧紧握着冷冰冰的铁条,撕心裂肺地哭,谁也拉不开他的小手,泪流满面的母亲无力地蹲下来,与他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