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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院中暮色四合，霞光淡如薄雾。
肃忠候苏府，福寿堂内香烟缭绕，苏老夫人盘膝坐在一张万福万寿围子罗汉床上，静默的闭着目拨弄着手中的念珠。
外间自鸣钟响起，苏老夫人缓缓睁眼，放下手中的念珠。一旁伺立的秦妈妈便走到她的跟前，双手叠在腹前，微微躬身，等着老夫人的差遣。
“时辰到了，叫人去把她带过来吧。”苏老夫人抬起一双略显老态却依旧精明的眼望着不远处的屏风问道，“这丫头在祠堂跪了几天了？”
“足足有十天了。”秦妈妈对身后的大丫鬟摆一摆手示意她去带人，然后将腰更弯下了一些，低缓的对苏老夫人道，“这几日从卯时跪到酉时，每日都是跪够整整七个时辰。听照顾表小姐的竹香说，表小姐这几日膝盖以下的腿脚都是肿的，走路都走不利索了，可表小姐愣是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倒是前几日老太太您咳嗽的事传到表小姐的耳中，她虽没说什么，但监罚的嬷嬷却说表小姐那日红了一天的眼，听说您不要紧了，眼睛才不红……”
“哎……”苏老太太长叹息道，“我知道这孩子心里不会怪我，否则她也不能这样去救人……她去救人那都是为的我，我当时在气头上，竹香拦着她，她是怎么说的？说要是二表哥真这么死了，外祖母来日能不后悔难过吗？这孩子呀……”
“回禀老太太，表姑娘到了。”丫头在帘外禀报，伺候的婆子便挑帘让人进屋。
只见一个丫鬟扶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慢慢的走进来，这少女穿了一身月白罗衫，头上只插了一只素银簪子，素面朝天未施粉黛，脸上虽有些苦白，但依旧掩不去容貌姣丽。
少女见了苏老夫人，便在丫头捧上的蒲团上跪下，先给苏老夫人叩头：“不孝外孙定柔拜见外祖母。”
苏老夫人看她一路走过来，裙摆都跟着双腿打颤，心中已是十分不忍，但为了让她明白，却还是恨下心来问道：“跪了这么多天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温定柔低下头嗯了一声回答道：“我不该对卫姨娘发火，害姨娘难过动了胎气险些小产。”
苏老太太却摇摇头道：“你再好好想想。”
温定柔垂目沉吟，十天前，苏家的几个兄弟姐妹去游园，由她外祖母一手养大的五小姐苏宁玉落了水，卫姨娘所出的三小姐苏如玉指说是二公子苏禾失手推下去的，性子一贯软弱的苏禾辩解不过，当晚竟上了吊。
温定柔得了消息，二话没说就往苏禾的鸿辉院赶，路上却遇到了卫姨娘，卫姨娘磨磨蹭蹭的纠缠着她，她怕耽误救人，就口不择言的说了几句“姨娘是不是想让二表哥就这样死了”之类的诛心的话，当时卫姨娘就说身子不适了，可她只顾着去救人，并没有理会，哪知道卫姨娘会真就动了胎气。
为了这事她舅舅苏盛宗就发了大脾气，这卫姨娘一贯得她舅舅的喜欢，前头已经生育了一子一女，在她舅舅面前很有体面，就是她舅妈平日里也不敢轻易给她脸色瞧的，现在因为温定柔的几句话动了胎气险些小产，她舅舅气急了直说要赶了她去庄上。
还是外祖母和舅妈求情，又念在她救了二表哥苏禾一命的份上，才改成罚跪祠堂的。
只是她舅舅发了话，卫姨娘的胎什么时候稳了，她什么时候才能免罚，于是卫姨娘在床上躺了十天，她便整整跪了十天。
“定柔不知。”温定柔思忖了半日，除了卫姨娘这件事，她也实在想不到别的，只能如实回答。
苏老太太面上这才略略一松道：“这就对了，因为你根本没错！”
“你二表哥是什么样的人，平时软的和一团面似的，连只蚂蚁都不敢轻易踩死，能把你五妹妹推下水吗？”苏老太太道，“只不过当日三丫头咬定了是他失手不小心推下去，他才百口莫辩。说到底也是我糊涂，看你五妹妹那个样子，心里着急上火了，没仔细想就罚了你二表哥，却不想这孩子外表软内心却是刚烈的，竟然上了吊，若不是你将他救了回来，我将来有什么脸面去见你外祖父？”
“说来说去她就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苏老太太面上露出些轻蔑的神色，但却没把话说下去，反而抬起脸看着温定柔道，“算了，进去看看你五妹妹吧，刚才总算清醒了些。”
温定柔诺声行礼起身，由丫鬟扶着去了内屋。
苏老夫人看着温定柔走路哆嗦的样子，问秦妈妈道：“秦妈妈，你说我将这孩子留在身边真的好吗？”
“老太太也不用心急。”秦妈妈安慰道，“表小姐进府还不到一年，府中的情况自然看得不通透，只要好好提点，以后会明白的。”
“希望如此吧。”苏老太太道，“这孩子命苦，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又在外面漂泊了这么多年，跟着个仵作师父过日子……”
“老太太也不用想太多了，想想这也许是天意，若不是表小姐以前跟过赵大娘，哪里又能知道这救死的方法，奴婢活了这么多年了，吊死的人也见过些，就没见过身子都快冷了的能救回来的，倒是表小姐这回是真把二少爷从鬼门关给拉回来了。”
“哎……温丫头才进府的时候，我还怕她在外面沾些不好习惯进来，市井之辈多贪图小利，小聪明多但心术不正，却不想她却是个耿直的，你还记得她头一回见姐妹时，姐妹们问她读过什么书，她怎么回的吗？”
“祖师爷的《洗冤录》是都背下来了，《草经》《药经》也看了些，不过师父说咱们仵作虽不是治病的大夫，但是见识须比大夫强些才好判别死因，现在正看《内经》呢。”
“当时表小姐一口一个咱们仵作，咱们仵作的，可把小姐们都听白了脸，就连奴婢再旁边也为她捏一把汗。可现在想想却也是因为表小姐是这样的心性，后来才能和小姐们处的开，若是遮遮掩掩的，反而叫人看不起了。”秦妈妈道，“况且表小姐也是个通透的，后来大家对她的来历不好奇了，就再没听她说过当仵作的事，不过若是有人问起，却也回答的坦荡。”
“是啊，当时我就觉得赵大娘这些年还是教的好的，这孩子不卑不亢，心里又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但有时候心里太坦荡了却也不好。”苏老夫人又拿起身侧的念珠握在手里：
“这回的事，说到底不就是卫姨娘怕禾哥儿挡了宣哥的道吗？都是远哥去的早，咱府里世子的位子一直这么空缺着，才引得这些争斗。”
“正是呢，若是远哥在，五小姐有个嫡亲的兄长照应着，也不能出这件事。”秦妈妈哀叹道，“可怜我们五小姐，娘亲去的早，兄长也不在了，还好平日有老太太您护着。”
“可我也老了。”苏老夫人眼中有些哀然，“禾哥儿虽能读书，但却是这样的性子，自己都护不住，又发生了这事，更不能指望他来日能护着宁丫头了，宣哥的生母又是卫姨娘，三丫头一贯跟宁丫头不对付，若是让他继了世子的位子，想来也不会多维护宁丫头。剩下一个兰哥，年纪小也不上进。哎……这几个我能指望哪个？”
“若是太太能生个哥儿，那便好了。”秦妈妈道，“太太向来是疼五小姐的。”
“这事哪有这么天随人愿的？她进门也有三年了，肚子却一直没动静，她若能给我们苏家生个嫡子，就是让我立刻闭了眼，我也愿意。”苏老夫人的语气中多有些责备。
秦妈妈连连宽慰：“老太太不要这样说，您还要长命百岁的看着五小姐嫁人呢，再说太太现在还年轻，老爷也不过而立，总有机会的。”
“哎……我的身子骨我还不明白，这么些年的老毛病了，御医都调理不好，能看到宁丫头嫁人都是老天爷可怜我这个做祖母的心！”
“其实说起来宣哥和我们五小姐也是处得来的，看平日里五小姐和三小姐斗嘴，宣哥有时也是帮着五小姐说话的。”秦妈妈道，“若是过两年，府里还这么个情况，老太太不妨让五小姐多和那头亲近亲近。毕竟……”
“我知道你的意思。”苏老夫人道，“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明白，只要李氏生不出儿子，这侯府迟早是要落到卫氏母子的手上的，哎，罢了，还不如我现在卖她个人情，望她能记着好，将来善待宁丫头。这几日再看看吧，若是她能明白我的意思，叫三丫头和宣哥对宁丫头好，在立世子的事上我就松松口，等宣哥成年了就让他当了这个世子，这样这后宅也能安宁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