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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在养病的那两年,青云是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自行了断的。
每个在江湖上打拼的赤真族人不仅被教会了如何活下去,也学会了如何死得干净。
但她没有那么做。
也许是因为原本不畏死的她希望有一日能换上他喜欢的白衣,也许是因为她还盼望着与他的团聚,但最重要的,是她无法允许自己带着困惑死去。
她想知道,冷梅谷究竟是不是他自小长到大的家。
这个来得莫名其妙又微乎其微的疑惑,竟让她无比执着地耿耿于怀。
她与那小丫头主仆三人在那座山顶的宝善寺住了近两年,那里的方丈精通医术,每日都会抽空过来为她诊治。
出家人虽然以慈悲为怀,但总归要吃饭花钱的,更何况治疗她的眼疾需要很多珍贵的药材,所以尽管他们的食宿用费被免,但诊金却是不好不给的。为了给她看病,那小丫头口中整日念叨的“我家公子”和她的兄长开始在寺庙里做工,农忙时种菜收粮,农闲时题字作画。
“我家公子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菩萨,好端端地被烧坏了家,现在竟然还为了一个来历不明又不知感恩的人被困在这寺庙里,说好的关外大漠呢,说好的长烟落日呢?”
这是那两年她听到的最多的话。
那叫小如的小丫头总是喋喋不休不停抱怨,但虽然心直口快,却依然对她照顾得体贴入微。比起与她的朝夕相处,青云却很少能感受到那个救下自己的“童公子”的存在,尽管与他同住一个院子。
原因自然是他忙于生计,每日皆是早出晚归,唯一的相遇便在他离开与回来时。那两年,她每天都醒得早睡得晚,经常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听风声听鸟鸣,所以自然也会注意到他开门又关门然后脚步轻轻地离开。
她与他没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她从未道过谢,他也从未邀过恩,就好像两个同住屋檐下的路人,陌生而又熟悉。
唯一的一次接触,是在有一次她起夜时。那次她不想唤醒小如,打算一个人过去,毕竟白天黑夜对她而言并无区别。但刚拄着拐杖出门不过多久,她便听到了脚步声,当从声音辨认出来人是谁时,他已经抓住了她的拐杖。
他陪她过去,等她出来,又带着她回去,仍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却好似是心有灵犀的故友一般。
直到她开始发觉自己的眼睛对光有了触觉,然后趁着小如不留意时混在下山的香客中离开了宝善寺。
没过多久,她的双眼便康复了,然后便是马不停蹄地寻找真相,天南地北地奔波,海枯石烂地坚持。
现在想来,她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也便是童公子主仆三人了。
她本与他们无亲无故,可在将他们害得无家可归后,他们却为了救自己被困深山终日忙碌,待她已是情深义重。然而她却连告辞都没有留下一句,瞒着他们便下山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害怕,害怕相见之后愈加怀念。
她讨厌那样的自己,拖泥带水纠缠不清。
后来,重回赤真族后,她曾派人去宝善寺送了银两,但得到的消息却是他们主仆三人早已在她下山后的当月便离开,从此杳无信讯。
不止一次地,将遗憾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她想,这样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很多相识不如不遇。
这一年中,她已竭尽全力去忘记。但最近不知怎么了,好几日都梦见了宝善寺,梦见了喋喋不休的小如。
在梦里,小如还是似那两年一般吵吵闹闹一惊一乍。
“这是我家公子做的拐杖,亲手做的哦,瞧瞧,多么精致,还有花纹哎!”
“公子说这是他下山给你买的衣裳和鞋子,但也不知公子是否觉得女装太贵,买的竟都是男装,还说你定会喜欢。真是的,你都看不见,谈何喜不喜欢?”
“今儿的菜可是我家公子种下的呢,可新鲜着呢。”
“我家公子又新作了首诗,我给你读一读好不好?”
“哎,你在冷梅谷看到那一副红梅图了吗,那可是我们家公子的画,对,就是落款为月下闲人的,那是我家公子的号。”
“今天过节,这是我家公子给姑娘的红包,祝姑娘早日康复,喏,这个是我的,不要嫌少,关键是心意……”
……
青云望着窗外突然翩飞而落的雪,只觉得小如的声音在耳边愈来愈清晰,尤其是在刚刚睡醒的时候。
她有些茫然,一刹那间有个疑惑在心头闪过。
自己最该梦见的,不应该是那个人吗?但为何想起他都是在清醒的时候,却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睡梦中。
抬手,悄无声息地将手指抚过从簪子上垂落的珠子,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听那个红衣小姑娘说,这里面有他的一滴血。
溶血入梦,从此忘情。
可倘若他不肯入梦,她又如何能忘情?
究竟是自己不够忍心,还是用错了方法,是否应该向那个小姑娘一探究竟?
轻叹一声,青云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不是说过,情忘之时,才是她最有可能的现身之日。
“云,一切准备就绪,消息已经放了出去。不过今日,驸马爷迷恋乐坊女子的事便能在京城散开。”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后,青雪推门而入,与她并肩站在窗前。
青云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云,这样真的可以吗?”心中还是有些不安,青雪侧头问道,“若是他对雪雾坊没有行动,这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会的。”向窗外伸出手,看着一朵雪花落在了手心上,晶莹剔透,青云的眸光有些飘忽,“他就是那样的人。”
青雪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柔声问道:“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既然已经决定,我便不会后悔。”她微然一笑,缓缓握住了手心,“更何况,这件事还关系到我们三人的前程,我们筹谋了这么久,岂会放弃?”
青雪默了一默,有些愧疚地道:“当年你失踪之后,虽然我和雾奉族长之命要缉拿,但若非你主动现身,我们怕是穷极一生都不可能找得到你。若非为了我们,你也不会轻易现身,归根结底到底是我们连累了你。”
“我总不能背着叛族罪名逃匿一生,更何况我与何硕和洛达的纠葛早晚也要终结,”她看向青雪,眸光清澈,毫无犹豫,“放心吧,忘一个人终究不容易,但我有办法应付,绝不会因为心软而前功尽弃。”
青雪轻叹一声,问道:“你当真不与他单独见一面吗?倘若他当真还对你有情呢?”
但此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既然青云已经作此决断,又怎会再留恋昔日温存?
曾经的相遇很难,就好像地北天南,现在的相见很易,却也是咫尺天涯。她已经再也不想见到他,更不愿给他分辩与解释的机会。
往事已过,岁月如灰,她与他之间便只有恨,如今复仇归来,甚至为了决绝而接受了枯水簪,所以,这世间已再无让她可放弃的理由。
这一次,决不允许失败。
正如青雪所言,很快,传言四起,三公主因驸马行为不检而意欲绝食的消息便顺着京城的风雪传到了雪雾坊。
这一日,也终于来了。
那天,在雪下得最大的时候,何硕终于如愿所偿。
他看着眼前一袭青衫妆容清淡的女子,眸中柔情似雪化开:“原来,这就是换上女装后的阿云。”
她却淡然一笑,分毫没有与他叙旧的意思,好似只是在路上不经意间看了一眼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很快便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几步便到了她的身后,用力抱住了她,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她的肩膀上,眼睛微红,声音已然哽咽:“原来你一直都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不肯来见我?你可知道我回到冷梅谷看到那一片灰烬后有多么伤心?我以为你已经……”
“已经死了,对吗?”只是稍稍用力便挣开了他的怀抱,如同落叶离开枯树般毫无留恋与不舍,她盯着他的眼睛,轻轻笑着,神色出奇地冷静,“所以你才放弃了与我天涯相随的承诺,所以你才在无奈之下娶了洛达成为当今驸马,对吗?”
愧疚之意充斥着他俊朗的面容,何硕悔恨道:“我并不知道你还活着……”
他还是那般英俊,还是那般真诚。
青云看着眼前曾经让她丧失理智的男子,心中竟觉凄凉。
不愿再与他多做纠缠,她道:“我原本有很多话想问你,但如今,却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愈加温柔:“你说。”
“我知道你曾回了冷梅谷,也相信你定然在那一片灰烬中寻了个遍。”将一个东西从袖笼中拿出,缓缓地抬起手,她问道,“可是,你究竟是去找我,还是在找它?”
看着她手中的碧绿玉牌,他的神色霎时一变,好不容易才掩下眸底的紧张:“这是我送你的玉牌,找到它自然也便能找到你。”
“果然还是答得滴水不漏啊。”她的唇角一挑,冷笑道,“你这一生过得如此跌宕起伏,也算是精彩,但最后悔的,便是将这个玉牌送给我吧?”
他的温柔笑意显然有些勉强:“阿云,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依然笑得清凉:“我在说些什么你再也清楚不过,我也知道你很想将它收回去。不如这样,你休了洛达,我便将它还给你,怎样?”
他一怔之后,苦笑一声,眸底的锋芒却愈加锐利:“阿云,莫要胡闹,我还有许多话要与你说。”
“我听说你在朝廷也身兼重职,最嫌恶的便是旁人唤你驸马爷。而且,我也知道你根本不喜欢那尔虞我诈的官场,你与我一样,向往的都是最简单平淡的日子,不是吗?不如这样,我们还回到冷梅谷,只当大火及之后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从此相濡以沫,我陪你吟诗作画,陪你打猎下厨,好不好?”她向着他走近了几步,盈盈浅笑,“当年我喜欢的,不就是那样的你吗?清心寡欲,嫉恶如仇,平淡若水,温柔体贴……”
她的话还未说完,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在她缓缓过来时,他的神色一直温柔似水,好像也在沉浸在美好往事之中。但猛然间,当她离他已然足够近时,他的眸光霎时一冷,突然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手中的玉牌抢在了手中。
见他顷刻间便将玉牌在手中磨掉了大半,她的眼中多了几分苍凉,却笑着道:“看来这几年你的内里增进了不少,只可惜,眼光依然很差。”
何硕微蹙了眉,还未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便听见突然从楼下传来一片吵嚷。
毫无征兆地,三公主突然纡尊降贵亲临雪雾坊。
目光从楼下转向有些惊慌失措的何硕,她的手指抚过簪子上垂落的珠子,轻笑着,颇有些遗憾地道:“我们三人又再次重逢了,只可惜啊,虽然外面也下着雪,可这里不是冷梅谷,没有烫热的梅酒,没有一桌子的好菜,更没有舞剑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