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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爱一个人的短暂机缘和深深了解一个人的漫长情谊,若是你,愿意得哪一样?·那一年的北京美得像北平·我们气象峥嵘地爱过,也偃旗息鼓地败北。2009年的时候,我和江东在北京,最穷的时候,冬天那么难熬,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电热毯,一台300瓦的取暖器,一人一台旧笔记本电脑。我缩在床上,他蜷在二手市场买来的旧沙发里,舍不得点灯,就着取暖器明黄的光,手指像飞奔的马蹄,嗒嗒嗒地写着几乎卖不出钱的剧本。我们还有一口烧蜂窝煤的炉子,到了饭点的时候江大厨就要出马,切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放几片腊肉,再下两把面条,搁两个鸡蛋,捞出来滋溜滋溜吃得倍儿香。日子是真的苦,好在年轻,又是在北京,皇城底下,穷也穷得底气十足。冬天快过去的时候,江东买了一块抹茶蛋糕,上面插一根蜡烛给我过生日,二十四岁,我嘴里含着甜蜜的蛋糕仰着头向我最爱的人许愿。我说:“我希望有一天可以住上有暖气的屋子,每周有蛋糕吃,每天都可以见到你。”他把手搭在我的脑袋上,学上帝老头儿说:“我知道了,不久就会实现。”我踮起脚,吻了吻他的额头。那时候很多事都能令我们快乐,比如一个早春午后,阳光好得把所有在胡同里冬眠了几个月的人们都晒了出来,大家像晒棉被一样舒服地晒着自己。我和江东混迹其中,用我们的白菜腊肉汤面换来了一个小模特的曲奇饼干和一个内蒙古画家的红茶。我记得那是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我和江东在温暖的阳光里懒洋洋地望着彼此,手里捧着红茶,再吃一块香香的曲奇,忘记了寒冷和贫穷,以及生命里所有的冷眼。天空晴朗而高远,槐树像老人一样慈祥,鸽子在檐上扑棱一下飞走了,沙尘暴还没有来。这样的春天美好得让人忘乎所以。那个春天结束的时候,我放弃了写剧本,成功应聘,在一个法国人开的外贸公司当翻译。我们趿着人字拖去秀水挑了一套看上去很不赖的正装,还下了次馆子小酌用来庆祝。散步回来的路上玩踩影子的游戏,走走停停也拉开了一段距离。江东站在原地等我,冲我喊:“赵朗,好好干。”我说:“江东,你也是。”起初工作的那几个月我们的生活温馨而井然有序,每天早晨我都可以带一个江东连夜做好的便当去公司,穿戴整齐后拎着高跟鞋再悄悄地折回来,江东还在睡觉,但会迷迷糊糊地亲我一下。下班回来倒两班地铁,虽然饿得饥肠辘辘,可是一推开门就会有可口的饭菜等着我。吃完晚饭我们会在胡同里遛弯儿,江东和我讲一讲他新写的东西,我会说公司里的八卦作为交换。每个月我们会去小剧场看几次话剧,在麦当劳吃一个巨无霸然后睡眼惺忪地坐在末班地铁上,我的脑袋不停地低下去,江东眼疾手快地捧住,把我抱在他怀里睡。那时候我们是那么快乐。2010年的冬天,我们搬进了一间有暖气的一居室里,虽然房子有些年头,交通也不便,但是有暖气就弥补了一切。那些冷得滴水成冰的夜晚里,我头枕在江东的腿上,听着暖气管里咕噜咕噜的水声,好像炉子上一锅煮得奶白奶白的鲫鱼汤。我问江东:“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他把一颗珍贵的、用热水泡过的草莓塞进我嘴里,“很快很快。”我的工作很受法国老板的赏识,他给我加了一次薪水,我的工作理所当然地重了很多,不仅做翻译,还兼了一部分接单员的活,为此我不得不一次次加班。舍不得出去吃晚饭,只是去n买一个半价的便当加热一下应付了事。江东还是很不顺利,搜肠刮肚写出来的剧本依然没有人要。为了贴补家用,他不得不去接一些他不喜欢的活,比如为一个成功商人写一些歌功颂德的采访稿,或是写一些惊险诡异毫无逻辑可言的悬疑小说,像旧时沽字买酒的落魄文人,这样的现状令他焦虑而无望。我也是在无数次争吵、分手、复合、互相折磨以后才恍然想到,那些我疲于工作赚钱不在家的白天和夜晚,江东一个人在空空落落的家里,他是如何度过那些黯淡的时光的。就像他后来说的:“赵朗,你一个人跑得太远了。你总说我们分手是因为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根本不是这样的。2009年的时候我们最穷,却是最最快乐。”这样的生活令我看不到希望,我变得越来越焦虑,并且把这种焦虑全都发作在江东身上,挑剔他做的饭菜难吃,在半夜写稿影响我睡觉,甚至他抽几元一包的香烟都被我斥责为不懂事,我把烟揉碎了扔进垃圾桶,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哭。我害怕这样的生活,这样日复一日挣扎着、奋力地保护着我们的小生活。江东在门口轻轻叩了叩门:“赵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这样的话令我更加难过,我打开淋浴洗澡,倾泻而下的热水落在我的身上,覆盖了江东在门外说的话。我走出去时,家里空无一人,江东不知去哪儿了,但是电热毯已经开好。我摸着温热的床,想到我对江东的苛责,又是愧疚又是心疼,和衣躺在床上等他回来,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有一双手轻轻地拢着潮湿的头发,电吹风柔柔地呼出热风。我抱住江东向他道歉、认错,他也原谅了我。我们都以为以后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然而当生活所有的重担全都压在我身上时,我变成了一个脾气糟糕随时会面目狰狞发火的女人。我们进入了一个死循环,我总是不停地伤害江东,再苦苦求他原谅,求他回来。最后,我们都精疲力竭,江东看我的眼神,恐惧多于爱意,他颓丧地低下了头。“赵朗,我是你的爱人,不是你养的狗。”江东执意搬回以前我们住的那个旧胡同,他说他在我身边的时候焦虑不安,暂时分开一阵儿可能对谁都好。“赵朗,也是再让你想明白,你是真的爱我还是只是习惯了和我在一起。”江东刚搬出去的那一阵儿,我总是在夜里恍惚听到他一个人在本子上沙沙写故事的声音,半夜哭醒他不在身边,一床清冷的月光。我鼓起勇气打他的手机,显示是停机,为他充值了再打过去,他已经关机了。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不算分手。我的法国老板吕比安请员工聚餐,在新开的日本料理自助,我心中郁闷,一杯杯喝着甘醇的清酒,想起从前喝醉时我总爱紧紧地抓着江东的手。悲从中来,躲去厕所哭。出来的时候吕比安正好在门口,扶了我一把。送我进包厢前他凑在我耳边用法语说:“你今天穿内衣了吗?如果没有的话,你的胸形可真美。”我面红耳赤,又不敢当场发作,坐回人群中,只能任由胸口一团怒火不停地烧,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手紧紧握着手机,打给江东,他挂掉了我的电话。散了场,我打车去找江东,深夜走在那条逼仄的小巷子里,所有前尘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淡入又淡出。我以前给江东做过一个心理测验:一串葡萄你怎么吃,是先吃最甜的还是先吃最酸的。江东选择后者,而我选了前者,所以江东有希望,我只拥有回忆,而回忆是无济于事的。江东不在家。我在门口坐着等了他很久,直到凌晨三点。那些期待、失落、绝望的心情都一点点蒸发干净了。我也终于承认,我和江东就像是被命运偶然捡进同一个口袋里的两颗石子,后来走散了,就再也没有那样的运气回到同一个口袋。我没有辞职,相反利用吕比安对我的一丝好感在职场发展得更加好。一年以后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采光极好,冬天就像泡在阳光里。也可以定期去,闻着令人感到幽静的泰国木香,恍惚想起胡同里的春日。很多人羡慕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走在钢索上的人,我依靠了最不值得依靠的东西,因而更加拼命地工作,加班至深夜从写字楼走出来,下起了大雪,路灯下看得真切,天空裂开来,亿万个碎片从苍穹掉落下来,美不胜收。但是不敢多看,太凄凉了。拦不到出租车,我索性抱着手臂在路灯下慢慢地走,不自觉哼起了歌:“我要飞翔在你每一个彩色的梦中,路遥远,我们一起走……”这样的天寒地冻,我也没有哭。我只是想念江东,提了一袋啤酒去看他。这一年我们断断续续有联系,江东也渐渐好起来,写了两部不错的话剧,在大学生中很受欢迎,大家喊他江老师。他仍住在我们从前的小胡同里,我去的时候,他和几个学生在排话剧,席地而坐,人人抽着烟提神。江东的身边有个娇小的女孩,手中捧着一杯热茶,一张没有被名利洗过的脸。我在门口静静看着,觉得我和这样的景象、这样的世界阔别很久,我突然就不敢进去了,把啤酒放在门口,轻手轻脚地走了。我想起我最爱江东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呼吸才能安心睡着。这些江东不会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在那些吵得面红耳赤的夜晚,他总会在我睡着以后抱一抱我,说他爱我。2013年,江东决定回老家,我去火车站送他,令我有些意外,那个娇小的女孩没有和他一起回去。我没有问,因为已经没有资格再问出口,只能似旧日好友一样珍重地抱一抱他。他问我:“赵朗,你想一起回去吗?”我摇了摇头,我不是从前的赵朗了。江东离开北京以后,我突然觉得这座城市空了,我告诉自己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失眠厌食,早上起来头发一抓掉一大把。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江东对我的意义,我们可以分手,可以很少联系,只要他在,我就觉得身后有一条退路。可是江东一走,我懂得了一个女人,从头到尾,从生到死,物质到灵魂全攥在自己手里是多么恐惧。以前我听说北京有很多白领死于车祸。他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匆匆走出家门,“嘭”一声,就烟消云散了。有一天清晨,我就站在街头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那个女孩跑得比我快一步,为了和我抢同一辆出租车,就在几秒间,被对面开过来的一辆车撞飞出几米远,血渐渐漫出来,场面惊骇。她竟是替我踏上了死途。我站在烈日下心有余悸,害怕惊恐到极点,喘不上气来。我突然感到了生命的荒谬,它像一根钢针戳穿了我。我坐在路旁许久许久,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掉头去了火车站。我决定去找江东,搭火车,再换长途车,后半夜起了台风,风在车厢里灌进来又灌出去,气势汹汹。我一直紧紧握着双手,浑身僵硬得像一尊石像。你们热衷看电影的话,知道这一幕千山万水,押着全部身家奔赴的场面之后大抵跟着意外。是的,不过现世安稳,谁都没有死。只是对江东来说我就是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他和那个站在他身边捧一杯热茶的女孩的平静生活。“我差一丁点儿就死了,劫后余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来找你。”这话到嘴边硬是被我吞了回去。江东连夜送我去长途车站,黯然地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说:“我也以为我不会回来了。”之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江东安静地举着手电筒,照亮前面一小片石子路,反复提醒我当心,不要摔着。我落在他身后,在一片漆黑里,无声地落泪。我安慰自己:会回来的,以后等我老了,就回来养老。2013年年尾,我终于可以换新居了,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整理旧家具,在床底扫出旧日江东给我写的信、日记以及电影票根等种种旧物,我擦干净灰尘,小心地收起来。我不怪江东这么快就能投入地去爱一个人,相反想起他时我觉得很温暖,就像那最后一晚他用手电筒在黑暗里照亮我前面的路,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就变成了这样一只手电筒,一点微微的光就够了,尽管心里那么遗憾。我搬了新家,买了一个更大的冰箱,把这些信、日记密封了放进去好好保鲜。我的生活还是继续着,得意总比失意多。太累太倦的时候就把这些日记拿出来,像取出一个冻结的美梦,把它融化,把它烧开,然后我慢慢地坐下来,用它来浸泡我冰冷的双脚。它们走了这么远,真的不容易。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那一瞬有所错过,缘分就只是缘分,奋力过再无声息。好在还有梦,梦见那条阳光笼罩下的胡同,鸽哨悠扬,过往的那些旧年月幽暗生辉,那一年的北京美得不像北京,像美好时代里的北平,我们气象峥嵘地爱过,也偃旗息鼓地败北。·命运帮她收了场·岁月幽微曲折,爱一个人淡淡的情义。深爱一个人的短暂机缘和深深了解一个人的漫长情谊,若是你,愿意得哪一样?有时江柔想起陈桉还是会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虽然如宋晓这样的旧友都无法理解怎么十多年了,细胞都代谢过一轮了,她还绕不过一个少年恋人。只是她们提起陈桉啊,时间像回来了几年,那个陈桉啊,漂亮极了的陈桉,虎头虎脑地在讲台上背李白的诗。从前她们爱说:“陈桉,我给你写的情书呢?陈桉,让我摸摸你的酒窝。”这么想起来,陈桉像她们一个共同的美梦,混着樟脑般回忆的苦香。宋晓吸一口十多年后的空气,像梦醒,对着江柔说:“不怪你那么喜欢他。”她们高三的那次毕业旅行,浩浩荡荡一行九人前往西塘。年轻人看着也让人觉得生机勃勃,好像试卷还装在书包里,未来已经在脚下了。江柔是班长,一路像个大家长管理着班费,管吃管住,像模像样。他们夜宿的客栈是一幢小别墅,五间房间干净敞亮,一楼有个院落,一树石榴花开得正好,掩映着小厨房。陈桉他们四个男生简直乐疯了,买来啤酒、零食,迅速占据有利位置,赌虫上身,大战八十回合。女生则乖乖巧巧结伴出去买菜,又挤进厨房,锅碗瓢盆一通响。夕阳落下来,金粉般的夕照洒在一只瓷碗上,好像一碗金水。陈桉的手刚好伸过来,捞起碗冲着江柔喊:“班长,我好饿啊。”江柔一晃神,这一声“好饿”,后来她差不多听了有十年。他们在西塘住了三天,最后一晚在酒吧给陈桉送行。大家闹得太疯,集体喝趴,勾肩搭背地一路唱着歌,踩着青石板上的月光回来。陈桉在江柔的左手边,同样瘦弱的肩膀揽着她的脖子,近得能闻得到他身上小兽般的汗味。书上说人其实保留着一些兽性,若喜欢一个人,总爱闻他身上的气味。五间房九个人,江柔享有小特权,一个人睡在一楼最靠院子的那间。返回的那个清早,下起细雨,隐约听到有脚步声。蟹壳青的天色里,陈桉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抽烟,乌黑的头发,瘦弱的样子,一些年以后江柔回想起来,少年初抽烟时低头扶住烟的样子,那么温柔。所谓落花微雨人独立,大概就是这样吧。他推门走进来,光着上身,撒娇般喊着冷,钻进她的被窝。瘦瘦弱弱的,像个小和尚。他抱着她静静说了会儿话。少年时的告别没有那么多愁绪,他只是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加深了这个没有沾染一丝情欲的拥抱。陈桉高中毕业后就去了英国,江柔则考上了上海的大学。英格兰以北,天地都太宽广,草地、牛羊、格子花纹、风笛音乐,还有到处能买得到的威士忌。月色太凉,陈升的歌又满是乡愁。陈桉觉得孤单,给江柔写长长的电邮,词不达意,在结尾处才言简意赅地附上一句:“你敢不敢谈异国恋?”两天后收到江柔的回信,是整整1G的菜谱压缩包,分早、中、晚三餐,全都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一周没有重样。苏格兰是日暮,总有辉煌的落日,陈桉心有震动,被那封电邮定在夕阳里很久很久,像一只被包裹进松泪的昆虫。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多,陈桉记得江柔对他很好,好得很细碎又很温暖。他记得有次回国参加一家外企的寒假实习生面试,前一晚江柔陪他住在校外的小旅馆里准备面试的资料,各种不顺,偏偏还打翻了泡面,弄脏了面试的西装裤。他冲江柔发了一通脾气,借口买烟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把裤子洗干净了,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台最老式的取暖机,安安静静坐在床头耐心地把裤子一点点烘干。暖黄的光笼着她,水分慢慢变成袅袅白雾往上蒸腾,小旅馆里简陋的背景也染上了一种很温情的情愫。陈桉的心在那一刻好软,他不发一言,走过去很眷恋地把她抱进怀里。这好像就是他们之间的爱情,拥抱多于亲吻,依恋多于爱,这在年轻时是多么不合时宜。陈桉在留学生圈子里认识了越来越多青春昂扬的同类,他们驾车去美国西部的黄金海岸,敞篷跑车、妙龄女郎、酒精、沙滩、音乐、迷幻剂,当他的生活出现越来越多的层次,江柔被抛弃也就成了一种必然。她是在清晨收到陈桉的分手邮件的,语气措辞是全世界通用的那种分手格式。她握着手机呆呆地坐在宿舍的上铺,宋晓喊了她几遍都没有回应,爬上去一看,满脸的泪水,哭得像个被喊醒的做着梦的孩子。可能是心有眷恋,也可能是余情未了,他们并没有成怨侣,而是渐渐退回当年好朋友的位置。似君子之交,不亲近又不至淡漠,每年会在同学聚会不多不少见上两面。那几年,陈桉越来越少年意气,江柔则像一只蚌,慢悠悠地合起来,藏起了所有的锋芒。可是他们俩并肩坐着,一个伸手布菜添饭,一个在喝醉后轻轻抚上一块热毛巾,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令宋晓这样的知情人不胜唏嘘。然而江柔的心,那么明明白白,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爱情让人委屈得忍不住想哭。2008年,陈桉回国小住了一阵儿,渐渐和一些旧时好友恢复往来,一起约着去北京看奥运。刘翔在那一年退赛,现场好多人都哭了。江柔哭得特别厉害,连她自己都没明白,怎么会那么难过。陈桉回国前,江柔去苏格兰找过他一次,那时他结束了上一段感情,身边终于空旷,裹一件长羽绒服,戴绒线帽子,只留出一对眼睛,好像很怕冷的样子,恹恹地来机场接她。他借宿在苏格兰当地居民家里,幽深的屋子,丰裕的酒窖,他穿着天蓝色的毛衣钻进厨房,手脚利落地为她做出一盘西餐,又开了两瓶1984年的赤霞珠。苏格兰盛产威士忌,舶来的葡萄酒也是味美又价廉,简直是爱酒之人的天堂。他们点着了壁炉,一同裹着条厚毯子,席地而坐,喝酒。什么都不用说,情义都在酒里。放不下又回不去,让人徒然伤感。后半夜突然停电,陈桉默了默,说:“我们来打个赌吧,如果天亮了还没有来电,我们就重新开始,怎么样?”黑夜似一块磁石,一点点吸收着周围的光,窗外鹅毛大雪,室内越来越冷,他们等得快要睡着了,噔一声,墙上、头顶的灯一齐亮起,明亮似白昼。江柔站起来,冲陈桉难看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客房走。那一瞬,她才回过味来,2008年为什么那么哭,她爱陈桉的心境和刘翔退赛时哭是一样的,还想再跑跑,可是命运不答应了。命运给了你那么多暗示,好言相劝让你停了,该收手了。第二天她回国,陈桉送她去机场,抱了一抱,各自松手,差不多有半年没有往来。2009年,在无锡的北仓门平地起一家叫东久的汉式按摩馆,古色古香,有一个叫高山的祖传推拿师傅,相貌实在出众,人高马大,走路虎虎生风。他穿素色的唐装,袖子挽到手肘处,手艺精湛。馆内有艾草沉稳的气味,水沉香袅袅的白雾和师傅的手拍打在肉体上浸着汗的声音,被门口一大幅半年成的双面苏绣挡住,隔间的小厨房,隔水蒸着玉米、山药等粗粮……这样的情景,二十七岁的老板娘江柔总是想起。她坐在长条案桌前拿个计算器噼里啪啦地算账,酸痛的肩膀搭上一双手,轻柔又力道恰好地按着。不用回头,知是高山,搭上一只手,又把脸颊温顺地贴上他的手背。她和高山在一起将近一年,高山的好在于他的不深究,知晓喜欢是乍见之欢,爱是久处不厌。他对江柔和陈桉之间的小情小意视若不见,对自己的过去同是讳莫如深。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隐去了绝世武功,安于当藏经阁的扫地僧。陈桉回国后也留在了无锡,有时会来东久看看江柔。他酷爱抽烟,江柔就总去隔壁的咖啡店讨一些当日的咖啡渣,装在一个椰壳做的烟灰缸里给他装烟蒂。他们之间没有亲密动作,很多时候就是这么面对面坐一会儿,他抽几支烟,她在对面静静陪着。陈桉最初创业,心事太多,总是锁着眉,拿起车钥匙说要走。她也不留,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头,说得空再来。他走了,茶凉透,她还坐在外面舍不得进来。高山看在眼里,什么都不说,拿一件外套搭在她的肩头,回屋继续招待客人。对一个人好是会上瘾的,这个道理,江柔懂,高山更懂。岁月幽微曲折,爱一个人淡淡的情义。出自同一棵古树的两串小叶紫檀,两人分戴着,像走了心一样。应酬的空当,洗手间里,他在浓妆艳抹的女郎手掌下吐得像条狗时,她有时也会跟着莫名其妙地不舒服,将原本就空的胃吐得空无一物。有时午夜梦回,一脸的眼泪,给陈桉发信息:“我梦到你出事。”他若方便,会立马回个电话过来,告诉她没事,继续回酒桌与人称兄道弟,笑得暧昧不明。人是这样的,没有人会永远少年白衣,中年是种风尘,总会沾染。有次他们集体出游,夜宿在青岛,夏夜、冰啤酒和大只大只的海鲜,陈桉有些醉了,到墙脚吐完走回来还要摇头晃脑地向大家鞠躬谢幕。江柔沉醉在那种氛围里,看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了别处。有抱着吉他三十元唱一首歌的妙龄少女,甜美的声音唱沧桑的歌:“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来来回回一句“可不可以”,像一个怎么都不肯死心的人,陈桉手抖着差点拿不住烟,宋晓扶了扶他的肩,高山醉倒在桌上。从前的陈桉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会成为这样的年轻人,只有在喝多的时候,眼眶会湿,心头会软。他举起右手,和江柔轻轻碰了碰杯。江柔笑了。在二十七岁就对前程不抱期待,想着就这样过完一辈子吧,有情有义地待彼此,起落都在一旁相伴,适宜地伸出一只手扶一把。江柔在杂志上看到冯唐的诗:“草木都美,人不是;中药很苦,你也是。”心底也涌起一种莫名的凄凉,别人不需要去懂那些苦涩的前因和回不了头的艰难,他们只要结果。江柔不是,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她也不哭,愿赌服输。陈桉二十八岁志得意满,乔迁新居,请大家去家里做客,和新交的女友浓情蜜意,似要谈婚论嫁。一大帮人闹到最后,醉了大半。江柔去厨房煮蜂蜜水醒酒,恍恍惚惚地坐在灶台前等水沸。陈桉走进来,隔着长长的餐桌和她面对面坐着,对视了一会儿,都笑了。他说:“这个厨房是照我们以前说的布置的,以后可以几家人一起来烧烤。”她说:“有一天你结婚,千万不要叫我。”陈桉大婚,江柔因为飞机延误没有到场,宋晓在花海般的宴会厅待了半个小时也忍不住走出去吹风,心里莫名地难受。像一段岁月的终结,路归路,桥归桥。她在心里感慨,幸好江柔没来,来了得多难受啊。想起从前江柔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当然要去陈桉的婚礼啊,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让他的那一位知道,我们陈桉是很受欢迎的,得上心,必须疼他、重视他。”然而江柔这个大骗子再也没有回来,两天后铺天盖地都是客机失联的报道,失联乘客中,她的名字赫然在列。个人的悲剧是无法抵御一个属于时代、国家的更大的悲剧的,高山、宋晓赶去北京,在丽都酒店前前后后等了一个星期,侥幸、期待,心灰意冷又希望重生,最后大家都知道,一定是死了,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新闻发布厅里有遇难者家属情绪失控,号啕大哭。蜜月回来的陈桉那个时候冲进来,明亮的日光灯打在他脸上,一脸死白。很多时候,死亡是很残酷的。年迈的老黄狗睁着浑浊的眼睛看老主人提着屠刀走向它,顺从地低下了头,变成了灶台上香喷喷的一锅狗肉,硬得像木柴。猫死了,没人要它,就装在黑塑料袋里挂在河边的树枝上。麻雀叼走它的眼睛,然后是酸酸的肉,最后只剩下一张软塌塌的皮。人的死亡,并不比这些来得温和。像江柔缺席他的婚礼一样,她的葬礼也没有陈桉的身影。黄昏的时候,高山在东久的院子里找到他,灰色的毛衣,坐在一株石榴树下,背影一动也不动。高山从前说过:“一个院子里只有一棵树不好,就是一个困字。”可江柔,独爱这一株石榴。夕阳越来越暗,陈桉蜷缩在那张藤条椅子里一动不动,听到高山喊他,茫茫然地回过头,那神情,好像一个失落了很多快乐的少年。“她可能有预感觉得自己回不来,走之前就给你准备了结婚礼物,还有一张贺卡。”陈桉拆掉精致的包装,是她最后的字迹:愿往后的日子,和和美美,长长久久。和美长久里本来也没有她。·岁月忽回头·任何东西,只要太深,都是一把刀。很多时候,孟荻觉得她和顾叙只差一步,像书法的最后一个弯折钩,木器的最后一下雕刻,礼佛的人口中最后一句《金刚经》。这么多年了,就差这一步。这一步之遥,是遗憾,还是一种爱的修为,辗转反侧的那些夜晚,孟荻难以分辨。却时常想起高中时从教学楼走回女生宿舍的那一条路,种满了梨树,清明前梨花开的时候,那条路总是很安静,白色的花瓣被风摇下来,像细细的雪。这条路,孟荻和周源走过,也和顾叙一起走过。只是和周源走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安静,偶尔对视一眼,就笑着别过了脸;和顾叙走的时候,却总是在生气,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像冬春之交的天气,泛着冷,却有着属于他们之间的情义。比如高二的那次社会实践,去苏州的甪直,正是吃菱角的时节,班里的女孩子扎着堆向当地阿婆买了一竹篮,围坐在一起剥着吃,又羡慕起小河中央含苞欲放的莲花,只是谁也不敢下水采,有些悻悻而归。晚上照例是夜自修,课代表在讲台上发上次的数学月考卷,孟荻把政治书放进书桌,突然摸到一些凉凉的、细长的东西。偷偷钻下去看了一眼,三支娇艳欲滴的荷花、两把翠绿翠绿的莲蓬,她惊喜得差点叫出声来,连忙用试卷掩好。回头看一眼末排的顾叙,他装模作样地对着不及格的试卷皱着眉头,嘴角却忍不住地扬起。关于那三支荷花和两把莲蓬,顾叙什么也没有说,孟荻也没有问,他们就是笃定对方会知道。那个夜自修是孟荻高中时代最美妙的一个夜晚,她的左手一直藏在课桌里,像摸一只可爱宠物一样摸着她的花儿,班主任走进来巡课,吸了吸鼻子:“哪来的一股清香啊?”孟荻扑哧一笑,片刻左前方的周源扔过来一张纸条:“什么事这么开心?”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她磨磨蹭蹭拖到最后,把花儿装进书包,有些雀跃地走回宿舍。顾叙在半道上突然出现,倒退着走,看着她,明知故问:“孟荻,傻乐什么呢?”孟荻昂扬着脸:“不关你事儿。”这就是2005年的孟荻和顾叙,把三勒浆当水喝的孟荻和把游戏当课上的顾叙,在那个散发着荷花清香的夏夜,一前一后拌着嘴,心无芥蒂地走着。南京大学东、南、西、北四条路分别是北京中路、汉口路、上海路、青岛路,道路多平地加小陡坡,路植大片大片的梧桐,深秋的时候,满城纷飞的落叶,骑自行车经过,像被车轮碾碎的雪。这样的雪,孟荻只能和周源一起看。顾叙没有来。一场高考让少年们分道扬镳,孟荻和周源考上了南大,顾叙分数只够上当地的职校,路归路,桥归桥,青春过了最高的燃点,像唐诗过后的宋词,兴尽悲来,虽然还是吹气如兰,脉息却微弱了很多。几场谢师宴都没有顾叙的影子,只有临开学最后一顿散伙饭,他出现了,顶着一头极短的、根根树立的头发坐在KTV赭红色的沙发上和几个男同学吹牛。孟荻记得那一晚顾叙没有唱一首歌,喝了七瓶雪花,啤酒瓶一一排在桌前。散伙饭上的顾叙像一个影子,淡入进所有离别的背景里,只有在孟荻的心里,他是亮堂的、有颜色的,坐得离她那么远,喝酒吹牛的样子,却盘桓于心。2006年,手机和网络都没有那么发达,孟荻和顾叙的联系仅仅只有手机上只言片语的短信,孟荻写给他的信,他也是拖了很久才回,潦草涂上几行字,像他高中时的作业本。渐渐地,孟荻的心也冷了,和周源一起上课、吃饭、去图书馆,当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时,顾叙却又出现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二手的面包车,车里装了那年各种流行的玩意儿,卡带、游戏盘、明星海报、盗版言情小说,倒爷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和男生称兄道弟,和美女搭讪聊天,来了南京大半个月,没有找孟荻,也没有找周源。最后是孟荻没忍住,气冲冲地找上门,拉开破面包车的车门,钻进副驾就赖在了里面,顾叙愣了愣,埋头笑了,继续招呼他的生意:“哎,同学,一百元找副驾那位美女找……”就这样,孟荻没有课的日子就捧着一个热水袋坐在面包车里帮顾叙收钱、找钱,也是后来才知道顾叙自作主张从职校退了学,跑到南京用学费买了辆二手面包车,做起了生意。“那来了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孟荻问。“没混出点儿样子,不好意思来。”“那为什么要在我们学校门口摆摊?”“因为想见到你。”孟荻笑了,低头剥掉烤红薯上面薄薄的皮,一小口一小口咬进嘴里,笑一下,咬一口,喜不自胜。顾叙问:“你傻乐什么?”孟荻说:“就不告诉你。”2007年的孟荻,就像一只小袋鼠跟着袋鼠妈妈一样跟在顾叙身后,她跟着他一起去进货,扛着大包东西走在寒风里,他瑟缩地点一根烟,让她抽一小口,说祛寒。天寒地冻,孟荻觉得她和顾叙,就像两个行走江湖的人,如果此时行囊里有一袋酒,顾叙也会拿出来给她喝一口。那辆越来越旧的面包车就是他们的马,天黑透的时候他就教她开车,从空无一人的青岛路的斜坡上冲下来,害怕又兴奋地尖叫着。那一年,顾叙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做小生意,有时赚了,有时赔了,生活总是给你一点甜头,再把你打回原形。除了赚钱,顾叙唯一的爱好就是搓麻将,在他认识的朋友家里,一搓就是从黄昏到深夜,孟荻下了夜自修就来找他,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他搓麻将。有时窸窣地吃零食,像一只小老鼠。顾叙出去上厕所,回来推开门的时候,看着一身素净的孟荻,那么安静、那么毫无抗拒地坐在那一片乌烟瘴气的方寸之地,突然就觉得很难过。他拿什么去给这个女孩未来呢?他明明一无所有。那晚顾叙一家独赢,孟荻开开心心地和他一起数那些皱巴巴的零钱的时候,顾叙突然开口:“孟荻,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好好念书,好好找工作。”孟荻怔在那里,片刻像没有听见一样,笑嘻嘻地问:“一会儿我们去哪里吃夜宵?”顾叙吼了一声:“我让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问你一会儿去哪里吃夜宵!”孟荻也冲他吼,刚吼完,眼泪就掉下来了。顾叙不能看她哭,他把理好的赢的几百元零钱放进孟荻的衣服口袋,鼓鼓地凸起一块,像放进去取暖的一只手掌。他留下了羽绒服,穿着薄薄的毛衣就走了。那是2007年的年末,顾叙和孟荻彻底分了手,毫无征兆,甚至在这之前,他们还热烈地讨论过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应该怎么过。但他们确实是分手了,南大门口的那辆面包车也没有了踪影,原来租的老公寓顾叙也不住了。又过了一段日子,孟荻打听到他跟着别人卖起了电脑,过得不好不坏。顾叙的善意她懂,但一颗好人的心,自以为是地用来做了坏事,同样让人难过。寒假将至,周源来找孟荻去车站买回家的火车票,打顾叙的手机,他没有接。孟荻考完了试,在学校等放假的最后一天,他却来告别,说要跟着别人去深圳,那里有很多新的机遇,计算机时代就要来了。他说:“孟荻,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2007年的那次告别,是孟荻大学时代见顾叙的最后一面,她一直记得他们散步的那一片湖,周围是枯黄了的芦苇,土地带着湿气。顾叙在那样一个昏黄的背景里,扭过头对她说:“孟荻,我不像你们,有那么多机会。”可能是天寒日暮易生岁月之感,她在那一刻突然就原谅了顾叙。就像2005年在去南京的火车上,顾叙在车站目送他们时孤零零的身影,那么令人同情。顾叙说得没有错,孟荻对他的爱,一部分是同情,就像当年他们都离开了,去奔向大好的前程,只有他一个人留了下来,被灰扑扑的命运盖住。那次夕阳下的告别,孟荻忘记了自己的难过,只盼着一起走的那条路不要有尽头,哪怕天一直这么冷,夕阳也落了,植物都枯了,再也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也不要有尽头。顾叙离开她,孟荻一个人不害怕,她只怕顾叙一个人孤单。就这样,顾叙走了两年多,这中间和孟荻的联系少之又少。她毕业的时候,他没有回来;周源结婚,他没有来;甚至是他们高三的物理老师病逝,班里的大部分同学都来了,顾叙还是没有出现。孟荻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在等顾叙,她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已经不会影响她的生活了。她毕业后进外企,职业生涯大有前景;她谈了一两场恋爱,对别人张开怀抱的时候,也是发乎真心。只是有时加班回去的路上,或是在看到一辆破旧面包车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瞬间的晃神,心里是绝望的。她觉得她和顾叙的过去,就像那些埋在冬天地表下冷硬沉默的种子。它们可能就这样永远地沉睡了,不会发芽、不会开花也不会结果,大地永远荒凉空荡。很快2010年就来了,新年还没有过完,孟荻在高架上撞了车,剃了小半边头发,缝了十二针。在医院住着的那些日子,周源常来看她,有次无意数落道:“你开车太冲,像顾叙。”提到顾叙,孟荻低头笑了笑,突然心里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好像想不起顾叙了,好像顾叙就变成了她发白的头皮里一道蜿蜒的伤疤,留在了她的青春里。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太执拗,害怕分离。是要很久以后,才会明白,若不是历经漫长的分离,历经杳无音信,不会懂得一个人背影会那么长,长到一回头还能看见。2010年,顾叙回来了。孟荻后来和顾叙心平气和地说起她觉得最快乐的时候,不是他又挣了多少钱,或是买了一幢大房子,而是在2010年她车祸养伤的那一阵儿,有一次他答应带她出去看电影,从早上九点,她就换好了衣服,又披了一条厚毛毯,坐在窗户底下等他。十二点的时候他来了,孟荻打开门,门口放了一玻璃樽金鱼草和粉玫瑰。孟荻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她坐在那个冬天的阳光里等他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她知道他一定会来。2005年到2012年的这八年间,对很多人来说,时代都赠予了他们几次公平的机遇,一次是计算机,另一次是互联网,还有一次是出国热。被高考淘汰过的顾叙足够幸运,也足够果敢,在时代洪流里,死死抓住了两次机遇,所以他的成功也是必然的。当顾叙第一次以企业家的身份出了专访时,孟荻步行了一整条街,在报刊亭买了三本杂志回家,一本珍藏,另外两本分别仔细地裁剪下来,贴在一张纸上,用大相框装裱了起来。她由衷地为他的成功高兴,只是他的成功里,也有她太多太多的孤独。她总是在卑微地等着他,等他出差归来,等他陪完客户,等他谈完要事,那些见不到他的日日夜夜,有时太过想念,她就从他落下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燃了放在烟灰缸里慢慢燃着,慢慢闻着味道。顾叙回来后的那几年,孟荻不记得他一共失了多少回约,也不记得自己喝醉过多少次。那些激烈的争吵,那些抱头痛哭后的原谅,渐渐地,孟荻觉得她的爱情变成了一个老人,老得安静,又乖又懂事。不再索求什么,只看着每日壮阔而平静的夕阳,一瓷杯热茶捂在手里,发一个很长的愣,再一晃神,已经没有岁月可回头。可能这就是命运,有些人一生注定不会给爱情太多时间。顾叙的勃勃野心,孟荻的执迷不悔,任何东西,只要太深,都是一把刀。2014年,顾叙的公司生意蒸蒸日上,而对他来说,最讽刺的事情,莫过于他把曾经的恋人送去了美国。他记得他送孟荻走的那天是圣诞夜,他终于低了头:“没想到,我们还是蹉跎了十年。”“本来我们可以好好地相爱十年。”孟荻拖着行李,侧过脸看着他,又温柔又疲倦地笑了,“可是没有关系,对我来说,跟你有关的每一年,都不算白费。”2014年的圣诞夜,他们在机场的航站楼一起吃了碗海鲜面,后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他都不能闻海鲜面的味道。像在心里剥开了一颗洋葱,想哭。·少时爱如心脏,老来不过盲肠·那时的不甘心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愧疚是矫饰。爱若有口无心,非常可耻。2005年的夏天,某杂志的娱乐版提到黄磊和周迅,《橘子红了》最后一场戏拍完,两个人在影棚门口,周迅靠在门边上,黄磊后来说:“她站在我旁边,忽然我觉得像过完一辈子,两个人站那儿像过完了一辈子。”二十二岁的郑然不是黄磊的粉丝,却也觉得怅然,那种站在一个人身边一会儿,就像站了一辈子的感觉。她缓了一阵儿,打电话给男友邵年,约好五点浴室门口见,然后一起吃晚饭。学校是古朴陈旧的老校区,绿植轰然入眼,野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郑然在水房前等了一会儿,不见邵年踪影,知他打游戏入迷,也没有再催。再出来时,那人已站在路口,衬衣是雨打过梨花的白,在邵年之前,郑然从没想过“亭亭玉立”这个词也可以形容男生说不出的漂亮。他佯装歉意,买一支可爱多赔罪,眼底却毫不在意,他知道她总会原谅。一起上下课,一起吃饭散步,他们像校园里每一对甜蜜而无聊的情侣。每次一帮人吃夜宵,郑然当年倒追的往事总被提及,和那些几元一份的下酒菜被年轻无知的嘴反复咀嚼,男生含义不明地笑,女生微微地轻笑,郑然不响,默默地帮邵年把鲳鱼的刺理掉,剩下一大块完整的鱼肉。郑然算不上美女,但她是个好战士,一起吃小龙虾的有个女孩叫妙丽,热裤下一对藕段般的白腿,娇声喊有蚊子,一双腿就伸到了邵年面前。郑然不动声色,一整杯冰啤酒洒在了上面。满桌突然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妙丽惊慌尴尬地收回腿,郑然平静地递纸巾,邵年将这一幕收进眼底,什么都没有说。夜宵后照惯例是他们男生的网吧游戏时间,那一年,魔兽世界公测不久,引众宅男竞折腰,其实他们都玩得很烂,却忍不住装成游戏高手的模样,比如邵年他们,在雷霆崖,一行五个牛头人小号浩浩荡荡地往前跑,打头的邵年叫勇敢的心,后面依次是勇敢的肝、肺、肾、胃,郑然去小卖部一趟,为他们带来了红牛和烟,赶着在门禁前回去,肝、肺、肾、胃叼着烟,统一站起来答:“大嫂走好。”郑然笑着把他们一一按回座位,看到游戏前心无旁骛的邵年,想起前一阵儿看到的那句“两个人站那儿像过完了一辈子”,突然心里就疼了一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在商学院,郑然和邵年能在一起多久曾是一个赔率最高的赌,赌他们赢的同学赢得好几个月的生活费,玩笑般感谢郑然,说她争气。郑然有些黯淡地笑了,其实她在心里也是买的自己输。她不怕,有什么怕的呢,输给他不丢人,最多给外人看个笑话。但快乐是她自己的。转眼大三,邵年中俄班要去俄罗斯交换两年,走前谁也没有提分手的事,邵年甚至还好好陪了郑然一阵儿,最后一个星期,签证下来,邵年回家陪父母几天,然后从北京飞莫斯科。分别的那天,窗外冷雨,邵年他们几个挤在同一个宿舍吃夜宵,郑然和另一个女生苏美瞒过舍管混了进来,一边帮各自的男朋友整理行李,一边听他们掺着啤酒与烟味的青春壮语。二十多平方米狭长的男生宿舍里,甚至整层楼里,都是凌乱嘈杂,透着浓烈又难闻的离别气息。年轻时的爱情多么脆弱呢,时间、距离,一个误会、一次争吵就能让彼此恨成陌路。郑然和邵年后来再遇到,一起喝酒,郑然问他:“你懂什么是爱吗?”邵年摇了摇头,郑然说:“我也是。”也只有在最不懂爱的年纪,才有这样的勇气,喝最便宜的酒,张牙舞爪地说爱一个人,然后转眼就忘了。那个积满青春伤感的宿舍里,他们席地而坐,扬言要把两箱酒喝光,去外面的世界混出人样。然而后半夜他们吐得像狗,也不会预料到,人生越往后,他们中的一些人会渐渐收起了扬扬得意的尾巴。有人说:“郑然,你要哭就痛痛快快哭,别哭丧着脸啦。”邵年低了低头,拿起酒杯,说:“郑然,我敬你。”不是“我们分手吧”,也不是“你等我”,而是“我敬你”。郑然听着,比听到任何一句话都难过。一年后从苏美的男友那里听说邵年和妙丽在莫斯科做室友,后来睡到了一起。天寒地冻,大雪封了家门,邵年说:“太孤单了,有个人陪就什么都抛脑后了。”邵年这句话是用短信发来,一元一条,以前他们总是70个字打得满满的。如今这条,却觉得每多一个字,都是一根针刺进眼底。还好,太多的蛛丝马迹,足够的心理建设,面对这样的结果,都没有当初送他时那句“我敬你”令人伤心,我苦心孤诣爱你多年,你举了一杯酒说“我敬你”。五六月的南京特别美,金黄色的阳光打在脸上,像给每个人的眼角眉梢刷了一层蜜糖。郑然在这样的落日里走,鞋跟清脆,昂扬着头,好像全为自己活着一样。后来实习签约,她还是留在了南京,像个爱情里的前朝遗民般,留着条长辫子不肯剪。郑然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苏美也没有回老家,两个女孩在青岛路一幢老楼里租了房,当起了室友。苏美也变回了单身,不过她比郑然好的是,没有谁背叛,只是考虑了现实的种种,和平分手。很快苏美有了追求者,还带了一个同事约郑然一起四人约会。同事叫沈岩,长相平常,举止规矩,是个好男孩,也是个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好男孩。他喜欢郑然,打听到她喜欢吃薯片,背了一书包等她一起去看电影。他对郑然的一切都感兴趣,任何事都听郑然的,每次郑然带他去一个地方吃饭,想到从前和邵年来过这里,心里就难过,好像被谁抢掉什么一样,分外委屈。这大概就是心里的归属,身体过来了朝着未来走,心还被卡在铁门里。郑然觉得一切索然无味,沈岩不知所措。有次沈岩从连云港的老家带了一大包晒干的海鲜和他母亲为郑然准备的各类土特产,挤上长途车,再挤上地铁,终于汗流浃背地来到郑然的住处,傻乎乎地站在楼道里等。海鲜被阳光暴晒,发出刺鼻的腥味。郑然捂着鼻子上来,连连数落他:“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些我都不要。”沈岩把她哄进屋,准备大展厨艺,把这些土家伙变成特色小菜。郑然窝在沙发里,无聊地换着台,眼看沈岩把鸡蛋砸在了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找拖把,又把油锅里的油溅在手上。沈岩“啊”了一声,连忙打开水龙头。郑然远远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帮忙。她不知道,她有时看着沈岩,像看着一个蠢货。这个世界,大概也是有了这些热情的“蠢货”,才有些温和的浪漫。郑然忘了,她也曾当过别人眼里的蠢货。春水流入秋水,冬泥化作夏泥。二十岁以后,爱过一个人以后,会觉得时间如白驹过隙,难以追赶。邵年走了两年,妙丽的微博开始公然秀恩爱,郑然和沈岩在一起一年,关于男友,她只字未提。初夏回学校论文答辩,那年有些“兵荒马乱”,很多高校因为出现疑似“非典”病例而被封校。所有集体活动都被取消,只小范围合了个影,大家就散了。郑然戴着厚厚的口罩从学校后门的坡路走下来,一路走到宁海路。南师被封了校,那些久未见面的情侣们搬了小椅子隔着铁门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一米多的封锁线,不远处有几个小贩,卖煮好的板蓝根,五毛钱一杯。老梧桐温柔地遮出树荫,知了低声地叫,这旷世景象,真有些倾城之恋的感觉。郑然手插口袋站了会儿,冷漠地走了。她关于邵年的幻想又死了一些,对沈岩的现实宽容了一些。回到家,看见沈岩单手拎着几袋子菜站在楼道里,低着头玩手机,突然有些感动,走过去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拥抱。郑然不会想到,几个月后,她也是以这样一个浅浅的拥抱送走这个有些木讷的大男孩。他们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夜排档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喝了几浅杯啤酒的沈岩眼睛通红,有些委屈又似下定决心地按了按郑然的肩膀:“你错过了真正对你好的男人,也许是在他能力范围内对你最好的男人。”郑然看着他,居然笑了,是真诚地笑:“是啊,我知道。委屈你了,沈岩。”我们不爱的人对给予我们的爱,都像是浮于表面,容易挥发。沈岩从郑然的生活里消失以后,她几乎从来没有想过他。然而人的记忆又在潜意识储存温暖的、安全的过往,这之后郑然历经生命里的跌宕,身边伴侣换了几个,有的是无缘,有的是将就,偶尔在一个秋雨零落的夜晚想到沈岩,想到2009年的秋天,那一个下午,如果她像他们说好的一样去见了父母,吃完那一顿饭,是不是她就尘埃落定,往后的一切都不会需要再经历。可惜没有如果啊,那时的不甘心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愧疚是矫饰。爱若有口无心,非常可耻。那个下午,她在同一幢写字楼遇到来面试的邵年,隔了三年再见他那张年轻气盛的脸,郑然知道,她和沈岩完了。直到2009年,郑然还留着2005年出的诺基亚滑盖手机,她和邵年一人一部,里面装满了她过去对邵年说的甜蜜得不要脸的情话。那个号码郑然好久不用,开机出来一双手轻轻握住,她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很多盼望,又有胆怯,她完全忘了一个人仗着爱可以伤害你而毫不愧疚。像一局一直输一直输的麻将,太阳西落,晨光熹微,再没有翻盘的机会。当那个熟悉的短信声响起,郑然几乎是扑了过去,脚撞上桌椅,疼得龇牙咧嘴,看到邵年说:“出来见一见吧。”那疼就爬进了心里。邵年开了他爸爸的车出来,在鼓楼一带转了几圈,没有寒暄也没有热络,没话说的时候就抽烟,他摇下车窗,手肘架在窗沿,微微皱起眉。郑然这么细细望他,觉得他老了一些,他这种长相的人不经老,一笑眼角好多皱纹,很索然的样子,显出疲惫,好像久归的游子。他说:“这两年玩够了,在那边无聊,只能跟毛子喝酒。俄罗斯的冬天真的能冻死人,酒鬼们一个个树桩一样插在冰天雪地里站着睡觉。要是不小心躺下了,就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路边,成为酒鬼棒冰。”邵年明亮的眼珠子转向她,“我差点冻死过两次,两次都梦见你催我起床去考试。所以我回来一定要找你,可能还欠你一句‘对不起’,可能就只是想见见你。有男朋友了吧?他对你好不好?”郑然突然就哭了。那之后他们瞒着沈岩偷偷见面,每次都胆战心惊,又像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那么酣畅。苏美撞见过他们一次,沉默了好久,什么都没说。郑然和沈岩摊牌,讲自以为是的道理:“你知道真正爱一个人的滋味吗?婚姻不只是找一个女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喜欢你,想和你结婚,想过踏实稳定的日子,难道这就不是爱吗?”郑然固执地摇了摇头:“那不是。”这个大男生在她面前垂下了头,红着眼睛流了几滴泪,慢慢地挪开杯子走了。沈岩离开后,郑然像收拾情感一样把屋子收拾得纤尘不染,赤脚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一窗的日落,她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拥有了一切,又像失去了所有。郑然和邵年的后来,就像这个故事一样不知如何收尾。在青春的时候,无法将深情处理好,必然会收获悲剧。一人太过偏执,另一个又带着弥补的恩情,2005年魔兽世界的风靡,2011年诺基亚的大失江山,合上了他们情感的轨迹。2012年苏美大婚,请郑然做伴娘,那个晚上她们像小女孩一样睡一床聊到很晚很晚,关于邵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对这个人还有很多爱,可是就是无法继续相处下去,太多的争吵、怀疑都是巨大的内耗。这样谁也不找谁暂时分开着,反而能喘上一大口气。老话说得没有错,少时爱情如心脏,老来通通如盲肠。郑然二十七岁,爱对她来说太令人疲倦了。天快亮的时候,苏美拨通缺席的邵年的电话,寒暄了几句,苏美问道:“你和郑然以后还有没有可能?”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了,再处下去能把人逼到绝路。”郑然在一头听着,心有戚戚。苏美似同情地望着她,她清苦地笑了笑:“没事儿,也算求仁得仁了,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这样的人。”相识八年多了,三千多个日子,如同一个熟得无须再说话的朋友,连郑重的道别都不用,拍拍肩膀就可以走了。而记忆,就像那抹背影,永远模糊,也永远清晰。郑然望了一眼,扭过了头。那晚做了一个梦,梦里很多又白又大的海豚。听说那是一个好兆头。·悲伤的兽性·那么多年,爱是孤单的原野,大喜一个人狩猎,终于也累了。大喜二十岁的时候有次抬头看月亮,像一片冰冷的柠檬悬在伏特加的河里。那时她因为爱人在侧而快乐得不知所以,举手仰脖一定要和月亮干一杯。后来,大喜再抬起头,看那月亮,隔着万重云雾,忍不住掉了眼泪。还是当时的月亮,可是什么都不一样了。你不能叫人不变心,就像你叫不醒一个故意装睡的人。赵大喜在二十六岁失恋,当初欢天喜地地发出的几百张喜帖现在像惹人伤心的遗物一件件收回来,大喜独自灌了几口二锅头,鼓起勇气一个个打电话。几个人下来,泪水糊住了整张脸,她无路可走,藏进衣柜,号啕大哭。分辨一个人的悲伤,要看她流露出多少兽性。林海这样一个三流婚纱摄影师,一个大牛津包,一件浅蓝衬衫,一条水洗白破洞牛仔裤,跟着新人走南闯北,电脑里存了几百G或美或丑的照片,也算是见了不少的世面。但这次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见识,一个个子很高的女生,提着一只大箱子,像一座葱郁的小山一样移动到他的面前,原来她穿了一条碧绿碧绿的大长裙,绿得能在发白的阳光里溢出汁水来。她说:“我叫赵大喜,就是电话里那个想退婚纱照你们不让退的人,我们开始拍吧。”“新郎还没有来,我们等新郎一起吧。”“没有新郎,他死了。只有我一个人,你拍吗?不拍就退我钱。”林海被这个理直气壮、高瘦得像植物的女孩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看她打开大箱子,里面有各色的花裙子,还有一件白得一尘不染的婚纱。她蹲在地上,把嘴巴抹上大红色口红,扭头对林海说:“我们开始吧。”林海想:这女人真是狠心哪,新郎死了,还有心思来拍婚纱照?大喜扭过去的头又扭回来:“难道我就要跟着他去死吗?我不会,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林海拍过太多千篇一律的新娘,当新娘长得实在抱歉又对着相机搔首弄姿的时候,他会自动脑补卢音的一颦一笑,镜头里是渴慕已久的人,林海就这样把自己切换到另一个模式,拍出饱含感情的照片,他称卢音是他的缪斯女神。然而这次面对大喜,他不需要调动女神。已经是初夏,暮色四合,他坐在一大片薰衣草田里,等着大喜把婚纱换好。一天的相处,他们早已不是剑拔弩张,反而还有了几次深入的交谈,大喜沉湎于怀念她的新郎是多么好的一个人,眼眶湿润,却没有眼泪落下来。薰衣草被阳光晒过后的气味,芬芳而醇厚,让人昏昏欲睡,林海望着远处白衣胜雪的大喜,不禁心有恻隐,他们都是被爱光临又被半途放弃的人。片子拍到八点收工,林海倒两班地铁回到出租屋,周围一片都是老南京,他走进常去的一家小馆子,要了份大煮干丝、两个鸭头,水龙头下冲了把脸,开始啃起来。街对面是家花圈店,远远望去屋子晦暗而压抑,有个伙计刚打好一盆糨糊,也走过来要了一碗面。和老板抱怨两句,每死一个人,他们都要忙活好几天。林海想起那个死去的新郎,想起赵大喜的以后,没了胃口。脚边有一个大纸袋子,装着大喜送给他的婚纱。她说这件婚纱从设计到完成,整整半年,不要浪费,送给了他。花圈店的另外两个伙计陆续把纸丫鬟、纸龙搬一些出来晾干,林海在这样一个悲伤的夜晚,忽然有点想哭。大喜送的婚纱林海自然没法送给卢音,在卢音的世界里,他大概只是一个很小的小兵。林海不泄气,去夫子庙大市场买了一个模特架,撑起那一片雪白,几乎照亮了这二十平方米的小单间。半个月后,林海通过朋友的朋友,接到一单婚拍的活,婚礼盛大,极尽铺陈浪费之能事,新娘酷似张柏芝,笑的时候也一脸盛气。宴席近凌晨结束,宾客四散,林海疲惫地走出去,却在酒店门口遇见醉成一团烂泥的故人,赵大喜一身缟素,瓢泼大雨里哭得酣畅淋漓,身边默然立着的是方才情意绵绵的新郎。林海不算笨,他几乎是立刻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个独自来照婚纱照的女孩,她的新郎根本没有死,而是变心成了别人的新郎。他看着大喜匍匐着爬向那个人,又被厌恶地甩开,不忍多看,扭头就走。又隔了几百米跑回来,一把拽起了还在发酒疯的大喜,扬手利落地给了她一巴掌。那是林海二十六年来第一次动手打女人,一个和他交集不到八小时的女人。他打了她,又把她带回家,一个热水澡、一身干净旧运动衣,还有两碗热腾腾的泡面,这就是他们那么多年交情的开始。外面狂风暴雨,树木的枝干被风吹断摔落在地,好像一个被命运反复羞辱的人。大喜和林海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推心置腹地说了半宿的话。林海说那几年在卢音那里受到的轻视、利用、冷落,说得舌头发苦。大喜听的多,说的少,没怎么提恨,只说最爱那个人的时候,光脚踩在他的鞋子上,把手插在他的衣兜里,和别人说话都忍不住看向他。大喜脸埋进膝盖里,低低地说:“好想死啊。”天快亮的时候,大喜起身告别,眉目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开了口:“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林海神色一凛,怕她开口借钱。不是借钱,但比借钱更麻烦,两天后,他陪大喜去鼓楼医院打胎,孕期快三个月了,差点儿就要引产。林海说:“你这又是何苦呢?”做完手术还被麻醉的大喜眼睛迷蒙:“总觉得还会有转机啊。”他扶着她走出医院,在马路上拦出租车,地址说的还是林海家,他当攒爱情的人品,主动提出照顾她两天。大喜连忙慌张地从包里拿出钱来,林海在那一瞬觉得这个女孩很可怜,他什么都没有拿。林海在厨房里炖汤的那会儿,大喜在床上不小心睡着了,醒过来时天已黑透,梦里有鸽子温柔而嘹亮的鸽哨。床头的保温壶里是鸡汤,好苦好苦,像加了全世界的盐。“你疼吗?”“不疼,只像一只梨子被刮掉了内核。”可是,也觉得好像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九月的最后一天,晨光熹微,淮海西路上一家小店面悄无声息地开了出来,5点58分,是三十元算来的吉时,林海、大喜忙了彻夜,都累得瘫坐在马路牙子上。这真是一家不能再小的店面了,却派作两用,既是大喜的服装定制店,又是林海的摄影工作室,取名大喜大海,好是喜庆。天佑他们,两人都发展得不错,仅开张半年就把欠下的房租全部还清了。他们也不用再蜗居在一百平方米改成六个单间的房子里了,林海要搬家,租了一套单身公寓,大部分原因还是为了能请卢音来家里坐坐。搬家前一晚,大喜做了一大桌子菜,没地方放,摊在地板上,又买了红酒和蜡烛,一顿像模像样的告别饭。不知为什么,林海吃着喉头哽咽,想起最初创业的那一阵儿,和大喜没钱吃饭,就在店里啃几个馒头,大喜总是给他买肉,自己吃素;没有钱买新的沙发、家具,就租了辆面包车去夫子庙二手市场淘回来。最惬意的时候,莫过于傍晚快要收工,和大喜一人抱半个西瓜,坐在店门口挖着吃,籽吐得满地都是,再抽一根烟,身体心头全是舒坦。这么想想,有点儿舍不得大喜了。林海说:“你也搬吧。我们住一个小区,继续做舍友。”大喜摇了摇头,说:“我喜欢这里。不想走。”现在的大喜,变得非常温柔,像一个没有脾气的人,没有事能触动到她。林海安慰她:“大喜,你还年轻,什么都能重新再来。”“人和人其实不就是凭勇气分出区别来的,林海,你祝我以后都有勇气吧,能真的重新再来。我也祝福你和卢音,祝你最终抱得美人归。”林海的心像被一记温柔的拳头击中,迷迷糊糊地把头埋进大喜的胸口。大喜的胸一片冰冷,像天上冷冰冰的月亮。他就这么睡着了。大喜一个人把剩下的酒喝光,吻了吻沉睡的林海,推开了门。她心里清楚有些事情已经有了结束,比如那个善良的男人,那个在她跌到最低谷的时候接住了她,拎着她的脊梁骨让她站起来,站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男人,大概要永远失去他了。喜欢一个人,总是反复提起他的名字,爱一个人,却是默无声息。二十七岁的大喜好像什么都没有,唯独还有这点儿英勇。情感失意的人总是特别能专注,因为一胡思乱想,就容易被自己打败。这几年,林海和卢音几乎没有进展,大喜对他的好感,以及那个不记得有没有发生的吻,他也视而不见。事业顺风顺水,开始有人请他去拍模特写真,他请不起团队,大喜一个人几乎能包揽所有助理的活。那几个月,一个略显憔悴的女人,有明亮的眼睛,她听话,天冷的时候裹着一件军大衣,背着几个大包,跟着这个男人走南闯北。他镜头里的女人都很美,她却再没有入过镜。林海在这一行做出名气是在2010年,他也终于抱得美人归,卢音像一只倦鸟,恹恹地栖在他的怀里。他们出双入对,毫无下限地秀着恩爱。林海志得意满,揽起了红娘的活,一定要把一个医生朋友介绍给大喜。约出来四人吃饭,大喜举止得体,耳垂、脖颈上各一粒珍珠。医生说:“赵小姐,你的裙子非常有特色,令人印象深刻。”大喜垂头笑:“我只是一个裁缝。”“完全有设计师的样子了。”陌生男子语气有赞赏。林海没有说话,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这一桌两个女人,卢音骄纵难哄,大喜像块冰,怎么都捂不热。半个月后,这两个失意的男人又一次聚首,在夜排档上喝闷酒,林海又叫了一盆麻辣小龙虾,嚷嚷着要请客,一摸口袋钱包忘拿。医生说:“我来我来。”林海一摆手,拨了大喜的电话,一定要让她来送钱。大喜赶到时,两个男人已醉成猫,趴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傻笑,林海耍酒疯,口不择言:“大喜看不上你?你是不知道她的过去啊,她还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别人?”大喜蓦地像被针刺住,怎么也动不了。那个扶你起来的人,安慰你能重新再来的人,其实心里从没有看得起你啊。林海回头,大喜一张惨白的脸,看着让人那么伤感。他记得他说了句“对不起”,头砸下去就不省人事了。大喜把账结了,打车把林海送回家,安顿好,医生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已经清醒了大半,沉静地说:“大喜,我想和你谈谈。”大喜也坦然:“我喜欢他,他帮过我,对我有恩情。”她提起林海时感动的样子,声音都微微颤着,好像那个人在她心里埋了颗种子,能开出带刺的花,开在心里轻轻地扎。医生释然:“大喜,你是个好姑娘。有情有义。”大喜笑:“你结婚时,我尽心帮你的新娘设计婚纱。”医生走后,大喜才觉得伤心,想起刚才林海轻蔑的语气,心里是真的疼,去卧室看了他一眼,灰心地关上了门。次日林海来道歉,一大束喷香的茉莉,还有一套化妆品,诚意十足,大喜收下,就此翻篇。大喜以为她和林海也许就这样了,一辈子在这座城市里相安无事地处着,看他志得意满,看他美满甲天下,看完所有人生里的得意和失意,差不多就老了。然而有一天,林海跟她说他要走了,要陪卢音去北京发展。公布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们在酒吧,大喜听着什么话都没有,向他要了支烟,淡淡地抽完,笑:“挺好的。”他们交接完业务上的事,他们的工作室本来已经扩张到三个店面那么大,林海说:“你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大地方,退掉一个吧。”大喜说:“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她送他去机场,离登机还有半个小时,两个人杵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林海现在好看,自信又懂得打扮,一件灰色的风衣,真是好看。他张开怀抱,对大喜说:“我就要走了,抱一抱吧。”大喜顺从地钻进他的怀抱,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一个港湾,像一片海,像一个遥远而渺茫的梦。一个拥抱最多一分钟吧,忘怀却要好久好久。大喜心里忽然就慌了。林海拍了拍她的肩,潇洒地耸着肩膀走了,那么意气昂扬,明明只是背着双肩包而已,却好像是背着AK-47的士兵。大喜孑然一人回去,去酒吧喝一杯,门口一张海报写着“我们的啤酒和你前任的心一样冷”。她开了一打,自斟自饮,一醉方休。这一别就是四年,其间有一次两人都在上海出差,林海应酬完,在衡山路的路口等大喜,她的头发长长了,更瘦了一些,在马路对面,看到他,眼睛发亮,一路跑过来,开心得不像话。又是说了半宿的话,林海心里怅然,为什么爱的人无法宽慰,那么多年,还是大喜最懂他。他宽大的手掌揽着大喜的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大喜,好好过。好好过。”大喜依偎进他的怀抱:“我从前爱你。”林海点了点头,手在她肩膀上平抚了几下。重温往事,令人难过又羡慕。他想到和卢音的种种走投无路,不发一言。真正的分离是什么呢?不是再也不见,而是即使她在你面前,你也清楚明白你的未来不会有这个人了,并且打心底里接受。林海在机场送走卢音,她的背影威风凛凛,像大朵的高秆向阳花。他突然就明白了当年大喜的心,祝福是发自心底,留恋是沉默。林海悄无声息地回到南京,那条最初承载他奋斗与失意的淮海西路,他们的“大喜大海”已经没有踪影,大喜回了家乡,音讯渺茫。春日暮色,暖黄的夕阳把街道上每一棵梧桐都染上了金粉,沉沉的暖意,让人微微喘不上气来,林海突然明白了这几年大喜的有情有义。可是那么多年,爱是孤单的原野,大喜一个人狩猎,终于也累了。·江州司马青衫湿·这世上失落的爱,真的太多太多,你经过就好,不要哭。一个故事不会比一次暗恋更幽深,一部电影也不会比一生更深远。2004年的罗大佑演唱会,他唱完一首歌,下了场,黑漆漆的舞台上,没有前奏没有灯光,突然在黑暗里清唱起一句:“我将青春付给了你……”听说亲历者无不潸然。那年林昭在现场,望着站在她身边的少年,心里感慨万千。陈凯比她小两岁,那年十八岁,高三,理直气壮的叛逆期,逃了学校的誓师大会,跑到南京拖上她去北京见偶像。林昭不爱罗大佑,爱的是身边的少年,明明还是不懂温柔的毛头小子,却像是初见了爱情的模样,心里有块地方极软又极硬,被那个看着冷漠的老男人的歌词一碰就疼。林昭承认,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不了解陈凯了。虽然还是一个初中一个高中地上着,她对他的印象却永远停留在锅炉厂家属大院里,他年纪最小,却总嚷嚷着自己是大哥,骑在一个小胖墩的肩膀上,圈地封王,那时小姐姐林昭和他最亲,一度被封为皇后。后来有人嘲笑陈凯,说他找了个司机的女儿做皇后,还比自己大两岁。渐渐地,他开始封大院里别的女孩子做皇后,而她被指派给二皇子做王妃,而二皇子总是很快就被他处死。林昭玩得没意思,早早退出他们的游戏,一个人回房间看书做功课。自己的一份,陈凯的一份,所以学到《琵琶行》的林昭永远记得陈凯的《项脊轩志》,她在他前面那么多,陈凯不懂“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也不懂“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也不知道她爱他什么。十六岁的林昭学会了抽烟,一个看似四平八稳不会出错的好学生趴在阁楼的窗户上安静地抽烟,有时天边是云蒸霞蔚,有时是辽远的鸽哨。对陈凯的暗恋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抚摸、被吸纳、被稀释、被放低。没有人比她更盼望着高考,十八岁的时候离开这里,离开只有陈凯的世界,忘怀这些苦涩,尝尝爱的甜蜜。2004年,在T7842的回程火车上,林昭自然而熟悉地把头靠在陈凯的肩膀上熟睡,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埋头给喜欢的女生发短信“嗒嗒”的声音,都潜伏进午夜沉闷的铁轨里。林昭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哭,但当火车在南京南停下,陈凯帮她把行李拿下来,咧嘴笑说“等着大哥一年后来罩你”时,眼泪真切地落了下来。她还以为多年的淡漠让她再不会为他哭了。凌晨两点的站台上,颜峻裹着羽绒服等着她。颜峻是林昭的男朋友,学画画,不会甜言蜜语。循规蹈矩的一生我们可能会多活十年,不过二十岁的十年和三十岁的十年是截然不同的,所以二十出头的林昭从某种程度上成了一个享乐主义者。有美院才子做恋人,身边一帮会打扮会玩的姐妹,看过最深的夜,也满身酒气地等待过辉煌的日出。林昭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哪怕想起陈凯时总觉心里黯淡。听说南师国际班来了一个帅气又张扬的学弟,军训一个星期就和校花孙芸谈起了姐弟恋。林昭被宿舍姐妹拖着去看,一片浑浊的迷彩服里一顶桃红色的鸭舌帽,狷介昂扬的人果然是陈凯。一年了,陈凯黑了一些还是白了一些,已经无从分辨。她被他拉扯住的心境却是一样。孙芸戴着和陈凯同样惹眼的帽子,趁休息时就跑去给他送水,周围一片嘘声。林昭没有上去打招呼,置身事外地看了一会儿热闹,扭头走了。开学一个多月后,陈凯才来找林昭,撒娇似的要她请吃饭。在宁海路的一家小馆子,颜峻特意赶来付账。她这样介绍陈凯:“我爸以前领导的公子,现在是我们的学弟。”两个大男生互看了一眼,埋头吃饭,都不搭理对方,她对着一桌子的静默,惴惴不安。那次之后,陈凯鲜少联系林昭,在偌大一个学校也少有遇到。真是奇怪,两个年少时那么亲密依赖的人,长大了反而越来越生疏。大概都是因为林昭,陈凯也问过她,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别扭。十几岁的少年不懂,喜欢你就像是被绑了线的木偶,在你面前连路都走不好。陈凯二十岁生日,排场极大,生日饭吃了几顿,最后在KTV包了一个大包厢请同学唱歌。林昭也受邀,远远看见他和孙芸金童玉女般站在门口,那种熟悉又麻木的疼泛了上来。是到很久以后,林昭才承认,陈凯就像是她一个怎么都放不下的梦,总有灼痛。林昭没有进去,托同学转交了生日礼物,像一个自愿退场的小兵,甘心地退下了。陈凯拆到他喜欢的蔡健雅的新专辑时,看到一张贺卡,林昭一手工整的字:“愿永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是祝福也是缅怀,她什么都没有说,陈凯却觉得她什么都说了。手机调出林昭的号码打过去,她清冷地接了,说在画室陪颜峻画画,所以就不过来了。陈凯自嘲地笑了笑,这就是林昭,走半步,退后两步,还怨怨地怪他们越来越疏远。颜峻懂林昭的懦弱和落寞,但也只到懂为止。大四的时候颜峻带了所有的画具去了北京,他是不容易快乐的人,林昭给过他安慰,后来就没有了。他们在宁海路上一起租的房子还有半个月到期,林昭一个人住着,台风夜来了不速之客,陈凯浑身滴着水走进来,嚷嚷着饿,要吃宵夜。林昭还记得他的口味,喜甜,爱吃瘦肉,做了一份芝士煲仔饭。他狼吞虎咽地一大勺一大勺地吃,林昭坐在对面就着客厅的光看着他,忽然觉得只是这样看着他吃饭,就觉得过往生命里所有的黯淡都被抹去了。在吃剩的饭碗从餐桌递向水池的时候,硬撑着僵持了多年的关系好像也被暖阳般的凝视渐渐融化了。也是那一年,林昭家里出现变故,父亲因为贪酒撞坏了老板的奔驰车,丢了司机的工作,没有办法,撇下老脸,拖着林昭去求当年的老厂长。老厂长和陈凯太像了,林昭想着大概就是他几十年后的模样吧,眼神也柔了下来。只是求人毕竟是低眉顺眼的事,林昭双手提着烟酒,头越埋越低。见到陈凯揽着孙芸走进屋子时,简直想从地板挖洞遁走。回程路上,父亲因为老厂长的承诺而喜笑颜开,林昭却只想哭,哭小人物的命运,哭这难以取悦的命运,哭所有根本不该有的相遇。突然间,她的情绪崩溃了,一向温和的林昭号啕大哭,她伤心又放心地哭着,她以为什么都不懂只爱烟酒的父亲什么都不知道。而老人只是背过身,无能为力地给了她一个背影。半年后,陈凯去英国读两年的交换生,孙芸两个月后毕业,也跟了过去。至此怀疑过他们姐弟恋的人都相信他们会有好结果。痛哭过的林昭灵魂注了铁,无动于衷,找工作投简历,一心只想在这座城市扎根下来。2008年,林昭日渐稳定,贷款买了一辆车,因而更热衷于加班。有次夜路回去,电台一直在放王力宏的歌,突然想到这么多年喜欢的人其实都一样,大男生、孩子气、会唱王力宏的歌、喜欢开快车、爱烟爱酒爱美人,其实都是陈凯的模样。有的时候林昭很想给陈凯打一个电话,哪怕什么都不说,听一听他的声音也觉得很好。这期间,陈凯回来找过她一次,轰隆隆骑了一辆机车,在下班的路上突然出现,拦腰把她抱上后座。那么熟稔,好像从没有离开过。那个夏日黄昏,烟霞漫天,林昭抱着他的腰坐在他机车的后座,像逐日的夸父飞奔进渐沉的落日里,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浸在海水般的夕阳里,她闭上了眼睛,听到陈凯逆风喊着:“林昭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喜欢啊,像喜欢一位明星,像喜欢雨后的彩虹,像喜欢黯淡生命中历历可数的星光。他们在湖边开了一打啤酒喝,聊他国外的生活,聊她的现状。微醺的时候摸到陈凯中指的戒指,冰凉又带着人的体温,林昭恍恍惚惚地笑了。林昭和陈凯有地下情的那年,她已经二十五岁了,还做那么愚蠢至无法回头的事。像多年的一个心魔,缠绕着她无法安宁。最爱陈凯的时候,林昭和他躺在沙发里,她痴痴地看着他:“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爱另一个人呢?我想把我的心给你,肝给你,胃给你,你要吗?”陈凯打量了她一会儿,俯下身细细柔柔地吻她。他们一起去普陀山烧香,请了姻缘红绳绑在手上,一一把佛像跪拜过去,香火鼎盛,走在山间像走在仙境里。陈凯把玩着林昭的手,在自己的手掌上比对,她连忙缩回来,说比过手大小的男女都会分手。陈凯哑口失笑,林昭也黯然。“我们只是在一起,从没有真正恋爱过。”陈凯回英国的期限将至,林昭如临大限,整夜整夜睡不着,清晨的四点有垃圾车轰隆驶过,五点有雀跃的鸟叫。这个城市的清晨,夜市收摊,早点出摊,夜归的人疲惫困乏,早出的人则神采奕奕。整个世界不明所以,她看着路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天光未开,一切混沌未开。那个时候她总是自责万分,想着一定要离开陈凯,再也不能这样了。可惜他说一句“你别走”,她就偃旗息鼓,留了下来。陈凯回英国后他们仍有来往,浑浑噩噩地这么过着,竟不知岁月催人老,可她对他却始终是初心。有年盛夏,林昭在开车,忽然有个号码令她心里一颤,然而接起来却只是一个毫无情义的推销电话。林昭把车靠边,脖子靠着椅背,听完那十几分钟的产品介绍,只为那个号码曾经是陈凯的。谁说的,爱一个人总是曲曲折折地想到他。然而,2013年传来陈凯和孙芸的婚讯,他们两人都已定居英国,结婚早能预料,只是林昭这样性格的人,只有事情确凿发生时她才真正相信。那天她躲进电影院,整整一天没有出来。深夜十二点有陈凯喜欢的王家卫电影的首映,宫二爱得正气,幽微又坦荡。“民国二十六年,我打算去东北,因为那边有一座高山。大衣我都做了。后来因为打仗,所以没去成。大衣没留下,只留下一颗扣子,算是个念想。”这是林昭自己选的爱情,他隔江隔海来,只留下一颗扣子。林昭三十岁的时候,才真正明白过来,年轻的时候以为一生会遇上许许多多的人,然而所谓机缘,其实也不过那么几次。林昭和陈凯,从少年时依赖的情感,到成为恋人,后来那几年锱铢必较,成了最无法安慰的人,退无可退,只能永远分开。她记得和陈凯的最后两面,可是却已经想不起来,哪一次是真正的最后一面。因为都是那么难过,又难过得舍不得他就这么离开。一面是年末,公司年会,林昭要领一个“贡献突出新人奖”,盛装出席,选了陈凯送给她的华伦天奴大红色礼裙,腰肢纤细,是林昭几年前的尺寸。后背的拉链怎么都拉不上。喊了陈凯,背过身,他冰凉的手按在她的腰上,嗞一声,好像一个故事完美地收了尾。双手恋恋地放在她的肩膀上,从梳妆镜里隔着冷冷的玻璃似不为所动地凝视着对方。陈凯向她祝贺,说恭喜。林昭歪头笑着,耳环轻轻靠在他的手背上:“真好,今天终于没有吵架。”还有一面是接近早春,陈凯来拿他留下的几个高达模型,站在公寓楼下等着,路旁的玉兰有一些开了,清淡的白色。陈凯接过纸盒,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后悔不后悔?”也不知道他指什么,林昭摇了摇头。花树也在风中摇摆,冰凉的香气像急雨,撒得他们满头满脸。林昭烟嗓咳嗽了几声,紧了紧线衫,转身往回走。那一瞬,她才悲哀地相信,那个多年以前薄暮时分陪她穿过半条老街去吃一碗葱油拌面的少年已经离开她很远了,在他自己的人生大道上甩手甩脚、志得意满地走着。什么是爱啊,大概就是那个夕阳下,他手插口袋,挺肩一回头的样子。他爱过她,她一直爱着,却始终没有并肩的英勇。这世上失落的爱,真的太多太多,你经过就好,不要哭。那么辉煌的落日,烟霞漫天,我也好想有一艘船,可以调转方向,逆时光河流而行,不间歇地向过去驶去。·一艘1900的船·《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一辈子都在那艘大船上。看过的小说里有个姑娘,她和她的画家男友在北京,他们的第一张床是用540本《新华字典》搭出来的。她躺在这张学识渊博的床上,一点儿也不担心明天晚餐的着落,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我把这个故事念给江程听。我说:“他们和我们一样。”在北京的第二年,我们从地下室搬到了阁楼,床是最值钱的家当。因为我要“大”字形躺在上面,像植物一样被浇着阳光,望着明晃晃的天,吹牛、做白日梦,否则抵抗不了这清贫的日子。我的梦想是当一个死红死大牌的作家,虽然我现在每千字150元。江程的梦想则是要当比日本那个色老头米原康正还要红的摄影师,拍遍全天下的美女,实在肥美的那就睡上一两个。“肥美”是他给我的词。我很看好他,在生活中是一流氓,可要去闯荡文坛的话,他可能就是“冯唐第二”。毕业后,我们就这样过了两年。好像曾经白衣飘飘的70年代,王朔、石康、高晓松都还没有老,大把姑娘等着他们泡。世界很美好,我们像他们一样,清高、自恋,躲避现实,忠于理想。第三年的时候,我说:“江程,咱们俩得牺牲一个,俗一个,接地气一个。你得去赚钱,去开公司,去当奸商,赚好多钱来给我花,这样才了不起。”可是他对我说:“很多了不起和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举个例子呢。”“比如曾经有一个作家住在美国的荒郊野外,吃腻了自己做的汉堡炸鸡,就搭一辆车到纽约,打给一个不认识的女影星,说,我是写《麦田守望者》的塞林格,我想睡你。然后他就睡了那个女影星。”江程转过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这就很了不起,但是和钱没有任何关系。”我歪着头想了想,觉得有那么点道理。那是2007年,那个时候我瘦成一把骨头,剪男孩子一般的短头发,总穿白T恤和牛仔背带裤,平胸,胸前的兜兜里总装着自来水笔和便笺纸,像一只母爱泛滥的袋鼠。我们在北京蜗居了两年,几乎哪儿也不去,常常还是会在伟大的首都迷路。我觉得我们就像《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一样,一辈子都在那艘大船上。我们对这个世界也有欲望,但不会虚妄到超出船头和船尾。《海上钢琴师》是我最爱的电影,江程是我最爱的男人,那时我拥有着他们,每天醒来,都有一个时刻觉得诸事完美。那么一个时刻。手机屏幕上亮起一串熟悉的号码,我接起来,声音明快。他在那头轻笑:“在吃东西吗?”江程到底还是了解我,知道我发出这样的声音的时候,一定正在吃东西或者即将去吃东西。我半张脸埋在餐盘里大快朵颐,应了他一声,又囫囵吞下一大口牛排才问:“有何贵干?”“给你寄了快递,明天应该能到。是一瓶酒,一瓶性格很像你的酒。”我噎了一下,反问他:“我是什么样的性格?”“天真和残酷并存。”他挂了电话。这是我们分开后的第五年,联系越来越少,一年也就几个零落的电话,但从未失去过音讯。他去每一个地方,有值得的、好的东西都会买下来快递给我。他说这是他以前欠我的。五年后的江程变成了商人,去过好多地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现在是见过大世面的大人物。我们的那艘船应该已经彻底沉没了。2007年4月13日,我们同时下了那艘船。分手那天,江程还在重复那一句话:“有很多了不起和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呸”了他一声,我实在受够了这种断水断电断粮,躲房东像老鼠躲猫一样的生活。我歇斯底里:“江程,我告诉你。我就是虚荣,我想实现梦想,想住上大房子,过上好日子。我想这些都快要想疯了。”“可是你说你爱我。”“对,可是我现在不想爱了。”我们摔破了仅有的几个碗、几个杯子,从此分道扬镳,如脱线的珍珠各自滚落到不同的生活片段里。我收到了那瓶酒,芭比粉的瓶身精致地装在木盒子里。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打开它,像在舌尖裹了一条丝绸,口感却是甜蜜而锋利。酒本该是粮食或水果的腐坏啊,怎么能如此美味呢?为什么我们腐坏的爱情没有这个好运呢?我喝着江程送的酒,眯起眼睛重温《海上钢琴师》,那里面有个家伙说:“我一直希望你下船,在陆地演奏,娶妻生子。这些在生命中虽非完美,却值得一试。你向我介绍你孩子的妈,邀请我共进丰盛的晚餐。我会带甜点和一瓶酒;你会说,太客气了!你带我参观盖得像船的家,你老婆在煮火鸡,我会称赞她的厨艺。我要送你骆驼毛大衣,你穿起来一定很体面……”我流下了好多眼泪,又委屈又愧疚。离开江程以后我去了上海,有过一段惨淡的日子,之后渐渐混得有点起色。最近我接了一个好差事,帮一家做ing的老牌公司写微电影剧本,一共上、中、下三集,关在酒店房间里一个星期,给吃给喝,写完才能够放出来。上海正好进入连绵的雨季,我在这间大而空旷的房间里,拉上厚重的窗帘,像一只进入冬眠期的狗熊,不知朝夕。落地灯光线温柔,空调呼呼地响,我穿着件皱巴巴的工装衬衫,发呆地看着浓而滚烫的茶,香烟嘶嘶地燃烧着。我感觉到快乐,可我也感觉到落寞。窗外是外滩,雨像缤纷落英纷纷扬扬地掉进去,我披了件外套,出门买大前门和燕京啤酒。呵,北京的味道。与旧情人相逢的场面应该是这样的啊,在一间灯光柔和的餐厅,各自衣着体面,挽着登对的伴儿,打个照面,各自说一句沉在心底的“好久不见”。而绝非是现在这样,一个穿着邋遢的运动服,一个穿巴宝莉经典款风衣;一个拎着啤酒、花生、豆腐干,一个拉一只银灰色的行李箱。我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和江程一对比,我简直就像是一个失败者。我就是小心眼,见不得他混得比我好。他本来是来谈生意的,结果变成了和我在房间里喝酒。他霸占了我雪白的大床,抽了我的大前门,开了我的燕京,花生一颗颗丢进嘴里。在占了所有便宜以后,他还瞟了我一眼,骂骂咧咧:“连夜飞了两千公里过来,不去赚钱而是在你这里喝酒,心里真他妈愧疚。”他喝了酒就耍无赖:“你赔我33万的订单。”我真想打开窗户一脚把他踹进黄浦江喂鱼。可是他又说,这个世界上能让他赚钱的人有很多,可是能令他觉得畅快得像出了口恶气的人很少,我算是一个。后来我们都喝得有点高,各自盘腿坐在地上靠着床,收起了玩笑的姿态,终于肯说一些推心置腹的话。江程说:“过去我可能真的错了。我不可能一直过着苦日子,还想着和我的女人去做一些铭心刻骨的事情。”我却笑了:“可是我现在觉得,好多了不起和钱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天一点点亮起来了,我打开房门送客。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不肯走。走廊的感应灯亮了一会儿又熄灭,我醉眼蒙眬望着他笑。他说:“自己要好好的。”我突然变得很软弱,好想和他拥抱一下。可是我恶声恶气地说:“快走吧,快走吧。”他无奈地看着我:“可是你拽住了我袖子啊。”我像触电一样,倏地松手。他走近一步,撩起我的长发,在后颈温柔地印上一个冰冷的吻。他说:“有时候还梦见你短头发的样子。”他说:“遇到事不要怕,有事就来找我。”班长和团支书终于结束爱情长跑要结婚了,久别重逢的老同学们唏嘘慨叹,七年全缩在一杯酒里,闻得到时间的香味,也看到了青春只剩下兔子一般的尾巴。江程来得有些晚,席开了大半才风尘仆仆地赶来,自罚三大杯,一点不扭捏,好痛快。宴会厅的灯光明亮耀眼,我隔着人群细细凝视他,突然发现他和我记忆中的江程有些不一样了,世故了些,柔和了些,也老了一些。大概这几年他总是在笑,眼角好多细细的皱纹。我看着,蓦地有些难过。席散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秋意萧索,又喝了些酒,心里真是伤感得不得了。在门口和大伙一一拥抱告别,真不知道这些人下次再见又会是什么模样呢。我准备过马路喊出租车,江程在身后喊住我:“你等等。”“不用送我了,你喝酒了,开不了车。”他走上几步,拉着我的手,固执地把我拉到车前。不过是打开了后备箱,里面一大束黄玫瑰。他说:“后天就是你生日,我怕这个生日又错过。”我有些感动:“你从没有错过我的生日,每年都会打电话过来,不管多晚都会的。即使有一次应酬到两点,你也在洗手间一边吐一边给我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祝我年年岁岁有今朝。”江程扬起眉毛,笑了笑。我摘下花间的卡片,纯白一片,没有只言片语,不再说什么,只是有些失望。“写了好几张,都不能表达心里想说的话。只好什么都不说。”他看穿我的心思,又说了一句,“生日快乐。”站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穿雪白的衬衫,颜色轻渺得一尘不染。他的肩膀更宽阔了一些,他被岁月浸润得温和而迷人,只是鬓间的星点白发也令人伤感而怅惘。我忍不住向前一步,摸了摸他的衣领,又摸了摸他的脸,傻傻地笑。他说:“重新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