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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晔, 你还没看够么?
尹欢轻轻浅浅的一句话没有多久就消散在了午后的微风里,荷塘上金鳞点点, 荷叶轻摇。而后是久久的沉寂,没过多久, 一个修长身影从竹屋里缓步踱出。他穿着绛紫色的长衫,黑发如墨,被一个紫色的束发束着,眼角眉梢尽是润泽之色。
尹欢从地上随手捡了一本书,拿在手里耍玩,等到他走进了才勾勾嘴角,吐出清晰的四个字:“人面兽心。”
墨云晔微微一笑, 并不接话, 而是挨着他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随手折了一根嫩草来来回回逆着太阳看,一双手剔透如雪。阳光如金线,把他的眼睫眉梢都染上了金。
尹欢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人模狗样。”
半晌, 他才淡淡地笑了笑问:“她来问你什么?”
“你不是无所不知么?”尹欢大大咧咧地把书往脸上一盖, 躺在草地上笑,“她就是那个让你这禽兽吃了个闷亏的青画?”
“嗯。”墨云晔很轻地应了一声。
尹欢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忙不迭从地上爬起了身,却见着墨云晔有些出神地看着门口。墨云晔总是一派娴雅,却绝少有出神的时候,平常他耍嘴皮子的时候总会换来他一两个冷淡的眼神,今天却明显没有任何效果。这发现让尹欢起了兴致, 他眼睫弯弯,笑容变了味儿。
“云晔,你对那个郡主可真是宝贝得紧。”最近的事情他也早有耳闻,听说是青云来了个装疯卖傻的痴儿郡主,不仅让墨王爷另眼相看,而且还住到了摄政王府里头,没几天就闹得摄政王府人仰马翻鸡犬不宁。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几条命都不够填的。他早就做好了看好戏的准备,却没想到他迟迟不动手,这让他起了兴致——这个青画到底是何方神圣?
墨云晔只是微笑,静静等着尹欢的答复。
尹欢偏偏不如他意,挑眉道:“你这性子,对人家这么手下留情,该不会又是在计划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锦儿一个,还不够让你吸取教训?”
墨云晔的脸霎时阴沉,三月春风一样的神情不再,只留下眼底一抹星闪,如同骤雨降至的时候天边的最后一抹光亮。他冷声问:“她来问什么?”
尹欢不为所动,只是对着墨云晔露出个揶揄的笑:“怎么,我不能提锦儿么?墨云晔,你这性子,真是活该享一辈子孤单。”
墨云晔皱眉冷道:“尹欢。”
尹欢沉默片刻,很识时务地露出了笑颜,他笑道:“那青画是来问我……六年前宁府的事情。云晔,想不到你特别疼爱的这个小姑娘不打算放过你啊。”
墨云晔的眼里露出几分讶然,神色却渐渐舒缓了下来:“你告诉了她什么?”
尹欢眸光一闪,轻笑:“我能告诉她什么?我能告诉天下人什么?”
场面沉寂了下来,只留下清风徐徐过耳,如丝如锦,温凉剔透。又半响,尹欢带着几分调笑地话语在青草竹林边响了起来,他说:“云晔,你还没说你对那个小姑娘为何手下留情。”
墨云晔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不需要知道。”
尹欢埋头瞅着地上芳草萋萋,伸手一一抹过。其实六年前,他也是见过那个嬉笑张扬的女子的。只是那时候他长眠病榻,也不叫尹欢。而那个叫宁锦的张扬女子已经是他身边的红颜知己。很久之前他就问过墨云晔,你打算怎么处理宁锦?宁府一定要灭,你打算怎么……那么活泼跳脱的一个女儿家,他不能想象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时候墨云晔回他的也是这么一句:你不需要知道。
他的确不需要。六年前他是个长卧病榻的病秧子,六年后他也是个不能远行的半废之人,他即便是知道,也插不得半分半毫。
这个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运筹帷幄,七窍玲珑,有时候却连一个简简单单的东西都想不通透。而他,很多时候他想得明白,却没有那能力去实践,果然是对患难兄弟。
墨云晔的身影渐渐走远了,他才补上极轻的一句:是我不需要知道,还是连你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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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画。
墨云晔策马回府的时候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对他来说,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他叫过她郡主,叫过她品香,叫过她青画小姐,却独独没有去了称谓叫她一声青画。而今念来,嘴角还是会浮现一丝揶揄的笑——那个拙劣的猎物是个难得聪明的女子,有时候却像莽撞得像是个初出茅庐的莽夫。她这冒冒失失地来找尹欢,想来是没有查清楚他和尹欢的交情。
他与尹欢,少年时就是相识,而后更是十几年交情的老朋友。不过除非她是特别有心打听,否则怕是也打听不出什么,毕竟这几年他与尹欢交往多是私交,知底的几个老臣早就死的死,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墨家公子走江湖的事情,早就被尘封。就如同尹欢说的那样,他墨云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只剩下了功名利禄权势遮天。
一声摄政王,朝野无人敢逆。他已经不大记得曾经年少的模样,已经不大有什么东西能激起他的兴趣。时间久了,生命就如同死水,更何况……他还有一处荒芜的地方是绝对不会去触碰的。
“王爷,您回来了。”
摄政王府门口等着的是秦易,她不知道等了多久,见着他的身影,她欢快地凑了上去:“王爷,您可回来了,有个盒子送到了我们府上,府上还没人验过,就等着您呢。”
墨云晔点点头,把缰绳交给了秦易。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笑吟吟的秦瑶。她甚是主动地走了上来,对着他盈盈低眉行礼,轻声道了一声:王爷回来了。她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因为看不清他的脸色而踟蹰不前,只是犹犹豫豫地站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一副思量着的表情。
他微微皱眉:“何事?”
秦瑶如获大赦,急切道:“王爷,杜婕妤并没有中毒……我是说,我向她下了毒,我怕她已经猜到我和……的事情,抖出去就麻烦了,所以我擅作主张下手,可是,我猜是那个青画,是她阻拦的!王爷,您一定要帮帮我。”
他沉默,并不看身边那个神色焦虑的女人,而是听到她口中某个名字笑了笑,眼色如琉璃。
见他不闻不问,秦瑶的口气越发急切:“王爷,您一定要帮帮瑶儿,瑶儿这都是为了您啊。瑶儿知道你这么多年向来疼惜瑶儿,这次……”
墨云晔抬眸,看着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温润的眼底略略闪过一丝波澜,却一闪即逝。他淡淡扫了她一眼,轻道:“秦瑶,我什么时候给过你这种错觉?”
轻轻的一句话,让秦瑶的脸顿时白了。她张口结舌,甚是尴尬地看了跟随在他身后的秦易一眼,对着秦易含笑的眼,她羞恼之色越发严重。然而无论她羞恼成了什么样,她对待墨云晔都是不敢有半分不妥帖的地方的。他的脾气她知道,只可顺着他的意,否则哪怕她已经是堂堂摄政王府里的女主人,她也只有被丢弃的份……
她已经跟着他十几年,从头到尾,敢把他呼来喝去的,只有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可是就连她,都……
“瑶儿知错,不敢再犯。”
她乖顺的模样也只有在墨云晔面前才露出来。秦易静静站在一边,嘴角挂着一丝嗤笑——这个女人,从头到尾不过一枚棋子。当然棋子不足为怪,也不是什么耻辱,人与人恩恩怨怨本来就是你与我的利弊利用,真正耻辱的是当棋子的没有当棋子的自觉,还妄想站在棋手的身边当上这摄政王府的女主人,这让她这六年来都如同一个跳梁的小丑。
笑话看得差不多了,秦易才微微欠身行礼道:“王爷,那个仿念卿的铃铛,奴婢已经派人砸了,只留下一堆粉末,您要过目吗?”
墨云晔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秦易马上会意,含笑从怀里拿出个小包,一层层打开了,才露出里面的一堆紫色的粉末。这是被利器给磨成的玉石粉末,她现在还记得那个铃铛的模样,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青画手里要了回来,前些天就交给了她,让她销毁。一个上好的玉铃铛就这样化成了一堆粉,还真是可惜得很。
手绢里的粉末其实算不得紫色,只是带了一点点的紫看得出原来的色泽,其余都是白色的碎末。秦易谨慎地微微收拢了手绢才轻手轻脚地递到墨云晔面前,见着的是他眼里那一丝微妙的光芒,如同黑夜里的星光,寒而清。
墨云晔接过了手绢,他的神色不明,只是随手一翻,那粉末便洋洋洒洒地飘散开来,大半落入了前院的草地里。紫玉名贵非凡,鲜少有人会把它镂空了当铃铛。毁了这个,这世上的紫玉铃铛就只剩下两个了。一个念卿,一个思归。
“王爷,那个送上门的东西……”
“送上来罢。”
“是。”
秦易得了话,朝身边的侍卫点了点头,那侍卫便把一个朱红的雕花木盒呈了上来。摄政王府树敌无数,无缘无故送上门的礼里面有许多是别有窍门,若是个个都是摄政王亲自打开,恐怕他早就填了不知道几条命。她伸手接过,却不急于交给墨云晔,而是把它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又招手叫了个侍卫。侍卫会意,小心翼翼地把盒子转了个个儿,屏息打开了那个盒子——
墨云晔淡淡看着,不喜不怒;秦瑶的眼里有好奇,也是聚精会神看着。
盒子被侍卫轻轻打开了。一匹雪锻,一个深紫的润泽静静地躺在雪锻之中,朱木雕花,绸缎如雪,那一抹荧紫在太阳底下几乎要流动起来——
“啊!”秦瑶难掩惊讶,方才苍白的脸成了惨白,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才抬头狠狠瞪了秦易一眼,呵斥,“秦易,这就是你的办事?你不是早就把它给销毁了么?你弄哪里搞来了一些紫沫儿想欺骗王爷!”
秦易也有一瞬间乱了神,慌乱地跪下了:“王爷,奴婢确实是亲手毁的那个假念卿,给工具的工匠可以证明……”
她也不明白,怎么明明毁掉的东西会出现在这儿,她鼓足了勇气抬头去打量墨云晔,却发现他的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不是愠怒,不是他惯有的春风含笑,也不是他生气的时候那种不动声色,那是……真正的面无表情。那么个高高在上衣袂如云的摄政王,他从来都是谈笑妍妍的,哪怕心里不悦,她也能看得七七八八。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完全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里没有波澜,脸上没有表情,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他的目光,落在的是那个锦盒里。
秦易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盒子,跪着看不到,她就自作主张地站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个明明毁掉的铃铛。越是仔细看,心里的那份躁动就越发明显,短短一瞬间,她突然发现了墨云晔面无表情的原因,因为她自己的手已经在发抖了……
那个,不是仿念卿,甚至不是念卿。
那个,是思归。是早就绝迹的思归……
秦瑶或许认不出来,可她却认得出来,当年那铃铛是她置办的,那雪锻配雕花朱盒的主意也是她献的……佩戴它的人很多年前就已经香消玉殒,而那之后思归就消失了,被人藏起来了或者……陪人葬了。
“王爷……”
墨云晔的眼里没有任何波澜。或者,只有下了空洞。他轻轻垂了垂眼眸,一下,两下,缓慢的眨着眼是他唯一的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轻动了,靠近那个铃铛,抬起了手。
“王爷!”秦易缓过神来,顾不得上下尊卑,赶在他碰到那盒子之前握住了他的手腕往外推了一些,“王爷,这盒子还没验过……”万一有人下毒,谁也救不了。他平日就是个小心谨慎的人,这次却险些……
墨云晔垂眸,只沉声吐了一个字:“验。”
验盒,也不过验毒,验暗器,验药。毒和暗器是显而易见的,药却可能是香料之类的,防不慎防。好在王府里有专门处理这类事情的大夫在,只一会儿工夫就能出结果。
“回王爷,此盒并无异样,盒子锦缎玉铃铛都没有问题。”大夫如是回报,却没有换来墨云晔任何答复。他的任务已经了了,临走他又回头补上一句,“王爷,送礼的人很是有心,这玉是百年难遇的暖玉。”
一句话,在每个人的心里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暖玉,怎么可能呢?”秦瑶不可置信地惊叫,脸色又难看了许多分。
秦易不敢说话,她不是秦瑶,她已经清楚地感觉到墨云晔的异样。他骨子里是罗刹,却从来都是春风和煦,但此时此刻,他严实的外壳却好像被人开了个口子,没有人知道他面具下是什么,可人人都知道,那绝对不会是和外面一样的东西。所以,她不敢开口,她只能静静等待着,静静地看着那份让人心惊的礼物。
墨云晔面无表情,他缓缓伸手,指尖碰到了那抹荧紫,温暖的触感让他的眉宇间出现一抹奇异的神色。那铃铛终于还是被他拿在了手里,异常的乖顺轻巧。
思归。
他还记得,当年是一个别国的史官偷偷带了献给他的,带来的是拳头大小的一团紫玉。当年那个人见了喜欢得不得了,好端端的一块上好的玉,她却偏偏相中了铃铛。那般刁蛮的性子,毕竟没几个人拗得过的,在玉匠惋惜到扼腕的眼神下,那块上好的暖玉被分成了三样东西,一对念卿思归,还有他头上的一个束发。见着极品美玉成了铃铛,玉匠留了不少辛酸泪,可是玉成后她跳脱的样子,玉匠还是笑开了眼。末了,玉匠吹胡子瞪眼说:以后,别找我糟蹋好东西!眼不见为净啊。
他记得很多事,却独独忘了那时候他在做什么。他记得他看着她一路胡闹,一路嬉笑,却单单忘了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样子。
没有人比他更能认出它,它和念卿只有微小的不同,却终究是不同的。它已经消失了好久了,久到他以为它早就被埋在了地下,埋在了青草下,寒风港,荒郊野外……
而现在,它却在他的手心,散发着淡淡的温度。
“秦易。”
秦易跪在了地上,抬头应声:“在。”
“去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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