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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皎洁的夜色，因乌云而迷蒙。
愈发得凉了。
他站在一间破旧的茅屋前，依稀是回到了当年模样。低头看时，身上还不是灿烂云锦，而是脏旧麻衣。忽而脸上突然有了香软的触感，他看见，那是一只再熟悉不过的手，霜雪一般的手腕上还系着自己亲手所做的铃铛。
已经许多年没听过这清脆如骊歌的铃铛声了，他想。
小女孩儿笑得真切，朝他招招手，拉着他一同跑向那间破旧茅屋，他欣然往之。推开门的一瞬间，场景倏忽变幻，这里竟又成了奢靡无比的楚国兵营，身边白衣胜雪的小女孩早已变成面前楚王怀中妖冶无双的绝世歌姬，雪白的狐皮铺陈在酒色横生的榻上，琉璃盏中的灯火光影摇曳如神明推波助澜的轻语。
他看见女子从楚王怀中摸出了兵符，美艳的脸上忽而生出一种如愿以偿的动容，而下一秒，楚王锋利无比的匕首刺入了她的胸腔。
红衣慢慢被鲜血浸染，似乎更妖冶了。女子的双目并没有淬毒般看向楚王，而是无力地转向了他的方向。
目光中，是一种功败垂成的悲切，和得而复失的情意。他的心忽然像被利刃所剜，蓦地疼了许久。
“一将功成，尚且万骨皆枯，我一个小小女子，若能身死以换大王一统，岂不是不辜负了。”女子形容枯槁，眼里还带着孩童时一如初见的纯粹颜色。
“玲珑！”
梦终于醒了。
帷帐外跪侍的太监被这声梦中低喝惊醒，着急忙慌地隔着床幔问道：
“大......大王，是否又梦魇了？奴才去给您请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那声音恢复到了往常一样的清冷。寒夜漫漫，太监打了个哆嗦，他不敢多呆，只应了一声便又重新跪侍在原地。
原来一扫六合的秦王，也有魂牵梦萦之事吗？太监想。可惜这夜半三分的思绪很快就被鼾声所代替。
床榻上的那人却再无睡意了。他轻轻起身，利索地穿上鞋袜，又披了一件狐皮大氅，然后下了床。这一番动作极轻，竟然连门前侍奉起夜的宫女都没有惊醒。
大殿外是他今岁新建的庭院。
当时内外臣子为了阿谀这位新晋的天下之王，纷纷进言说什么，松柏长青而坚韧挺拔，正暗合大王天人之姿；玉兰无暇而幽香有德，正与大王芝兰玉树之美德相契。
如此这般费劲，不过是为了秦王庭院中的一棵树。他轻轻笑了一声，彷佛在嗤笑这万人之上的权力，也彷佛在叹息这世人莫及的高处不胜寒。他没听臣子们的话，只是兀自在这庭院中种了一棵梨树，众人都是不解，却没有人敢一问缘由。
他漫步到庭院的时候，乌云恰好消弭，一片月色便洋洋洒洒铺满了整个庭院，此时恰好是三月，梨树上已经带了深深浅浅的花苞，有一两个急不可耐的，已经舒展了花瓣，和这皎洁明月相得益彰。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上面的针脚几乎是乱戳一般，能勉强看出来上面绣的是梨花，如此的粗制滥造，与这帝王一身雍容的装饰极不相符。可是他总是愿意带在身上。
“你看，梨花开了。”他自言自语道。他轻轻摘下那朵“东风第一枝”，然后拆开荷包，放了进去。偶尔有夜风吹过，荷包随风而动，能听见荷包中铃铛的声音，这声音和梨花的清甜冷冽交合在一起，让人耽于此中，不肯忘怀。他忽而蹲下身，捡起梨树下的一块儿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而她的声音就这样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家里买不起纸墨，我就用树枝在地上练字。有时候兵哥们看见了，还会夸赏我。”
“既然你给我做了铃铛，那我就给你缝个荷包吧，虽然我缝得不如女红们好看，但是你可不许笑我！”
“大王，别挂念我。”
尤在昨日。
他收起枯枝，又重新抬头，看向那圆满地不能再圆满的月亮。连那玉蟾都能够轮回圆满，他与她却不能再重逢如斯了。这念头一出来，就好似将枯之海中一块棱角极为锋利的石头，搅地他气血翻涌，好容易被梨花抚慰的离散心思又在此时重新涌现。他不敢再继续想。
原来当上了这千载万年来都有人虎视眈眈的帝王之座，也会如此去挂念一人一物吗？或许他想，若是有办法能在这乱世之中苟活，哪怕成为达贵唾弃的贱民，只要她还能和他并肩，他都无所怨愤。
可惜不能。
“她最渴盼的事就是天下一统，再无恶战，又怎会甘于在这烽火狼烟中苟活呢。”她在逼着他成王，也在盼着她成王。
他的脸庞忽然漫上了一层坚毅之色。少年的稚气与青涩早已在战火之中消弭，连最开始的那一星半点的情窦初开，也早已葬送在了楚国兵营红衣泣血的一刹那。他已然出落成一个堂堂正正、不必再寄人篱下的男子，亦成为了傲视群雄的帝王。不能再如此悲花伤春了。他的眼中多了一抹杀伐果决。
很快，帝宫内的打更人敲响了五更的天。
今日无早朝。内侍们之间只敢小声地议论着，说是秦王在晨光熹微时就去了大狱，似乎是为了此次战争中叛逃的流犯，。
大狱之内。
黑如深渊的牢房像是看不见的枷锁，将几乎已经血淋淋的犯人又束缚了十二分。秦王坐在牢房外，手中是武将新沏的雪顶寒翠。他华美又庄严的龙袍上绣着针脚细密的金线，将牢房中唯一从天窗下透出来的微光折射在面前牢房中的犯人身上。
那犯人低着头，看不清脸。
秦王正不紧不慢地品着茶，那犯人却出人意料地开了腔，他被铁链拴住的手脚微微动了动，发出生锈的微响。
“你来了。”犯人抬起头嘶哑道。
“如你所见，孤王来了。”他略一挑眉，顺势答道。
“孤王？好一个威风凛凛的孤王啊”犯人终于抬起了头，借着微光，旁边的侍婢也看清了他的脸，可是却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张与秦王有着七成相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