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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予猛地睁开眼睛,一步就撞到那人跟前,瞪大了眼睛刚要发作,却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那人眼见安予这副龇牙瞪眼的表情,便也笑了起来,拍着安予肩膀说道:“几年不见,你还是那副脾气。”
原来他与安予早就认识,这人姓吴名端,比安予还要大几岁,可仍是孤零零一个人。他原本也是个爱写爱画的,和安予算得上志同道合,可后来也是为了谋生计,便离开小镇,到外面闯荡去了。也不知他是闯荡出了名头荣归故里,还是在外面碰上钉子又缩了回来,总之这次见面让安予喜出望外。
吴端身材跟安予一样,也是高高瘦瘦。他头发梳的油光,戴一副圆框眼镜,一字型的胡子和那双小眼睛极相称。看上去比安予少些青愤,多了几分斯文气。
安予赶忙收拾了摊子,邀请吴端到自己家里做客。他将那一包书画背在身后,两人路过饭馆的时候,安予还打了两斤酒。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家,安予叫开门,苏玉见他带了个生人回来,不免有些吃惊,自从她嫁给安予,从不知道他在这里还有熟人,经安予介绍之后,她只是礼貌的对吴端点了点头,一句话都没说就进了屋。当时吴端看见苏玉,便“哎呀”了一声,接着对安予说道:“几年不见,你倒是有了家室,娶到这么漂亮了妻子,真是好福气!好福气!”
听到他夸赞苏玉,安予当然喜上心头,又是客气了几句,安予便拉他进了屋。他取了两个酒盅,将酒满上之后忙邀吴端坐下,吴端捏着酒盅屋里院里张望了半天,显得心不在焉。
安予问他:“你出去闯荡这些年,在外到底干些什么行当?如今终于衣锦还乡了?”
吴端摇头笑道:“兄弟你真会拿我说笑,这些年东奔西走苦的很,发财却是梦里常有的事。”他押了一口酒,呲着嘴又说:“前几年跟洋人做些古董买卖,当然也都是些蒙人的假玩意儿,后来这行不好做了,就用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开了家布庄,可也就是一直不冷不热的苦熬日子。后来又在赌坊里中了局子,无奈之下卖了门店,在外浑浑噩噩又混了半年,也没个什么正经营生,索性就又回到镇上。这世道好不公平,别人做个生意连洋车都能开上,我们却在这里干坐着喝闷酒,反正穷富都是一辈子,我就不信还能把老子饿死。”
吴端越说越气,把酒盅“噔”地一下摁在桌子上,便不再说话了。
“那你往后打算干什么?”安予也是一脸愁眉的问他。
吴端又端起盅子饮了半口,说:“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重操旧业了。”
说到这里,安予却先笑了。“好!好!好!你看我,你要是重操旧业,就该我们一起琢磨。要说你也是有功底的,只是这些年没再画过也许手生了,闲暇时候多练多画,我们相互之间也好指点指点。”
吴端听了他的话,半天也不言语,安予再劝酒时,他才又说:“说道指点,我还是算了吧。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人,要是你能得到他的指点,比你自己苦练十年都有用!”
安予冷笑道:“兄弟你这是在给我指路还是变着法儿取笑我?就算真有那样的大贤,你认识人家,人家认识你吗?”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吴端急辩驳说:“从前我刚入道儿学画的时候,偶遇了一位先生指点过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颜九御先生。不过说来惭愧,是我自己用心不专,没能听从他老人家教诲一条路坚持下去,这次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探望。”
“颜九御?”安予细细回想着这个名字,“这人听着倒是耳熟……”
吴端笑而不语,就像等着看梦中人醒过来似的。
“颜九御?颜先生!”安予猛然一惊,“我知道他!这人低调的很,他手底下出来的高徒无数,有不少已经是当今的书画大家,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号,尤其这两年,好像完全销声匿迹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竟也受过他的指点!”
吴端起身走到安予身边,俯下身子认真的说道:“老爷子从不接受生人拜访,清高的很,趁着我去探望的机会把你带上,最好能认你当个徒弟,那样的话,这份造化可就有的说了。”
正说着,吴端听见一阵木鱼声。
“这是?”他疑惑的看着安予,“难道你家里还养着和尚?”
“和尚自然是没有,不过反倒有个比和尚更加虔诚的。”安予把脸一拉,他平日里最讨厌这些神佛鬼怪之类的东西,可偏偏他妻子就是个诵经念佛地人,这事不论跟谁讲起来,他都觉得心里不顺气儿。
吴端见他这幅表情,心眼一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却是没有讲明,只对他说:“今天叨扰的太久,我也该走了,咱们明天就去拜访颜九御先生,中午就在正阳饭店碰头。”
安予因为这事一整晚都激动的没有睡好,第二天安予也没有上街摆摊儿,他一觉睡到中午,只和苏玉说要去拜会一位画界的前辈,吃过饭后就直接来到正阳饭店门口等着,吴端却迟迟没有来。
安予焦躁地踱来踱去,等待的滋味是不好受的。虽然已经入了秋,可秋老虎仍厉害得紧,不多久他身上已经汗津津的。无奈中他只能站在屋檐下那一点阴凉里继续按着性子等他。安予一贯很少关心周围的人和事,可此时正当他百无聊赖,闲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人,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庞,折射出不知多少种心酸各异的生活。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谁都有令自己困扰的事。当我们叹息着别人的叹息的时候,却永远都体会不到他们所承受着的痛苦。
这时吴端终于来了,安予也不好责备他迟到,只说:“这天气热得很,在外面呆的久了可不舒服,咱们快些走吧,也好早去早回。”
吴端应下,便带着他向西走去,没多久他们路过一家点心铺,吴端停住说道:“我俩去探望人家,哪能空甩两只手?再说你与他是初次见面,应该带点礼品才是。贵重的咱们买不起,就带些糕点吧。”
安予摸了摸口袋,虽然有些为难,但觉得吴端说的也在理。于是进铺子选了两样,等卖家装好后,吴端接过来,又对安予说:“这老先生脾气有些怪,最讨厌生人叨扰,他要知道你是慕名上门拜访得,肯定将你赶出去。一会到了他那儿你可不要多说话,咱们挑灯看路,我找话茬寻机会给你引荐就是了。”
安予打心里想认识这位颜九御先生,吴端说的话他自然一一答应下来。
两个人穿过小镇最繁华的地带,又走了六七里,人也越来越少,周围就连个草房茅舍都没有,全然像是到了荒郊野岭,于是他不禁问道:“再往前走可就要进山了,这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到?”
“就到了就到了。”吴端指着前面说,“就在山脚下,过了前面的老城隍庙再走一二里路,就能看见了。”
两人走了不多时,果然看见那城隍的庙宇,这破破烂烂的青砖小庙不知存在了多少个年头,城里面经历了无数沧桑变迁,可它长久以来却安然自若的屹立在这里。
“不如进去拜拜城隍,求个平安庇佑。”吴端说着,就要往城隍破庙去。安予一把拉住他说:“他要是能保佑我,我又何必跑这么远的路来求人呢!你什么时候也信起这些玩意儿了?还是赶路要紧,赶路要紧!”
吴端无奈,被安予拉了回来继续向前走,他两个走到一条蜿蜒的小路上,见小路尽头有个青砖的瓦房。周围一片郁郁葱葱,极为僻静。小路虽然狭窄,却平坦易行,路两边尽开满雀儿花,一簇簇的洁白无瑕。
安予感叹道:“这真是个好地方,看样子老先生也一定是个清高脱俗的人。”
“如今这世道,但凡有些身价的哪个不清高?就连一身铜臭的奸商土豪,都总想附庸风雅做些表面文章,明明一肚子黑心肠,还装作菩萨相,更别说像颜先生这样的了。”吴端只管一边走一边说。
安予却也没听明白这话的好赖,正琢磨着,却已经走到了那院子门前。
他走上前看,两扇门竟都虚掩着,他刚要敲门,却被吴端拦住说:“你要是敲门,他就知道是生人,必定不让你进。”他说完,便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安予在后面跟着,见院子里四下墙边都摆满了花盆,那一簇簇红黄白绿婀娜妖娆,竟也不输于山林间花草的繁茂。正对大门的屋子也开着门,吴端带安予走了过去,站在门口说:“颜先生,学生看您来了。”
“来了就进吧,哪还用得着假装客气?”
安予猜到,这说话的人一定就是颜先生了。于是他跟吴端进去,在厅里站下,房间里的光线昏暗,整间屋子被家具和杂物塞得满满的。正对门的那把太师椅看上去年纪比它的主人还要大。墙角那几个花盆里生出的藤蔓拥簇在这生满雀斑的墙壁上,一片生机之中也叫人倍感阴森。屋里最显眼摆设的是靠墙的一个大杂物架。架子最上面两层满满的塞着各种书籍,安予琢磨着那老头儿要踩两个板凳才够得着,不知那些书籍被尘封了多久。中间一层散放着一堆画笔和纸张,纸面上还压了一块巴掌大小类似鱼鳞的东西,隐隐闪着光辉。最下面两层则塞着水壶、马札和几个空花盆。杂物架对面的大衣橱里面不知藏了什么宝贝,橱子上挂了两把大锁。顶部还压了两个大木箱,一直抵到天花板。橱边的方桌上凌乱的摆着用过的茶具、一个烟斗和一根燃了一半的蜡烛。
学生给您带了些糕点,聊表心意。”吴端远远地站在那儿,捧手对里屋的人说道。
安予靠近吴端往屋里探身看了看,只一个老者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的看书,还不时认真的做着笔记。那老者白发苍颜骨瘦如柴,穿着一身黑衣,浑身透着大儒正义之气。
那老先生头也不抬,只翻着书说道:“我这里也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何必又破费呢。”
吴端忙说:“您老说的哪里话,我们只望早晚侍奉,盼着您老长命百岁,哪还敢向您索取什么。”
“只怕我消受不起……”颜先生说着,合上书站起身来,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安予,于是问吴端:“这个年轻人是谁,你怎么把生人带来到我这里。”
吴端赶忙拉着安予进了里屋,笑呵呵地说:“这是我的一个旧相识,正巧在来的路上碰见,他也是个对画痴迷成性人,所以冒昧带了来,让他来见见高人。”
安予抬手刚要拜,颜先生却冷冷的说道:“这里哪有什么高人低人,只有个皓首苍髯的老人。”说着,他从内屋走到厅里,接着又对吴端说道:“要跟我品品茶、聊聊天儿自然欢迎,要是索画求字就一概没有。”
安予记得来时吴端对他的告诫,所以也没敢冒昧多言,于是自个儿在屋里闲看起来。
比起厅堂来,内屋的陈列显得简单多了,火炕靠着窗户,炕上摆着黑白棋子的残局,书桌上则散乱的放着许多书籍,其中有一本打开反扣在那里,安予偷偷探身看了看那本书,原来叫做《异闻杂记》,于是他不禁心里暗笑道:看来这老先生是一个人闷得无聊,也不练字也不画画,却找这些个无聊人士编造出来的奇闻异事的书来看。他顺着桌子再看过去,墙上挂着一副怪异的画像。画的是一只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怪东西,它眼耳口鼻与人无异,并且还生的格外俊美。臀部的轮廓还清晰可见,但肱骨以下没有双腿,而是合并成了一根粗壮的鱼尾。那画中的之物美丽至极,却又隐隐散发着一股哀怨之气。
“这画怎么样?”
颜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安予身后,他这冷不丁的一问却让安予觉得自己有些失礼。
“刚才吴端好像说过你也是对作画痴迷成性的,那想必一定有独到的见解了?”
这个时候吴端在颜先生身后不住的给安予使眼色,安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自己好好夸赞夸赞这幅画,可他斟酌半天才说:“先生是画界前辈,必然懂得笔下有物的道理。”
他这一句话,吴端马上朝他瞪眼,忙说道:“你不懂就不要瞎说,先生这画自有深意。”
“让他说,我倒要听听此话怎讲。”颜九御背起手来不紧不慢的说。
“创作应当据实而作,画些空而无物的东西,实在令人觉得没什么意义。如怪物这般不可信的东西,怎能就画了出来。”
吴端插话道:“作画本就应当虚实相承,只有加以想象,才能让画中的事物更饱满……”
“所谓想象,也是将虚实相柔和,在已有的事物上加之自己的见解和创意,赋予画作以不同的寓意和深度,从而给人以启发让人回味。而不是随意的凭些道听途说画些漫无目的胡乱画些牵强附会的影子。纵然画的绝美,不过是木偶的身子,没有灵魂,又有什么用呢。”
老人叹了口气,不紧不慢的说道:“你怎么就知道我画这幅人鱼图的时候没有见过实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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