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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训在走出帐篷前,就要踌躇一下。在他身后的周何花彭往往微笑,各自用自己的想法去理解他。
小爷不肯给郡王添负担,可他还是添上这一笔,让他这几天见到别人都面无表情。
在帐篷外面,随时会有无数视线看过来,但见到袁训出来,又装着若无其事扭开。好似袁将军的帐篷帘子更好看,而他的人则忽然变成夜叉男,这就极不中看,不看为好。
对上这样的目光,袁训就更绷紧面庞,他摆出的是谁也别来惹我架势,但看在别人眼中,就成摆官架子。
不远处,沈渭靠在一辆大车后面,听着低语声。
“有没有二十岁?”
“你看像吗?不过十七、八吧?”
“不一定,这些公子哥儿吃得好,个个看着都年青。”
“就算他二十!就官任四品,也是稀罕的!”
“我知道,我听说甘罗十二拜过相?”
“甘罗?你家的亲戚?”
“是个古人,”
“古人咱们没见过,不提他。就说我知道的,四品官们全是带胡子的,他下面光光,要不是他姐丈是郡王,他能升这么快?”
“下面光光,可他上面有人……。”
“我说的是下巴下面……。”
沈渭默不作声。
已经三天过去,三天里别的地方也传来消息,凡是太子府中出来的,最少的也是官升两级。这在将军们心中多少能遮盖住袁训的官升三级,可当兵的不管,他们不服气,背后的议论不见少,反而更多起来。
一样是面对刀光剑雨,就是因为上面有人,袁将军姐丈是郡王,袁将军是太子门下出来的……这些理由让别人难以服气。
沈渭躲的位置不易让人见到,他用个大粮包挡住,别人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说话的人。只知道一茬一茬地士兵过去,他们经过这里见是袁训的帐篷,都要谈论上几句。
眼角一闪,有一个人让沈渭皱眉。几个小军官中夹着一个人,那不是蒋德吗?
蒋德也好,关安也好,从没有让沈渭放过心。
沈渭眯起眼,蒋德是和袁训一起入的军中,蒋德自报的家门也有来头,袁训一升三级,而蒋德纹丝没动,还在袁训手下当个小军官,他能服气?
疑心大作的沈渭把和蒋德同行的人名字记下,觉得听得差不多,悄悄地离开这里。
袁训现在陈留郡王大帐中,陈留郡王皱着眉头,一向凌厉的眼眸也有着无奈,让他的凌厉减去几分,却生出烦恼神色:“不是我不派你出去,事实上梁山小王爷接下来要打屏障山下的扎营地,他指名要你去,是我回了。”
“让我出去打几仗,谣言就能平息下去。”袁训抿抿嘴唇。他小时候以为春寒如刀,长大在京里以为世事如刀,现在才发现这些不平的眼光才更是刀。
是真正的,随时能逼到心头的钢刀。
当兵的每一眼,都看得袁训如让扎一下。袁训淡淡:“他们觉得我不配升这么大的官,那就让他们觉得配也就完了。”
“哪有这么简单!”陈留郡王眸中回忆起往事,神色更冷漠沉沉:“我现在把你派出去,就有人敢背后放你冷箭。”
他阴沉的语气总让他们更不快,袁训故意取笑:“姐丈,别对我说你让别人射过?你可是少年的名将,嫉妒你的人,只会比嫉妒我的多。”
“嗯。”陈留郡王淡淡,眸子还是盯着书案上那一点不动,仿佛那一点是曾暗箭伤过他的人,陈留郡王要盯死他才行。
袁训噎了一下,见不管怎么说话也逃不过郁结,他不耐烦地大步站起,在帐篷里来往走着,晃的身上盔甲不住的响,手把佩剑紧紧捏住,大声道:“那我一辈子躲你后面不成!”
脚跟用力一碰地,袁训让激怒了:“姐丈我请战,我要出战!”
陈留郡王也火了,把桌子一拍,大骂道:“我为你这事听的话还少吗!你少在我面前使性子!”袁训比他嗓门还高,嚷嚷道:“那你把我现在就撵出营好了!我升官是我军功换来的,又不是太子殿下直接砸我脑袋上的。再说就是直接对着我砸,有要说不字的,往我眼前来,背后嘀咕个屁!”
“滚滚滚滚!”陈留郡王烦了,把手摆得跟挥苍蝇似的:“出去出去,再呆我揍你!”袁训来了精神:“来啊,打一架我就痛快了。”
“你痛快我还憋着呢!不同你打,走走,今天别再到我面前晃!”陈留郡王又在书案上一趴,眼睛又瞅着一处不动了,语气中也有着疲惫:“我已经够烦的,怎么你小子升的这么快,你再这么升,不用几年可以踩着我过日子。”
袁训见不再理自己,就气呼呼出去,迎面遇到几个军官,袁训没好气把脸对旁边一歪,理也不理走了。几个军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人低声讥讽:“看到没有,前几天还见谁都客气,这官大了,人就这副模样出来。”
有一个老成的劝道:“让全营上下眼睛盯着,他心里也不痛快。”
“郡王亲小舅子,比龙氏兄弟待遇强多了,他有什么不痛快的。”
袁训没听到后面的话,他气冲冲径直回帐篷,不解衣甲就睡下来。周何花彭没有劝他,在外面守着。沈渭走进来,他和袁训住一个帐篷,往另外一个行军床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把刚才听到的话一一告诉袁训,还有蒋德也说出来:“我多了心,心想他眼红你,那关安呢?我又溜去找了找关安,见果然,关安也和几个人在角落里说话。小袁我们要小心他们,一个一个鬼鬼祟祟的。”
“我现在看谁都像鬼鬼祟祟。”袁训闷闷不乐。沈渭看过来,就是一笑:“你犯愁可不多见,行了,别愁了,我还有瓶酒,我去伙夫那里弄点菜来,横竖今天不出营,我们喝完就睡,明儿一早起来啥事也没有,这差使也好当了,你也痛快了。”
袁训等他出去,才坐起来发怔:“差使哪有好当的,太子殿下,表兄你可真能坑害我。”袁训毫不怀疑自己以后是大员,可没必要弄得惊动鬼吓倒神,二十岁就四品将军,让别人还活不活?
那些眼红的人没在自己出帐篷撒尿时捅自己刀子,袁训都觉得是老天的厚爱。
他自言自语:“殿下啊表兄啊,我就是什么官也不是,有姐丈在,谁又敢亏待我?现在倒好,就是有姐丈在,他也跟着我一起犯愁。”
久跟陈留郡王的将军们,有几个没升上去,袁训一人独升三级,陈留郡王明知道这是表内兄和姑母的主张,但也为他的将军们抱不平。
小袁在军中,和在京里一样,没事就天怨人怒一回。
有太子当表兄,看来有时候不是件好事情。
……。
夜深人静,明月照帐篷。夜风吹得营门旗帜啪啪作响,更衬出营内的寂静。三更后,正是沉睡时候,几乎所有帐篷里都有打呼声传出,一个人借着这呼声,把脚步声隐藏其中,来到袁训帐篷后面。
风把帐篷裹得乱晃,他借着这晃动,手中寒光一闪,亮出一把雪刃,笔直插进帐篷里。
轻轻一挑,把帐篷划出一条线。有一个小纸卷让他自怀中取出,无声无息塞入帐篷。
他塞得很慢,看来并不愿意惊动帐篷里的袁训和沈渭。
纸卷完全塞进去时,他站起来就要走。
才站起来,听耳后有人低低的笑:“就要走了?”
不等他有所反应,一股大力拍在他背后,让他站立不稳,沿着他才划开的缝扑进帐篷内。帐篷扑簌簌摇个不停,而在他的眼前烛光亮起,他触手是铺地的毡毯,情知不妙时,索性也不护脸,翻身在地上坐着,一脸愣愣。
沈渭手持蜡烛照照他,在他旁边烛晕下坐着的,是似笑非笑的袁训。
从裂缝中紧跟着走进来的,是周何花彭中的一位。再看地上坐着的人,浓眉大眼,看上去比袁训大上几岁,却是袁训和沈渭的老熟人,就在今天沈渭对袁训提到的,蒋德。
沈渭一脸的坏笑,蒋德反倒平静下来,摆出破罐子破摔姿态,用鼻子哼一声。
袁训先不看他,对把蒋德推进来的中年人笑道:“周大叔请回去睡吧,这儿没你的事了。”让他退下,袁训对着那后帐上新添的大洞,好笑道:“蒋德,我帐篷和你有仇还是有冤?”
蒋德让逮住,却不胆怯。把脖子一梗,脸对着另一侧,硬邦邦:“没仇!”
“那你割我帐篷作什么?”袁训早把他塞的纸卷握在手中,没看以前先对蒋德亮亮:“许你为自己辩解一回,这上面写的什么?”
蒋德绷紧面庞不吭声,还是没有阶下囚模样。
他当贼还一脸的不服,沈渭咬牙骂道“看小爷我踢死你,让你还嘴硬!”蒋德冲他冷笑。袁训拦住沈渭:“让我先看过再说。”展开纸卷,见上面写着一个又一个人名,袁训心头一动,让沈渭也看:“这些是你对我说过的人名。”
沈渭只扫一眼,也诧异了,看一眼那抱膝坐地上浑然不害怕的蒋德,小声道:“他是来报信的?”
蒋德这才挑挑浓眉,对帐篷上的破洞瞄瞄,再对袁训两人使个眼色,粗大汉子把嗓音压得跟猫走夜路似的,一呼一吸都随着压抑:“也许有人跟着我,小袁,你最近得罪的人不少。”
“嗯?”袁训警惕地眸子转动着。
“三、四位将军都私下集会,说郡王偏心你,有哗变的意思。这里面只有一位将军何安田,他说郡王待他不薄,他主张收拾你就行。”蒋德嘴唇轻动,把语声一字不漏送入袁训耳中。
袁训拧紧眉头:“他们不怕太子殿下?”
“我就为这事才今晚来提醒你,这伙子人背后有人出主意,我和关安以前同你走得近,是哪位郡王,他们瞒着我们还不知道,但剑指军中所有太子党和陈留郡王、梁山王,已经弄明。”
沈渭还对蒋德的话半信半疑,还想着要推敲他是不是来蒙骗袁训信任,袁训却很相信了他,沉吟后又问:“关安现在哪里?”
“同他们私会去了,听说今天晚上说的是怎么收拾你们这些出自太子门下的人,”
沈渭听完,恼得面色血红。老子也没招你们啊。
袁训沉着地再问:“一个不放过?”
“一个也不放过,前天晚上我听有一个人说漏嘴,说大家不要怕太子党,他们是派到军中制约郡王的,各家郡王对他们都恨之入骨,他们没几天好日子过,等我看那个人是谁,他往人堆里一坐,就再也找不到。”
这消息太重要了,袁训激动得手心沁出汗水,他依然镇静,不放掉任何一个疑点:“这里面有没有不是我们营里的人?”
“有!”蒋德回答果断,他眉头紧锁:“有三到五个左右,据我看就是他们挑唆的将军们,将军们又挑唆对你不服的当兵们,前天还只有十几个,到昨天就有近百人。”
沈渭吃惊:“有这么多?”这些人数相对于陈留郡王的总人马,是大海一滴,但时间这么短,就有过百的人敢于私会,这过百人再每个人发展下去,让人后怕。
一个人拉到两个人,就有近千人出来。
蒋德对沈渭默然点头:“不得不防啊!”不然我今天晚上往你这里跑是为什么。
袁训把他送的纸卷攥紧,对蒋德应该是感谢的,却露出怜悯:“这样你就不好办了啊?”蒋德嘿嘿一笑,一直坐在地上的他忽然一个鱼跃,拿脑袋对着袁训撞去。
正中袁训胸前盔甲,而袁训看着猝不及防,顿时往后一倒,蒋德跳起来大呼小叫:“老子不服你,老子要杀了你!”沈渭抽出腰刀,大怒喝斥:“跪下,不然先在这里宰了你!”
袁训手捂胸口直起身子,好似撞得很重,呻吟道:“小沈,送……他去见军纪官,”动静惊动外面巡逻的人,有人来把蒋德押走。
深夜里,蒋德骂不绝口的嗓音传来:“不服,偏不服你,老子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满城里大姑娘小媳妇由着老子挑,到这里穿你的小鞋,不服你……。”
直到他嗓音没有,袁训才赞赏的叹口气:“这兄弟,你为了我吃亏,以后再报答。”先把手中纸卷重新再看一遍,把名字记在心中,这就起来要往外去。
帐帘子一动,沈渭回来,对袁训道:“军纪官说不是八十军棍就是一百,又说还查出别的情节,罪名更重。小袁,你说我们能相信他吗?”
“能信!”袁训毫不犹豫回答:“要有人看出来他是通风报信的,暗箭他也一样难防。他这不是挨军棍吃皮肉苦的事,他是拿命来帮我。”
沈渭觉得有理,也露出怜惜神色。道:“现在看来他屡次跟着你,倒是为了保护你?真是奇怪,他明着对你表忠心不也是一样?那个关安要是和他一样的心思,我们倒多出来两个帮手。虽说这比明着表忠心要中用的多,可我还是纳闷,平时就没看出来啊。”
“也许,他们都是背后喜欢我吧。”袁训开了个玩笑,不管沈渭吓了一跳,袁训让他:“走,跟我去见姐丈。我说小沈,你跟着我也挺命苦,等下出去就有暗箭,你可千万跑快着。”
沈渭嗤以之鼻:“看你说的,你当我没遇过暗箭!不就是暗箭,它敢来我就敢还……”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帐篷,周何花彭跟上,沈渭嬉皮笑脸又和袁训玩笑:“不还有这几位吗?我怕什么?又不只我一个人跟着你。”
……
“纪律不明,难以服人;赏赐不公,人心不平。”郡王妃目视宝珠:“就是这样。”
天气大好,雪化得差不多。厅下新绿初草萌萌而生,清新得似水里洗过。宝珠和郡王妃同坐在正房,郡王妃坐的是茜红色绣金线的垫子,宝珠坐的是豆绿色金线垫子。
两个人都是一副好容貌,看上去好似春风中一对并蒂花。
她们不是单独说话,身后站的都有人。郡王妃两边厢侍立的,是陈留郡王的两三个妾,还有几个满面谨慎地管事妈妈。
而宝珠身后,少不了的是红花梅英和奶妈卫氏,她们是宝珠房中离不开的一份儿仪仗。
宝珠手里捧着白玉盏,盏内是才烹煮的新年雪水,新茶二月里下不来,但旧茶新水,那香也浓得解不开。
宝珠在茶香中思索,姐姐说叫自己过来喝茶,却说上这一通的话。这话实在正经,她却不屏退侍候的人。
这是怎么了?
当着她的房里人和自己的侍候人,这些话可就算是教训的言语,像是宝珠不懂一样。
宝珠好在不是急性子,也不是那爱发作的人。她想不通时,先就把茶水浅浅呷一口,用这点儿时间再想一想,或者再等待郡王妃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宝珠不疾不徐,陈留郡王妃就更加满意。她果然还有话要说,郡王妃笑道:“弟妹,不是我又要交待你,是我得把要说的说明白,才方便你帮我的忙。”
“姐姐请说。”宝珠舒展的回以一笑,帮你的忙?姐姐你几时变得这么看重宝珠和这样的客气?
郡王妃扬眸:“来而不往非礼也,项城郡王府上屡次伸手,我早就烦了。去年才回来,忙别的事儿就没理会他。不想他不知趣,又对你动手,”
她眸子扫过宝珠隆起的肚腹,笑容洋溢。而宝珠也抿唇嫣然,手在肚腹上轻轻抚摸。那项城郡王,你不应该想动我的孩子。
这个还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的孩子,注定牵动着从京里到山西的许多心肠。
与这孩子有关,而惹得陈留郡王妃大动肝火,宝珠在关切满满之外,深为理解。
“我要还他,不远还以为他做得隐蔽。不过呢,你那天劝我的也对,凡事要考虑周到。宝珠啊,我带上你,有你不时提点几句,总比我一个人周到的多。”郡王妃徐徐说出。
宝珠还没有表露出喜悦,后面侍立的红花梅英卫氏先喜动颜色。郡王妃的话说明什么,说明她从此接纳弟妹,把她当成知心人,从此愿意和她分担心事。
有人把你当成知己,这件事情真让人开心。
卫氏强忍喜颜色,梅英为掩盖太喜悦,绷着个脸。红花小,就藏不住面上绽开的笑。当下人的都这样,那宝珠呢。
宝珠也是喜悦的,但她得体的笑一笑,彬彬有礼地回答:“姐姐这是凡事带着我懂才是,这里先谢过姐姐。”
“是啊,我们家你也全知道了,弟弟呢,先不说他从军也好,在家也好,就是他在家,这家业也是你中馈。你别恼,你在京里帮着母亲管家,那又算什么。在我这儿,你一件一件的捡起来,大同还有母亲的铺子,不是我不体谅你有身子,而是我心急上来,你现在就得上手才行。”
郡王妃不隐瞒自己的用意,她能这样想,可真够不容易的。回想她和宝珠在京里见面,从打量到不满意,而这又从不满意到喜欢,再从喜欢到为宝珠上心。
这里面有宝珠的一份儿功劳,也有郡王妃的一份中肯认可,这一对巴掌才拍到一起去。
郡王妃凝眸微笑,就是中宫不是姑母,只袁夫人那一份儿,就足够宝珠忙活的。现在中宫是姑母,储君是表兄,以后家产还会少吗?
郡王妃更要交待宝珠:“只怕你生下孩子两三年就要回京,头一个母亲如何能忍住几年里不见孙子?就是姑母也不肯,何况是母亲。”
说一声姑母,也无人会知道是中宫。
但有一个妾娄氏,深得郡王妃信任,还是陪笑插了句话:“王妃说的姑母,是哪位亲戚家的,以后往京里送东西,可得再加上这一份儿才是。”
郡王妃容光焕发:“是啊,以后得加上一份儿。”再随口道:“是表亲,在京里和母亲走动得近。”
娄氏就应上一声。
郡王妃接上刚才的话:“弟妹,我算过你住这里,不过三年。三年里我要告诉你好些事,这日子也紧巴了些。”
宝珠就猜测一下,姐姐你想在三年里把你自幼受的国公府教导全告诉我,那是日子紧巴的很。宝珠又想到,先不说姐姐态度足够尊重,就是以后生的若是女孩子,能得姐姐教导几年,倒也受益。
宝珠这样的想法,既没有贬低自己的心,认为自己不如郡王妃;也没有虚捧郡王妃的心。着眼于郡王妃的长处,宝珠生出来这心思。
她算了算,也是的,孩子小时,不能上路。但京里母亲姑母都在盼望,一周两周以后是要上路。如郡王妃所说,最多和她同住不会过三年。
三年后还不回京的话,长辈们能愿意?
三年里而孩子还小,别指望孩子跟姑姑能学到什么。宝珠想还是我听一听吧,把好的记住,以后再转教孩子,倒也一样。
虽然她另有婆婆,另有姑母,可宝珠还是中肯的认可郡王妃的长处。看人长处,这本就是宝珠的一个长处。
宝珠就扶着红花起来,郡王妃才诧异,见宝珠微欠身子,大肚子不能拜,但脑袋往下点着:“多谢姐姐。”
“哎哟,你赶紧坐下,好好的,自家人,谢不谢的不要紧,你别来吓我是真的。”郡王妃说着,几个妾早走过去,嘴里说着舅奶奶快坐下吧,把宝珠送回座位,郡王妃和看的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舅爷的头一个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夜的风似乎更暖了一些,暖到宝珠对着夜风坐着,不住微笑。她在窗下,碧窗棂上刻的瑞草,在烛光下幽幽放着光泽,把宝珠圈在其中。
奶妈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奶妈想着姑娘难怪有福气,这灯影子都往她身上罩吉祥。掬起宝珠的手,奶妈老怀宽慰:“我的姑娘,谢天谢地,您可总算又熬过一关。”
宝珠轻笑:“我从没有说过,妈妈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是我奶大的,从小儿吃也伴着你,睡也伴着你,我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奶妈把宝珠的手轻轻抚摸,面容激动上来:“我的姑娘,您这可就算是婆家的人全爱着您呢。”
头一个小爷不用说,亲事是小爷自己相的,小夫妻好得蜜里调油,奶妈放心;没出嫁以前担心婆婆尖刺,但过门后当天奶妈就放下心,能容着儿子媳妇洞房睡到第二天下午还不说什么的婆婆,这上哪儿去找?奶妈放心。
原本说袁家是独子,奶妈就大大的放下心。心还没放稳当,郡王妃和国公进京,又多出来一个舅父,和一位亲姐姐。
奶妈的心又提得高高的。那舅父是国公,那姐姐是郡王妃…。这些全是奶妈进京前,想也不敢想的达官贵人,进京前认为南安侯爷就是天大的官了,谁想到又冒出个国公郡王的当亲戚。奶妈就此又暗揣担心,冷眼旁观,就不难看出宝珠和郡王妃并不亲厚。
这担心在今天可以放下,郡王妃在今天倾心尽吐,竭力要把宝珠扶持成当家好主母。她没有避开宝珠的侍候人,是宝珠的侍候人是她的臂膀,在管事的事情上,郡王妃当场交待她们:“要好好帮着你们奶奶才行。”
特意留下的,是郡王妃心腹的人,也交待过:“舅奶奶有不懂的,就告诉给她听。”把诚心表达到十分。
奶妈觉得自己这一场操劳可算是没耽误姑娘,又没口子的夸宝珠的性子好。“幸好你不挑刺,也不尖酸。不是那无事就爱逞威风的人,幸好又素来平和能忍,这才熬出来郡王妃也没话说。我的姑娘,国公府上你有功劳,这郡王妃这里又喜欢上你,幸好,你是好性子的人,”
“奶妈,看您说的,舅父府上我有什么功劳?全是应该做的。就是姐姐这里,如今她肯教我持大家,应该欢喜,别说什么幸好的话。”宝珠撒娇。
奶妈就不再说,又不错眼睛对着宝珠笑,越看她奶大的姑娘越光彩照人,奶妈又把老太太想起来:“说起来持大家,不管什么王府侯府,我看都不如老太太。王府侯府家大业大,却是夫妻双全。郡王妃有为难的事情,她还有郡王呢。老太太呀,当年我就看出她不容易,她一个人拖着两个寡媳,还有三个小姑娘……她要是知道姑娘你这么出人头地的,她该多喜欢啊。”
宝珠把面颊贴到她手背上:“我也想祖母了。姐姐要带着我管家,自然是十分的好。在闺中的时候,我在针指上用心,三姐用心当书呆子,跟着祖母学到三分管家的,只有大姐。要是祖母能在身边,虽然不敢说比姐姐好,却胜过姐姐上年纪见得多,也能让我不在姐姐面前闹笑话才是。”
人的直觉总是灵验,安老太太已在路上,而宝珠这就想念她能在身边。
红花捧大铜盆进来,说打发宝珠睡。红花在王府里水涨船高,手下有好几个丫头供她驱使。奶妈就不用帮手,出来往她住的屋子里,一个人时,还平息不下来兴奋劲头,自己念叨:“幸好你不是那没事就立威,往个生地方去就立威的人。不然这王妃这么强,你立过来她立过去,这一辈子的光景光立威就不够用。”
很喜欢看别人立威的人,也不会喜欢别人对自己立威。都喜欢别人对自己平平和和的说话,那自己先平和才正确,不是吗?
平和与软,依就不同。谁敢侵犯,依然还击。
此时安老太太等人,才歇下来。
……
船停下来,江上渔火闪动如星辰,但离得都远。整个码头,全让兵船占住。其余商船小渔船,都不许靠近。
跳板放下来,就有脚步声整齐的下船,又有脚步声整齐的下船。下船的是去挑淡水,和当地县城供奉的各种菜。而上船的是当地官员。齐良恭和他在船头上说话,在船舱里隐隐得闻。
邵氏和张氏上船头几天还当成稀奇事情,这几天早就听惯,继续做着手中菜肴。
老太太带的有四个丫头,外加四个婆子,两个男人。船中也有厨子,但二位奶奶这一趟出门,对老太太孝心加重,每晚都自告奋勇做些吃食,给亲家太太和老太太品尝。
袁夫人不用说,还是忠婆做的菜她习惯。就分出一个船舱,隔出里外间,里面烧炸煮,外面是面案。忠婆在里面做一道名菜黄河鲤,奶奶们在外面做拿手的花卷,一个一个只有寸把长。
妯娌们在家里就算能说得上话,各自住女儿婆家又不时有个来往,去看老太太都是相约着一起去。这一同出来,更是好起来。不怕挤,住到一个船舱里,半老的年纪,忽然处成姐妹一般亲厚。
她们做着点心,也说上几句。
邵氏找找忠婆,在里间正大油爆着鱼,想来满耳朵全是油声。邵氏一面把面剂子捏在手上,一面道:“老太太昨天像是要闹病,今天又挺过来了。”
“坐船久了,晕了。”张氏麻利的做卷子,想到什么,又抬头一笑:“舅老太爷陪着,昨天晚上下船逛了半天,今天又对咱们船上的齐将军说,过几天就是什么名地?停船我们逛逛去,免得总坐船上闷的慌。”
邵氏有些沉默:“老太太还能逛吗?”
“能呢,她身子骨儿有多好,你还能不知道?在家里时不是一生气,就人参鹿茸往肚子里咽。再说她就是不咽这些,日子过的这么舒坦,她还病什么。”张氏侧耳听听,又示意邵氏听:“那边笑声哈哈的,正该她乐呢。”
“就是,谁像她的福气大,舅老太爷步步陪着。”邵氏说过,又闷头闷脑道:“我如今是打心里佩服她。”
张氏一乐:“我们跟着也有福气,单单佩服她做什么。”
“不是。我服她过日子随遇而安。”
张氏一愕,微微地笑道:“也是,就算有再好的兄长,再好的娘家,那想不开过得不好的人不也一大把。”
两个人同时想到老太太出京这事,换另一个人,能办成哭天抹泪。
四姑爷百头牛劝不动的去从军,为宝珠着想,把宝珠打发走,老太太这就住到袁家。说好听点儿呢,是和亲家太太互相照应,按有的人刻薄说话,这是个老累赘,养老的孙女儿离开,把她甩给亲家。
宝珠有了,亲家太太去照看,这是她当婆婆的一片情意。别家的媳妇有了当婆婆的不理不论,当媳妇的也没有办法。
亲家太太走了,老太太膝下无儿花女花,媳妇也不在身边,应该是去依附兄长。虽然都知道她的兄长厚待于她,可老太太真的去住侯府的话,光听别人嘴里说出“依附”二字,就让人心酸。
老了老了无人奉养,依附……娘家,总有别扭之感吧。
依附,不是累赘也就成了累赘。
她可以自己住,但让别人看着,总是冷清。
她也可以在京里等宝珠婆媳和孩子回来,可等的那几年,也还是冷清。
老太太不是等的人,年纪有了,决心一下,卷铺盖去照看孙女儿生孩子去了,这倒满京里落下一个“老当益壮”的名声。
这事情办的,不但没有累赘模样,反而当家老祖母气势又出来,反过来为孙女儿撑腰子打气去了。
老祖母依然强悍,而且更得亲家太太敬重,还表现出与袁家总不分离,换成不是这么好的亲家太太,也是受感动的人大于不受感动的人。
同样的一样事情,可以办到人人喝彩,也可以办到人人轻视。安老太太扬眉昂首,还是站在人人喝彩上,老了老了,还把媳妇又收伏一把。
烛火无声,只有面案上有动静。张氏一面做着,一面想着这人的精气神儿真要紧,差一点儿老太太就成让子孙丢弃,背后要去哭的人。而现在呢,她却左边是兄长陪伴,右边是亲家太太陪伴,又有船上的将军们奉承,天天看水色,说笑话,乐个没完。
邵氏也想着,自己一生落得懦弱名声。在婆婆手下以前是熬着过的,在家人面前是不敢乱管的,就是自己的兄长,虽说他打自己嫁妆的主意,可自己也的确没半分照应到他才是。可怜兄长他儿女多,进项也不多……
两位奶奶同时叹气,这老太太,是不一般。
船舱里传出安老太太的争执声:“那书上写的雁门关,险,但也没说我上不去。”南安老侯爷笑话她:“我是自己上过的,我说的,二妹你上不去,你只能等我上去再游玩一回,你在下面等我。”
“我上给你看看,”老太太赌气。
袁夫人掩面轻笑。她也承认,和老太太住着,虽然打扰她的宁静,但笑声也多。就像这上了船,兄妹两个天天争执不休。从论山西的诗词到论山西的书籍,有时候袁夫人也掺和进去,不是津津有味,就是论对说错,袁夫人面颊总是微红,常笑出几分好气色。
老太太争得气上来,扭脸儿不理南安侯。她看的地方有个高几,上面红布搭着两盘子东西。老太太这就笑得眼睛眯着,让兄长和亲家太太再看几眼:“我们给宝珠带去诰封,宝珠见到我们不知多喜欢。”
南安老侯爷就要同妹妹做对,笑道:“你不带这个去,宝珠见到,难道不喜欢你,只喜欢我和亲家太太去看她不成。”
老太太装听不见,一个人喜欢:“这诰命来得也巧,出京没几天追到我们船上,我们带去,宝珠才喜欢。”
“二妹,不是你带去的,宝珠也喜欢,诰命谁不喜欢?”南安侯又跟上来。
安老太太摆手对他:“你别说话,哥哥,留着点儿力气,好多用晚饭。”袁夫人又忍俊不禁。
水声在船下波动,船虽不动,水却照就流淌。
远处船只上,都有人羡慕的盯着这边。他们占据的位置,是码头上最好的。
……
陈留郡王还没有睡,他巡营才回来,外面有人通报袁将军到,小弟就一头撞进来,看神色眼眸子发亮,陈留郡王就更无精打采:“有好事儿啊?”
说得有气无力。
小弟你升三级,你有开心的理由。可你姐丈我呢,对着满营兵的憋闷,就跟着憋屈去了。
袁训站定,手负在背后。神神秘秘地道:“姐丈,内奸你喜欢吗?”
“不喜欢,”陈留郡王塌着眼皮子。
“帮你抓内奸你喜欢吗?”袁训冲他挑眉头,玩笑道:“你若是爱留着,那就当我没说。”
陈留郡王慢吞吞:“可你已经说了啊。”
小舅子继续逗他:“那你当我没来过?”
“可你已经杵这了,我又不花眼。”陈留郡王还是一脸的懒得动,但对袁训勾勾手指:“拿来吧。”
袁训骇笑,学着姐丈也勾勾自己手指:“这手势也会对着我?”他陪笑:“姐丈你也真的恼我不成?我是你弟弟啊。”
“这弟弟变成袁大人,早就不讨人喜欢。袁大人,来,坐下我们谈谈。我帮你抓内奸,你让我的将军们把官升了,你看怎么样?”陈留郡王偶然一翻眸子,懒散也遮不住他眸底的精明强劲。
袁训嘀咕:“这内奸怎么成了我的?”
他的姐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的内奸就是朝廷的内奸,你袁大人微服私访到我这里,我尽心尽力的配合于你,你给我什么好处?”
袁训哄然叫绝:“姐丈有你的,石头里你挤出三斤油来我也信。”在背后的手亮出来,上面夹着个纸卷儿:“内奸尽皆在此,不过还有一多半儿给收回将就着用。”
“不能用的呢?”陈留郡王漫不经心。
袁训嘻嘻:“那就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