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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轻迟其实很早就遇见沈漫了。
当时,叶轻迟是一众邻里孩子中的孩子王,带着几个比她年纪或大或小的,上房揭瓦,下河捉鱼什么闹翻天的事没做过。
直到她六岁那年,沈漫一家人迁到了扬州,住在了她家附近。
作为这一带的孩子王,叶轻迟少不得要去拜见拜见这位新来的小孩。
可一番不友好的接触下来之后,叶轻迟直接把沈漫从可结交的名单里划掉了。原因有二。
第一,沈漫不爱说话。第二,沈漫特别不爱说话。
所以,直到十岁,整整四年。叶轻迟都没怎么见过沈漫。真是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
变故发生在叶轻迟十岁那年的年末。
辞旧迎新,凛冬将散。
因这烟花的照拂,扬州城亮如白昼。
在这一片齐声道贺的喜气洋洋中,一声尖锐的哭啼被紧紧地掩藏。
因婢女玩忽职守看管不周,也因这烟花是混杂掺进的次品,叶轻迟被烟花误伤了。
一声爆鸣,面前大人的欢笑声渐渐远去,像是来自亘古的洪荒,然后渐趋无声。
叶轻迟想要呼救,却骇得说不出话。面前的大人站在一起,背对着她,只顾赏着烟花。
无声的世界,突然无声的世界,一切陌生的让她无所适从。
她下意识地想要抱头痛哭,手指却在不经意擦过耳畔时摸到了一片温热。
那温热顺着她的手蜿蜒而下,是红色的。
怎么办?
有人突然握住了她的胳膊,她努力压制住因失聪而产生的惊慌,想要集中精神去辨别——
奥,是不说话也不怎么出门的沈家闺秀。
向来不动声色的沈漫蹙着眉,手指探出在她耳边摸到了那鲜红时,亦是大惊失色。
他张口说了什么,叶轻迟没有听清。只是很想逗逗他,原来沈家闺秀也是会说话的啊。
自那以后,叶轻迟不爱说话了,也不肯见人。
一旦有人靠近,她就要骇得发狂,乱砸东西。就连吃饭,都是婢女小心地放在门口走远后,门才会悄悄打开,迟疑一会儿,饭菜才会被一双手端进去。
偶有一日,婢女走后,叶轻迟像往常一样打开了门,伸出双手去端那饭菜,却有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
也许是那人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没有让她感觉到不舒服,所以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惊慌而是发愣。
她看过去的时候,见是面无表情的沈漫。她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许久没说过话的嗓子还有些喑哑,“你干嘛!我还没梳洗呢!”
沈漫握着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掌心写字:你不丑。
叶轻迟又道,“松手。”
沈漫沉默了好一会儿,似是犹豫,最终还是坚定地在她掌心写下一字:不。
叶轻迟试图挣了挣,他却将手收紧了些,叶轻迟蹙眉道,“疼!”
沈漫继续在她掌心写道:那就不要挣。
叶轻迟,“……”
挣扎了半天,叶轻迟终于放弃。她一手被沈漫抓着,一手挡着自己的脸,自然是腾不出手去端饭菜,便只好道,“你帮我端进来,我饿了。”
沈漫帮她端起,两人一同进了屋。
“放在桌子上吧。”
沈漫依言照做。
然后,叶轻迟拽了拽他握着她的手,“过来。”
两人一起走到梳妆台前,叶轻迟道,“闭眼。”
沈漫在她手心画了一个问号。
叶轻迟道,“我要洗脸!”
沈漫闭上了眼,耳边响起了水声,很快,那水声又停了。
“好了,现在可以睁开了。”叶轻迟犹豫了一下,“现在我都让你进来了,不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了,你能松手了吗?”
沈漫这才松了手,似是不放心,又在她掌心写了句:不许去床底下躲着不出来。
叶轻迟无语凝噎,“……”
噎了半晌,她才道,“本小姐要梳头!”
她右手拿着梳子,气狠狠地在桌子上一敲。沈漫却以为她不会自己梳,便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梳子,五指穿过青丝成瀑,一番收拾之后,临了插了一根木簪便成了。
叶轻迟看着镜中虽简单但却不失风雅的装束,终于露出了几分笑容,她忽然道,“那你会不会描眉?”
沈漫拉过她的手,写道:自己来。
叶轻迟,“……”什么温柔儒雅都是假的。
后来,沈漫便成了叶府的常客。
不爱搭理别人的叶轻迟却愿意同沈漫说话,因为沈漫闷闷的不爱说话,与她交谈时总用写字代替,这样她就能逃避自己失聪的事实。
可是有一天,沈漫同她一起读书写字时,沈漫突然递过来一张纸,写着:为何不治?
她脸上的笑终于僵了,她轻轻发着抖,低下头去,“治不好,治不好的。”
沈漫却在她想要逃离时握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掌心写道:能。
叶轻迟垂着头,压着哽咽道,“沈漫,你不懂……你知不知道,我们女孩子可要面子了。”
沈漫愣了一下,忽然拿起毛笔写着什么字。
叶轻迟没有瞧见,于是她继续道,“若是治了治不好,就会有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小聋子了。我才不要看他们笑话我。”
揭开未愈之疤,会疼会流血。
可是,沈漫却单手拎着一张纸,递到了她面前。
她眼里的泪颤巍巍地衔在睫羽上,看着那句话:你捉鱼打滚沾了一身泥回家挨训的时候,怎么没见过你要面子?
静默三秒,叶轻迟暴喝,“沈漫!!!”
地动山摇。
后来,很多大夫表示无能为力后。叶轻迟很坚决地表示,要学医。
叶轻迟道,“我自己给自己治。”
为此,沈漫同她一起读了不少医术。
后来,有些药草书中并未记录,她便开始自己尝试。沈漫知晓后,面色铁青地看着她不说话。
叶轻迟望着他,忽然笑了笑,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你想吼我我也听不见。”
沈漫抓住她的手,叶轻迟顿时羞红了脸。
沈漫皱眉不解,在她手心写道:发烧了?
他写完,便要抬手去摸她的额头,叶轻迟急忙拦下,“没。”
沈漫又写:那你脸怎么红了。骗人。
叶轻迟:“……”
其实学医这事,叶轻迟一开始也只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她知道治好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也就是敷衍了事。
直至后来,她终于得知闺秀不肯说话的原因:他有哑疾。
她的心突然被狠狠扎了一下。
所以不是故意不愿理人,只是说不出话,不能说话。
所以不是不愿出门,而是怕被发现怕被耻笑。
苦读医术无果的叶轻迟最终终于决定:我要云游四海。
一个十四岁大的孩子,去云游?
沈漫初听这话也是慌了,他慌乱之中竟张了张口,可能是张口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哑疾,又压制住了自己着急的神色。
一直注意着他神色的叶轻迟怎么可能错漏他这反应?
心疼。
叶轻迟终于还是一意孤行了一次。
她临走的那日,七大姑八大姨都要来全了,唯独不见平日里与她形影不离的沈漫。
但不知为何,叶轻迟就是知道,沈漫一定躲在一个他看得见她,她却看不见他的地方。
“沈漫,你等我!”
喊完这五个字后,她终于转身离去。
风过竹林,一人趴在屋檐上,躲在凤尾森森里张了张口,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发出几声“啊啊”。
但路过的风知道,他知道,她也知道。
沈漫未说出的一句话是,好,我等你。
这一路,比叶轻迟想象地还要艰辛得多。
虽然事先已经做好了预料,但预料终究还是比真实所历轻描淡写了几分。
被蝎子蛰,被毒虫咬。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终于被这一路坎坷磨平了焦躁易怒的心性。
少时棱角不再,岁月淌过,湍流过后,是细水长流的温柔与静好。
一日,叶轻迟正像往常一样在溪流边取水,一人却赤脚径直停在了她身旁。
“小姑娘?”那人弯着腰笑着开口。
叶轻迟第一次取的水不小心染了泥沙,倒了又重新灌。
那人不死心,又笑着问,“小姑娘?”
今天太阳很烈,叶轻迟抬起衣角擦了擦额上的汗。
那人又连着换了好几个语气喊小姑娘,就是得不到叶轻迟的回应。最后,气急的那人绕到下游那边往前一迈,赤脚踩进了溪流里。
叶轻迟连忙收了竹筒,直起了身。
她受了惊,却很快收拾好了神色,见对方是位白发苍苍长胡飘飘的老者,便微微颔了颔首,“老人家怎么丢了鞋子,这山间石子很多,您还是小心点别扎了脚。若是老人家不嫌弃,便先去我那里坐坐吧。”
说着,她背着装有草药的箩筐,领着那老者去了自己的住处。
是间简陋的屋子,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曝晒的都是些草药。
叶轻迟摘下箩筐把新采的草药晒上,然后走进屋里端了一个盛了水的木桶出来,并拎着做的一双布鞋走了出来,“这是我早些年手生做的鞋子,尺寸大了些,想来恰好合了您的脚。”
老人家一伸脚,又冷的缩了回来。想来他赤脚行遍大江南北,不怕疼,却没想到怕凉。他抬手一拂,那水便由凉变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