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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公子好。”
暖意将她游离的神思唤回了几分,她用双手将身后的门轻轻掩上,连同刚刚的胆怯与犹疑一并关在了门外。
她率先开口,为的就是想借一借一句古人说的“抢占先机”这句话的光,用来壮壮胆。说完后,效果奇佳。她竟有些觉得,刚刚被风雪压弯了些的背挺直了些,站在这里也更有了几分“脚踏实地”的底气。不过,这没由来的底气,到底是借了这话的光,还是因为屋里地板比外面的雪地更坚硬些,这就不得而知了。
陈家公子没有说话,程锦衣等的有些心焦。心道,刚刚不还是同她隔着门说过话么,怎么她进了屋子,他反而就成了一声不吭的哑巴了?
她一边心疑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因为这个自诩有几分底气的姑娘,打从一进门起就一直低头望地,像是要用眼神,活生生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可以逃出生天的洞来。可惜,她并不是属鼠的。
她瞧见,那位陈家公子坐在一把木制的轮椅上,双膝之上搭着一层雪色的棉绒毯子。程锦衣再将视线小心翼翼往上亦步亦趋地挪移,是一件素雅的白衣,上面绣着几株青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应了胸有成竹的寓意。
“你很饿?”
未曾想,陈家公子忽然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
她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摆手,当双手齐齐举在面前乱晃时,她终于发现了那块吃剩,却仍然被她捏在手里的糕点。她的脸不免又红了几分。
便在这时,极轻的笑声失手打翻了屋子里的寂静。
程锦衣有些愕然,心道,“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你为何不肯抬起头来看一看我?怕我吓着你?”也许受笑声渲染,这句明明没有太大情绪起伏的话落在程锦衣的耳里,竟显得没有那么疏离了。
程锦衣缓缓抬起头来,却发现陈默欢脸上戴着半张面具。他是因自卑所以常年带着面具么?她不由这么想,心里又不免有些复杂,心道,外面一些人,怎么能因为一个人长相如何如何,就随意对他妄加评判呢?她犹自神游天外,陈家公子却又开了口。
“父亲说的要许配给我做夫人的,是你?”
程锦衣摇摇头又点点头。
陈默欢带着笑意开口,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程锦衣稳了稳气息,道,“我是不是公子的夫人,要看公子同不同意这门婚事。”
她倒是没什么所谓,如果陈家公子不嫌弃她,那他们就做一对相互扶持的夫妇,共度白首。若是陈家公子不愿,那此事就此作罢,只是要想个比较万全的法子,不要伤及两家任何一方的面子。
陈默欢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击着椅柄,“我?我挺喜欢这门婚事的。那你呢?”
挂在桌子旁边的一只鸟笼里睡着一只鹦鹉。也许它是被两人的谈话声惊扰了,用翅膀揉了揉眼睛,懒懒打了个哈欠。不知为什么,那鹦鹉刚想叫唤,陈公子就在手边的棋盘上捡起一颗黑子,打在了它的右脸上。
程锦衣松了口气,然后点头,“我也很喜欢。”
“可是做我的夫人有三个条件。”陈默欢道,“其一,你刚刚路过院子也看见了。我种植了许多珍稀的药材,下人们毛手毛脚侍弄不好,有很多都需要我亲手侍弄。但我身体又不大好,若是日后你嫁过来,身为我的妻子,这些活是需要你陪我一同完成的。其二,如你所见,我是个病殃殃的瘸子,衣食住行都需要有人伺候。”他拍了拍身下的椅子,“有这个确实能带我去很多地方。但总有不能坐轮椅通过之处,这个时候,就需要你寸步不离在一旁帮衬与我。即便你嫁过来会过着这样的日子,你也无所谓么?”
程锦衣面露难色,陈默欢心道,果然,她心里其实也是不愿的——
却未料,程锦衣一边抓着头发,一边看向陈默欢,“我……我不太懂药材,你能教我吗?”
陈默欢怔住了,他本以为眼前这个姑娘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回答。
他身子不由慢慢坐正了些,目不转睛地望着程锦衣望了良久,喉结上下轻轻滚了一滚,他轻声道,“过来。”
程锦衣走到他面前,在他开口之前,轻轻握住他放在膝上的一只手,“你若是肯教我,我一定好好学,帮你分担,不会给你添乱。”
陈默欢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第一次有这样的错觉。万年不变的冰天雪地里,习以为常的无人问津,却因一子之差,陡然换了天地。
他垂眸看着轻轻握住自己手指的另一只手,忍不住动了动手,将那只手塞进了自己的掌心,然后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背,半晌,他忽然开口,“力气大么,要是需要抱我,抱的动吗?”也许就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他说这话时,轻垂着眼帘,想要将眼里的笑意藏住。却未料想,眼睛早与嘴角沆瀣一气,一齐露出了马脚。
程锦衣脸上的笑意随着绯红之色渗透开来,“我多吃些饭,好好长身体就是了。”
他笑着笑着,一个陌生的念头闯入他的脑海。
于是,他福至心灵,握住她的手,缓声道,“还有第三个条件,来日方长,等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你。”
程锦衣点点头。
“时间还早,不如留在我这里看会儿书?伯父和父亲恐怕还要再聊一会儿,你待在那儿左右也是无趣。”他拍了拍身后的椅背,然后指了指对面的书架,“锦衣,推我过去。”
程锦衣突然被唤名字,有些无所适从。
陈默欢含着笑意道,“你我二人都是注定要成为夫妻的人了,连唤一唤名字你都要脸红,这可如何是好。”
程锦衣连忙将手放在椅背上,将陈默欢推到书架面前。
陈默欢道,“过来看看,喜欢什么书?”
程锦衣道,“这么多书都是你的么?你都看过了?”
“虽然都已看过了,但人的忘性总是很大,我想,我也该重读一遍了。”陈默欢抽出一本书,“这本如何?”
程锦衣点点头。
陈默欢打开书,举在两人面前,“看完了记得翻页,你拿着另一边。”
程锦衣问,“你也要一起看吗?”
陈默欢看着她,一本正经道,“人的忘性很大,我也不能免俗。再者,温故而知新。”要是陈默欢的一对师父楚问与叶轻迟闻此,大概会怀疑这个徒弟是别人假冒的。她们的徒儿,自小便过目不忘,若是想要温故而知新,直接在脑海里把书的内容过一遍就是了,哪里还用得着翻书那么麻烦。
程锦衣闻言,便坐下身来倚在陈默欢的脚边,将书举在两人面前,“这样如何,看得清楚字吗?要不要我再拿近一点?”
陈默欢撑着头,看着她,“再过来一点。”
程锦衣照做,两人一时无话,房间内只有轻轻的翻页声与火炉低语。
时间久了,程锦衣觉得背有些发酸,她忍不住放松轻轻靠在了陈默欢的双腿上。明明只是初次见面,却仿若相识多年。
程锦衣不知,她看着书,有人将她当作了书。
天色随着外面的雪越积越深,时间伴着火炉里的炭一点一点消失。
终于,程锦衣困得睡着了。期间她打了好几个哈欠,这都落在了陈默欢的眼里。最后,她枕着程锦衣的双腿阖上了眸子。待她睡熟后,陈默欢轻手轻脚收起了书,然后,站起来,将程锦衣放在了床榻上。
也不知程锦衣到底睡了多久,她刚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回家的马车上了。
她揉了揉眼,“爹,我们这是要回家么。”
“是爹吵醒你了?”程武放下奏折,上面烙着一道金印,是猫脸。
“没有。”程锦衣道,“爹,您和伯父商议的事情如何了?”
雪越下越缠绵,厚厚积在颤巍巍的枝头上,最后,扑通一声,哀嚎着落了地。
陈默欢行动不便,只好转动轮子将轮椅带到窗前,推开了窗户。风很大,瞬间便将屋里的暖意撞得四分五裂。
这时,被打晕过去又苏醒过来的鹦鹉,见了出黑手打自己的主人,气的跳脚,哇哇乱叫,把刚才没来得及说的话说了出来,“给我定亲,问过我的意见了吗?给我定亲,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陈默欢俯身,掬起一捧落在窗上的雪,攥成了一个雪团,扔在了鹦鹉的身上。
鹦鹉扑棱着翅膀躲闪,“口是心非,口是心非!”
陈默欢笑道,“一开始我确实并不同意这门婚事。但是见了她后,我觉得,这门婚事还不错。”
然后,他将一本书轻轻放在膝头。
“有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挺好的。你说,下一次她什么时候才会过来呢。”他将手轻轻放在书本上摩挲,“像刚刚那样,只是坐在一起看书,我就觉得很欢喜。平安,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是她给我灌了迷魂汤了么。平安,我已经开始对她嫁过来的日子翘首以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