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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花七找到我时,我正在醉仙居的一处房间里吃晚饭。
我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雕花木樨窗户半开着。透过窗户我能静静欣赏城中早春的夜空和鳞次栉比的万家灯火。这灯火如此繁华热闹却让我想起了清凉寺山门前的那盏孤灯。
在每个苍凉的夜晚摇摇欲坠。
相比妖精成群的绣山,清凉山寂寞的近乎庄严。
房间中只我一人坐着,我面前的八仙桌上摆放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俩盘菜。
一道槐花鱼,一道桃枝鸡。
槐花鱼是褚行国的名菜,也是醉仙居的招牌菜,因为材料取自槐花,槐花又属绣山最好,因此这道菜只有在早春时分来醉仙居才能吃上。
槐花鱼的美味,在于绣山下河水里的鲈鱼。这里的鲈鱼喜爱吃漂在水面上的槐花,槐花香气袭人,因此这里的鱼肉也没有半点腥气。
捉一尾鲜活的鲈鱼,破开鱼肚,掏空内脏,再将洗好的鱼浸入早春时候用山梨、枇杷、山楂酿制的果子酒里清洗一遍,去腥提鲜。
将金银花与槐花捣烂,混入粘软的白糯米里一起捶打,待糯米绵软时填入鱼肚,放入木桶上层,在下层倒入果子酒,用大火蒸熟转至小火熬煮。
端上桌时,夹一筷,吃进嘴里,鱼肉鲜嫩,糯米绵华,还带着果酒的新香与甘甜。
在醉仙居中,与招牌菜槐花鱼并肩的,就是桃枝鸡。
桃枝鸡的做法在于将鸡掏空洗净,然后将刚从山上采摘下的新鲜水果:苹果,樱桃,草莓,葡萄,洗净剁碎,放入炖盅,倒入果子酒,再放上桂皮,茴香,八角,丁香,百里香等香料,用猛火熬煮半个时辰,然后改用小火慢煮,保持微滚,等汤汁浓郁时,灌入鸡肚,用鱼线缝好。
将整只鸡架在火上,底下燃着还开着花朵的桃木枝,每隔半柱香的时间,用刷子蘸着碧螺春的茶水将整只鸡抹一遍,如此往复,等烧鸡外皮金黄,果酒完全渗入肉里时,这道菜才算完成了。
用小刀将鸡肉切开,扑面而来一股鲜果的新香,鸡肉外皮酥脆,肉质肥嫩,还带着一股碧螺春茶水的味道,因此并不油腻。
相比这两道菜繁杂的工序,桌上的酒显得过于简单了。
酒就是普通的农家稻米酒,酒水浑浊,色泽橙黄,放在普通的酒碗里,但此酒胜在味道雄厚。入口香甜,下肚后不一会儿酒劲就上头,喝的人飘飘欲仙。
听说当年有一位神仙来此地喝酒,连喝三天后神志不清,走到绣山山道时随便找块大石睡觉,这一觉,便睡了半年。
醉仙居由此而来。
三杯酒下肚,喝的我眼神有些朦胧。房间炭火烧的噼里啪啦,一派暖意。
突然窗子打开,一股风带着落叶飘进来,将房间里的暖意吹散,我冷的一个激灵。
我看了看大开的窗子再回过头时发现旁边座位上多了一个人。
正是花七。
她看了看桌上的酒菜,皱着眉,再看看我:“天庭什么时候准许你们这些神仙吃肉喝酒了?”
“一直不允许啊”
“那你还吃!”
“那又怎样?”
“你不怕受到天罚?”
“你就不懂了吧,这世上一切规矩都是上位者制定用来限制下位者的。”
“然后呢?”
“我是上仙啊,不用守规矩。”
她有些鄙视的说道:“你们这些神仙啊,真不要脸。”
“嗯”我谦逊的点点头,执起一杯酒尝了口“是有些不要脸。”
我一饮而尽,从旁边拿起一只新碗,倒上酒,问她:“地道的农家稻花酒,要尝尝吗?”
“不要!”她头一偏,一点面子也不给十分果断的拒绝了。
我将酒碗推在她面前,酒水在碗里荡开,一股稻花香散发出来。
“地道的农家稻花酒,要尝尝吗?”
“不要!”依旧十分果断的拒绝了。
我又将碗端在她鼻尖,让她闻着这酒香,以诱惑的口气说道“地道的农家稻花酒,要尝尝吗?”
“哎呀!你好烦!”她在座位上扭捏了一下,却还是就着我的手尝了一大口。
“嗯”酒水穿肠而过,将人的心肠烫平,她舒服的眯了眯眼:“别说,还真挺好喝的。”
“是吧,本上仙是不会骗你的。”说着,我拿起坛子又给她满上。
我们俩就这样一人一个酒碗的喝了起来。
此时,窗外有清风,明月;窗内,有酒有菜,有火炭,有美人。
酒菜,可温饱;火炭,可避寒;美人;可对饮。
本来春寒料峭,可不知是酒上了头,或是火烧的旺了些,我竟觉得屋子里春意融融,像是有一双柔软的手,拧干了结冰的衣袍,衣袍尚算暖和,然后水汽余在,半干不湿。
那时我并没有想到,以后很多年的无数次,当我独自一人在酒楼喝酒时,竟会不时浮现出眼前的一幕画面,画面清晰如昨,甚至暖意犹在,然后心头千回百转,仅余一声叹息。
酒过三巡,花七已是面红耳赤。
一抹红霞嫣然着粉面,小巧的耳朵红火一片,小鹿似的眼睛里迷离懵懂,酒气上头,连脖子都烧红了。
她憨憨地趴在桌上,双臂环成圈,将下巴放在手臂上,歪着头,瞧着前方,眼神涣散。
我懒散地斜靠在椅子上,目不转睛的欣赏着她醉酒的模样,一手支着脑袋,一只手不时的往嘴里送酒。
她喝醉时全没了平时的傲气,完全一副小女儿娇俏的样子,还时不时地咯咯笑着,不知想起了什么。
“你真的是神仙吗?”她歪着头看向我,问道,声音软软的,糯糯的。
“你觉着呢?”我反问。
“呵呵”她笑了“反正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我这样的......是什么样的?”
“我呀!我从小就听他们讲天上的事!说南天门的守卫有三十二丈高,修行不够的妖精还没上到南天门就粉身碎骨了,还说什么须弥山在芥子中......呵呵呵呵.......须弥山怎么能藏在小小的芥子中呢......?”
“你还听说什么了?”我喝了口酒,继续听她胡言乱语。
“我......”她的声音小了下去,眼眸闪了闪,脸上有抹不自然的红晕,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怎么的:“我听说天上有个齐天大圣,打石头里蹦出来的,可厉害了,当年天上神佛都瞧不起他,他一怒之下就闹翻了整个天庭,漫天的菩萨神仙们都没有打的过他的。”
“恩”我点点头,附和着她:“是挺厉害的”
“你也知道这事吗?”她睁大眼睛,好奇的看着我。
“天下间谁不知道这件事啊?大圣当年被罚下天庭,一路护送唐僧西天取经,于世间种种机缘之下,感化、放下,终于得证成佛,现在是西天的斗战胜佛,早不问俗世了。”
“是吗......?不问......俗世......”她听我这么一说,突然间变得分外失落,撇了撇嘴,一脸委屈。
半饷,她又将头抬起,怯怯的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心翼翼的开口道:“那......扶苏姐姐,你.....见过大圣吗?”
初次听见有人这么甜甜地叫我“姐姐”,真是感慨万分,可是......
“很可惜,并没有见到。我出生时,他早已成佛。”
“是吗.....”她失望的将头低了下去。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我看着她,她低着头,也不说话。
我有些尴尬。
为了打破沉默,我随便问了句:“怎么?你认识大圣?”
没想到她顿时一惊,“啊!没有没有!”
她吓的连连摆手:“大圣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认识我一个小小的妖精呢?”
小姑娘,你反应好大哦。
我说:“妖精怎么了?他成佛前不也只是一只猴精吗?都说英雄不问出处,当你功成名就了,谁管你以前是干嘛的?”
她叹了口气:“可我不想做英雄,我也做不成英雄。”
我点头:“是,你是不想做英雄,但你想嫁给英雄是吗?最好那个英雄是打石头里蹦出来的,有一身厚重的毛发,耳朵里藏根棍子,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哦,对了,最好还是姓孙的。”
“你!”她涨红了脸,看着我气的说不出话。
“我什么我,我说的不对吗?你见着别人都是一副生人勿进的脸,提起那个孙悟空就一脸娇羞,不是喜欢还是什么?”
她猛吸口气,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啪”的一声,将酒碗重重搁在桌上,看着我,狠狠道:“是,我是喜欢他,哪又如何?怎么,你也要嘲笑我吗?是,所有人都觉得我痴心妄想,觉得我配不上他,但是我不在乎,喜欢就是喜欢,不是你们说我配不上我就能停止喜欢他!”
我竟觉得她此时气鼓鼓的模样十分可爱。
我拿起酒坛,往她面前的空碗里添酒,温和的说道:“干嘛这么生气?我可没说你配不上他,反倒是觉得你这么漂亮,跟着一只毛茸茸的猴子,那才可惜了。”
这下她可真生气了,看着我,一张脸涨的通红:“你才毛茸茸的!我们家大圣毛发雄厚那是......那是......是真男人的象征!”
.......
我端起酒碗,抿了一口:“不过一只成了精的猴子而已,把他脱光了扔猴堆里去,我赌你认不出他来。”
“谁说的!我们家大圣那可不是一般的猴子,生来就与众不同!”
我看着她,十分认真地问了一句:“咋的?他有胎记?”
“你!”
她霍的起身,狠狠的看着我。
我讨好的冲她一笑,拉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坐下:“好了,别生气了。你正经些,跟我聊聊你是怎么认识苏羽的吧。”
她坐下后仍有些生我的气,但听了我的问话后,还是仔细的想了下,然后转过头看着我,一脸迷茫:“苏羽是谁?”
......
我有些无奈的说:“就是方才拼了命也要保护你的那位少年,穿蓝色长衫的那位。”
她看着我,依旧一脸迷茫。
我抓起一只筷子扔在她身上,模仿着当时苏羽骂我的语气:“你别过来!都是你!都是你!欺负我家小花七!你个坏人!”
然后我眼瞧着她的脸色由白转黑再转青,嘴巴动了动,但是没说话。
我再扔出一只筷子,继续模仿着苏羽当时的样子:“坏人!我不许你伤害我的小花七!要想过去,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吧!”
......
她把放在桌面上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脸色僵硬,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你,够,了。”
我说:“想起来了?”
她咬牙点点头:“想起来了。”
我冲着她暧昧一笑:“看起来,那个小皇子对你挺好嘛。”
她不耐烦的摆摆手:“什么挺好的,烦都烦死了。”
说完,还打了一个酒嗝。
“哟,你这么说可挺伤人的。”
“他死了心最好,我跟他,没可能。”
“那你跟大圣就有可能吗?”
这句问出口我就后悔了。
好像戳到了她的软肋。
“呵呵”她痴笑起来,但是笑容不达眼睛,眼底里一片落寞。
漆黑的眸子上覆盖着一片厚雾,浓重的快滴出水来。
我坐在她旁边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她骨子里的忧伤。
求而不得,谓之心毒。
一时之间,屋子里沉寂下来。
忽然,她扑通一下,跌下椅子倒在地上。
我赶紧过去,将她靠在怀里,一探,才发现她竟然是醉晕过去了。
她半倒在地上,双颊微红,肚子随着呼吸一张一息的,煞是可爱。
原来还有这样的醉法,就跟回光返照似的,越喝越清醒,跟个正常人一样,最后一把栽地上,干净利落的睡过去。
我低头看着她如花朵般静谧的睡颜,无奈的笑了。
随即一把抄过她的后膝,将她打横抱着,绕过杏花屏风,慢慢扶着她在床上躺下。
我将薄薄的毯子盖在她身上,头也不抬地低声道:“别站着了,进来吧。”
房间的木门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推开,从门外进来一个人。
我坐在床上,看着一个身影从门口走到房中,又慢慢出现在屏风前,影子渐渐消失,来人的身姿一步一步印在灯火下。
上次见他是在绣山的朝阳下,他芝兰玉树,却落的一地槐花伤。
今日再见,他立于香榻昏烛前,不怒自威,自有一身清贵。
他今日换了件衣服,脱下了锦衣华服换上的是一般人家常穿的蓝色长衫,里面一件白衬,素衣儒冠。
他这副模样倒真不像个皇子了,更像是个布衣才子,难怪花七看不上他,书生味太浓。
我还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沉水香的味道。
正巧,这家店熏的就是沉水香。
估计是在门口站久了,给熏上的。
是的,当他来到门口时我就察觉到了,但是我只装不知,拐着花七跟我聊天,谁叫他对我态度那么差,并且我也没有要帮他的义务。
他应该不是来找我的,我猜,他是跟着花七来的,看着花七跟我聊的起劲,便不忍打扰,一直在门外默默站着,等着有需要时再现身帮忙。
我忽然想笑,在我面前威风堂堂的褚行国十三皇子,在心上人面前却是一副再小心不过的样子。
多少姑娘的梦中佳婿,多少名花的红楼绮梦,却将一个山野修来的妖精小心翼翼的捧在心尖子上,而这位山精对唾手可得的天之骄子也不屑一顾,执着的追求一个不真实的梦。
所以说,缘分呐,这东西,真是不可说,说不得。
他轻轻走到床边,我起身自觉离开。
走到屏风那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只见他弯腰看着花七的睡颜,替她拨了拨腮边的秀发,顺便把四周的毯子往里紧了紧。
切,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明明我已经做的很好了,要他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