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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睁开眼睛,丁铭便觉出异样来,昏倒之时本在画舫中,但是此刻却觉得湖风轻拂,身上冰凉,耳边就是湖水激荡之声,身下更有飘忽不定之感,他不敢轻动,先将身体调整到可以随时出手的状态,更是用六识去感受身边的情形。但是除了湖水之声,就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均匀平缓的呼吸声,确定身边并没有危险的存在,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原本的轻舟之上,对面缩在船尾酣睡的便是苦竹子,撑船的竹竿仍然在他手中横握。而自己却是伏在船头,琵琶放在身边,佩剑仍然系在身上。丁铭心中生出莫名的感觉,好像昨日并没有人邀请自己两人到画舫上品茗,更没有人和自己争辩谈论。自己两人不过是在湖上睡了一夜罢了,那天籁一般的琴声,香气四溢的新茶,还有那优雅睿智的神秘云公子似乎都并未存在过,恍恍忽忽似是黄粱一梦。
他翻身坐起,忍不住舔舔干涩的嘴唇,却觉得一阵刺痛,却原来是不小心碰到了咬破的舌尖,虽然鲜血早已凝固,但是仍然有疼痛之感,直到此刻,他才相信昨日发生的一切并非是梦境。运起真气,行功一周天,他能够感觉到身上并无任何异样,真气如珠,流畅自如,更是没有丝毫窒碍。而且他也丝毫没有中了药之后的头昏脑涨,反而觉得神清气爽,若非可能受了一夜寒风,伏地而睡的姿势又不甚妥当,只怕就连腰酸背疼的感觉也不会有。他伸展一些有些麻涨的四肢,准备去叫醒苦竹子,却有一物掉落在甲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仔细看去,却是一块晶莹润泽的白色玉佩。
丁铭下意识地拿起玉佩一看,只见玉佩正面是雕功精美的图画,绘的是云海茫茫中隐约矗立的仙山楼阁,而在玉佩背面,更有两行铁划银钩的小字,“天意难问,机深虑远”。丁铭心中一动,回忆起自己昏迷之前,听到那云无踪所念的两句诗,反复吟咏数遍,丁铭心中突然一动,眼中放出光彩。云无踪如此人物,岂能默默无名,想不到自己竟然有幸见到江南武林最神秘的天机阁主。
天机阁纵横江南已经有十余年了,其势力却如冰山一角,令人永远难以揣测它的深浅,也只有云无踪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天机阁主的身份,而自己竟然有幸和这样的神秘人物品茗清谈,更得他承诺相助,丁铭心中激动难抑,只觉得天地间豁然开朗。对于云无踪使用药将自己制住,更是没有一丝怨言,就是自己身为天机阁主,也必会如此做的,虽然揭示了身份,却绝不会将自己的安全交给别人掌握。
这时苦竹子也已经醒了过来,他却是不似丁铭那般生出错觉,曾经身为秘谍的长处显现出来,一睁开眼睛,他便森然道:“我们中了暗算了,丁兄。”
丁铭笑道:“何止是中了暗算,我们简直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呢?”
苦竹子一愣,丁铭说出这话时,面上却是笑意盎然,完全没有一丝怒意,他也是精明之人,目光一闪,便已落到了丁铭心中紧握的玉佩之上,丁铭将玉佩递了过去,苦竹子目光闪动,不久,用略带试探的语气道:“莫非是天机阁中人?”
丁铭也是颇为佩服苦竹子的心思灵敏,道:“我想定是如此,那云无踪十有**就是天机阁主。”
苦竹子想了半晌,只觉得那云无踪身上种种谜团都迎刃而解,既是天机阁主,能有这般豪奢享受更是理所当然。自称非是世家出身,却有着不亚于世家子弟的气度,身边有训练有素的忠仆侍奉,又有气度森然的高手护卫,能够被“撷绣坊”周东主奉若上宾,曾经见过水晶龙璧,对其下落了如指掌,这种种令人难以揣度之处,只要认定这人是天机阁主,便都是理所当然之事。而且此人气度见识,当世罕有能够匹敌之人,却又默默无闻,殊不可能,若是他是天机阁主,那么若没有这样的本事,反而令人怀疑他的身份了。最重要的一点,云无踪言谈之中,对于时事了如指掌,却对两国之争无甚兴趣,不偏不倚,这也符合天机阁的形象,天机阁历来不甚关心国家之争,虽然表面上倾向南楚,但是对于大雍似乎也没有过分的排拒。
想通之后,苦竹子脱口而出道:“这件事情应该告诉大将军。”他这样说却是因为,早年他仍为秘谍之时,就曾经奉命探测天机阁之秘,毕竟天机阁巧夺天工的机关暗器,种种匪夷所思的奇妙构思设想,都是令人垂涎三尺的,就是南楚和大雍的军方也不例外,可是十余年来,天机阁仍然时隐时现,纵然一时被人占了上风,损失了一些力量,但是接之而来的惨重报复,足以令任何人胆寒警惕。结果纵然有人发觉了天机阁的一些行踪线索,或者是不敢打草惊蛇,或者是投鼠忌器,都不敢随便出手,往往在极短时间之内,线索就会被人斩断。事实上,在无法将天机阁势力一网打尽之下,任何势力也不敢对天机阁动手。更何况天机阁虽然实力强大,却并不专横,也没有独霸某种行业的野心,与之合作,能够得到发展壮大的机会,与之为敌,却是家破人亡的下场,这种情况下,还有多少人能够鼓起勇气和天机阁为敌。在南楚,天机阁就是这样独特的存在。
可是如今却有机会将天机阁控制住,那从未露面的天机阁主居然露了真相,换了旁人或者没有能力对付,但是若是陆灿,南楚军方势力最大的将领,却有力量对付一个不再神秘的人。
但是苦竹子话一出口,丁铭却断然道:“这万万不行,一旦如此,只怕就有祸事了?”
苦竹子露出疑惑的神情,丁铭见状叹道:“苦竹子,你毕竟出身世家,虽然现在成了江湖人,但是有些事情你还是看不穿,对于天机阁主这样的人来说,自身安危是最重要的,他既然已经要求过我们不能说出他的事情,若是我们违背了他的意思,只怕他就会成为我们最大的仇敌,你也应该能够看出来,他对大雍并无恶感,如果他一怒之下投了大雍,只怕对南楚来说便是雪上加霜。”
苦竹子反驳道:“可是天机阁一向不问身份来历,昔年有几份重要的兵械设计图便被大雍方面的人购去,与其留下这样一个难以控制的中间力量,不如将它牢牢控制在掌中。”
丁铭摇头道:“苦竹道兄,小弟冒昧地问一句,是否昔年之事对你的打击太重,以至于你不能清醒地认识当前的局势呢?”
苦竹子仿佛被人当头一棒,神情变得骇人,眼中冒出怒火,丁铭凛然道:“道兄当年死里逃生,却被容渊以此理由逐出军旅,这些年来,道长心结始终不去,我们这些朋友也不愿意伤害你,可是今日小弟要问道兄一句,天机阁主能够声色不动地将你我迷昏,若是他下的是剧毒,你我岂不是早已丧命?天机阁主若是那么好对付,又怎能纵横江南多年。若是我所料不差,只怕他早已鸿飞冥冥,更是换了身份姓名,甚至相貌也未必还是这个模样,否则他怎能多年来保持隐秘的身份。他若不防范你我会对他生出歹意,就不会用药物将我们迷昏了。”
苦竹子的面色渐渐变得僵硬,昔年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最后浮现的是那个月光下容色如雪的少年,他颓然倒在船上,良久才疲惫地抬起头道:“小丁,谢谢你点醒我,我当真是被心魔所困,是啊,天机阁是什么样的势力,这种时候想要舍本逐末去对付它,岂不是自寻死路,不说别的,有了天机阁的策应,只怕吴越再无海防可言,吴越世家只怕倒有大半和天机阁有着生意上的往来呢。”
见他已经醒悟,而且用当日初见之时的口吻唤他,丁铭心中一宽,笑道:“我们这就去吴州吧,我想撷绣坊周东主应该已经有所准备了。”苦竹子爽朗的一笑,将心中烦恼抛去,拿起竹竿撑船准备向吴州而去,但是他却突然惨叫起来。丁铭一惊,抬头道:“怎么了?”
苦竹子哭丧着脸道:“这些没有天良的家伙,把我们丢在船上也就罢了,怎么却不将小舟系住,现在我们到底被湖水冲到了哪里,我却是也不知道了?”
丁铭闻言,先是愣了一阵,继而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中满是愉悦之情,他心道,多半是那天机阁主故意而为,说不定就是惩罚苦竹子出言不逊。望向苍天云际,眼前再次浮现出云无踪的洒脱可亲的形容,“天意难问,机深虑远”,这虽是天机阁的来由,可是在那云无踪眼中,却恐怕真正的含义还是“天意从来高难问,相对陶然共忘机”吧。
“阿嚏”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摸摸鼻子,莫非有人在背后骂我么?不知道是姜海涛还是霍琮,他们两个骂我倒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是霍琮,不过十几岁年纪,就被我丢到战场上,说起来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或者是呼延寿,从昨天晚上他的脸色就不大好,这也难怪,除非是我到了雍军大营,否则他的脸色绝对不会好看的。或者是小顺子在腹诽我,从昨天晚上我不让他杀人灭口之后,他就一直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我,如果不是我郑重警告他不能瞒着我下手,只怕那两人性命早就没了,现在他只是瞪着我,这已经是很客气了。
这时候,我乘坐的轻舟正向无锡驶去,昨夜,我在南楚的属下全部到齐,就在震泽湖心之中密会,这也是我离开南楚之后唯一的一次,陈稹、寒无计自然在场,秘营弟子除了逾轮之外,也是全部到齐。早在今年年初,我便传令陈稹、寒无计,让他们安排这次会面,并特意说明了我会到场,当然时间和地点都故意含糊其词,更是趁机考验所有弟子的忠诚,这些事情他们本是驾轻就熟,全不需我费心提醒。结果也是令我欣慰,虽然这些年来几乎难以见面,但是他们的忠诚却是未减。
和众人相见之后,我对接下来数年之内天机阁的宗旨策略给了明确的解释,这便是我一定要留在震泽湖数日的原因。虽然天机阁是我一手缔造,秘营更是我最可*的力量,可是久离必疏,又是大战在即,我不能忽视任何微妙的因素,只有用自己的双眼确定他们的心意,当面说服他们接受我的决定,我才能确保可以如臂使指地控制天机阁,既能够对我有所助力,又不会损害到天机阁的根基。今后数年,两国之间必然是势成水火,消息往来将变得非常艰难,为了安全起见,我将无法像从前一样给他们详细的指令。所以这一次见面,我一定要他们明白我的用意,而这些事情,光用信件是说不清楚的,所以我才要亲自前来。
在我的决定下,天机阁在大雍和南楚相争其间,将要维持中立,甚至可以稍微偏向南楚一些,并不需要他们给大雍提供什么情报,更不用他们做内鬼里应外合,就连原本准备让他们挑动吴越世家支持陆灿组建义军这件事情,现在也有了接手之人,他们只需推波助澜就可以了。等到大雍步步推进的时候,他们只需主动一些合作即可。
这样的决定令陈稹和白义他们都十分惊奇,甚至白义犹豫之后,委婉地说明他们并不介意楚人身份的问题,他们只忠于我一人,但是他们的心意我虽然感动,却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这样的决定,不是因为怀疑他们的忠诚,虽然他们几乎都是南楚人,可是却几乎没有得到过朝廷乡梓的善待,当初我从孤儿之中选拔秘营弟子,就是不希望他们有太多牵绊。这些年来,他们也没有因为我投了大雍有所不满,始终忠心耿耿地为我效命,所以我并不会认为他们会因为故国而生出叛逆之心。但是,即使这些弟子并没有什么想法,我却不能不顾及到天机阁的局限之处。
无论如何,天机阁的根基还是在南楚,若说和敌国有些生意往来,或者想做些不利于朝廷的事情,这对一个神秘莫测的组织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就是和大雍关系密切一些,对于以利益为重的商贾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如果我想让天机阁全力和雍军合作,这就会导致天机阁根基的浮动。天机阁能够神出鬼没,是因为产业众多,盟友遍及江南,可是这些产业中的掌柜、伙计多半都是楚人,那些盟友也多半是楚人。天机阁弟子可以不顾虑南楚故国,可是那些楚人却不能不顾虑,他们可能会在雍军面前屈膝,却还不会铁了心投效敌国。与其令天机阁后院起火,还不如让他们继续在天机阁控制之下,这样也比较容易诱导他们接受大雍的统治。如果弄得天机阁烟消云散,声名扫地,就像锦绣盟一样,我可舍不得,天机阁的产业可是我这些属下弟子安身立命之处,无谓的损失可会令我心痛的。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超出本分的事情不能做,收集情报,收买敌国重臣将领这些都是司闻曹的职责,我若插手,岂不是越权行事,我可没有打算和司闻曹争功。就像当初锦绣盟的事情,现在想来,我却是有些多事了,监察官员是明鉴司的事情,我却让锦绣盟去多事,虽然结果不错,但是若是因此引起了李贽的不满,可就得不偿失了。而且锦绣盟的事情夏侯沅峰替我背了黑锅,这次若是天机阁成为众矢之的,难不成司闻曹会替我背黑锅么?想来想去,天机阁还是安稳一些好,不显山不露水才是真正的赢家。
正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一个蓝衫青年走入舱中,恭恭敬敬地禀道:“公子,无锡飞鸽传书到,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公子一到,就可上路。”
我醒过神来,笑道:“山子你在机关暗器上的成就已经不在我之下,这次更是亲自出手,我自然是放心的,断不会误了我的行程,也不会露了破绽,不过上船的时候还是要安排一下,既要避人耳目,又不能让人疑心。”
那蓝衫青年眼中闪过惊喜,对于我的赞赏十分激动,不过接受过的教诲却让他强行抑制心情的波动,应诺告退,临去之时,目光在呼延寿身上一扫而过。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呼延寿心中一叹,这蓝衫青年相貌沉静冷肃,武功显然不弱,见他气度言语,也是出类拔萃,听侯爷对他的称呼,想来也是八骏之属。昨夜天机阁之会,至今想来也是如梦如幻,他虽然没有资格出席,可是却也冷眼旁观到秘营弟子出入。今日想来,仍是赞叹不已,江南之地,果然是地灵人杰,群英荟萃,若是南楚国主也是明君,能够举贤任能,大雍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舟行两日,终于到了无锡一处隐秘的船坞,走出船舱,我望着装满粮食的那艘特制货船,心中生出惆怅的感觉,上了此船,就意味着这短短的逍遥时光已经逝去,好梦由来容易醒,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