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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盛放,灼灼生华。??
每年从山那头吹来带着暖意的薰风时节,这里的桃花就开得特别艳,在田园,在屋舍,在人来人往的石径小路,在纵横交错的阡陌巷闾。粉色的桃瓣争香斗艳,衬映着愈加喜气洋洋的每一张脸庞。
所以,这里又叫做桃花坞。没有金戈铁马的杀伐,没有流寇强匪的滋扰,这里就像是远离了兵戈纷乱的世外桃源,坞堡的居民们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清穆敝闲,生活的平和而安逸。
林若斯嗅着满城的桃花清香,在和煦的春风之中陶然浅笑。他是这个桃花坞的主人,生于斯,长于斯,如果不出意外,亦将终老于斯。
桃花坞能在这乱世之中得以保全,除了地势处于边境的深山中之外,林家部曲的骁勇善战也是一大主因,林家部曲早年曾是中原乞活军中的一支,且在王室凋敝,疆土沦丧之后,避世于此,并将原本只有寥寥屋舍的村落建造成了固然金汤的坞堡,而作为继承了林家部曲的领,林若斯的骤雨离魂钩也已是出神入化的造诣。
三年前彭城巨锷士张琰在与林若斯并肩剿除了危害民间的食尸教妖人之后,曾放言,若不是桃花坞久隔尘世,而林若斯又在江湖声名不显的话,也许很有可能在武林中传诵一时的双绝五士之名,会再增添这么一位桃花坞的少城主了。
林若斯不过三十出头,和他的名字一样,他的形貌斯文而儒雅,初看起来倒不似是习武之士,他喜欢穿着一袭干净得几乎不沾一丝尘土的白衫,腰间束着据说是祖上因勤王有功,而由天子钦赐的玉带,双手白皙修长,显然是注重保养的结果,但是当这双手挥舞起家传的离魂钩时,也许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可以轻松的取下穷凶极恶的盗匪级。
不过桃花坞方圆百里的群山之内,早就没有了山贼盗寇的踪影,这也是林氏部曲长期肃山剿荡的功劳。现在林若斯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在城垣之上惬意的看着坞堡子民勤时劳作,逸时放歌的美好场景。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桃花坞妍丽的桃花与斜阳的余辉交织相映,美的令人心醉。待到落日尽掩于群山背后,林若斯就决定走下城垣,结束一天恪尽职守的城头守卫,返回家中,享受才学会说话的儿子对自己呀呀呼出爹爹的快意,并将美貌温淑的妻子轻拥入怀,品尝她为自己烫暖的佳酿,何其畅哉?
林若斯的思绪一顿,他忽然现两个人骑着高大的健马,在坎坷山道上缓缓的向这里踱将来。 就着日暮时分并不算太暗的光线,能够现两个人衣着丽都,不似是寻常的江湖之客。
只是两骑而已,无论对方到这里来是什么用意,终归兴不起大风大浪,林若斯先放下一大半心来,不过多年戍卫形成的缜密而谨慎的警觉使他还是对身边的军士吩咐道:“紧闭坞门,小心戒备,等来人到时,仔细问明来意,不可疏忽。”
厚木所制的大门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四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拉起了城门的绞索,最终沉重的门板砰的一声,屏遮在城门之前,而在城下,却是宽达两丈的城沟。
桃花坞的深沟强砦之名正是由此而来,根本就是仿造那些正规的大城池所筑建的,如果来的不是带着诸如“钩援”“临冲”之类的攻城器具,并且建制在五千人以上的军队,根本就对桃花坞无可奈何,这一点,林若斯有足够的信心。
不过那远处的两骑似乎也不是如何火急火燎的模样,甚至也迥别于寻常赶路旅人快马加鞭的风尘仆仆,他们还是不紧不慢,座下健马优哉游哉的漫步山间,倒像是在欣赏沿途风景一般。
好半晌,两匹马才算靠近了桃花坞的城墙,两马一白一黑,神骏非凡,白马上是个貂冠裘衣的年轻人,从厚重的貂冠冠沿下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孔,面如冠玉,唇若抹朱,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慵懒而淡漠的笑意,并且在迎上了林若斯审视的眼神后,那年轻人微微轻笑着略一颌,仿佛是久已熟稔的老友招呼一般;而黑马上却是个披着一身斗篷的高大身形,只能看到状如鹰喙的钩鼻从蓬帽下伸出,五官形貌却不甚分明。
“嗖!”一支响箭划了一个急下坠的弧线,稳准的插在第一匹白马的身前尺许,这是警告来者止步的意思,白马却恍如不觉,还是那貂冠裘衣的年轻人扯了扯马缰,白马才止住了脚步。
“来者何人?且通来意!”城头的一名壮士大声喊道。
年轻人还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身边黑马上的高大身形则一把扯下了斗篷的遮帽,露出了一个光头,颌下无须,面上满是各种奇诡玄异的花纹符号,朗声答道:“大燕国伏都王至此行猎!”
林若斯看了一眼那光头钩鼻之人的形容,他是汉人,对鲜卑胡人素来没什么好感,他也清楚时局,大燕国是鲜卑慕容氏的政权,好战嗜杀,现下正是年幼的新君即位没多久的时节,伏都王却不曾听说过。眼神又转到那貂冠裘衣的年轻人身上,看他淡然若定,举止雍雅,多半便是那光头所说的燕国伏都王了,料来也是新君即位后册封的同辈新王。
林若斯没有把对鲜卑人的厌恶表现在脸上,只是淡淡的拱了拱手,对那年轻人说道:“原来是大燕伏都王殿下,失敬失敬。鄙坞一至酉时便是闭门谢客,祖制不敢更易,却不能招待殿下了,还请殿下恕轻慢之罪。殿下沿此山道快马而出,还来得及赶到最近的城镇入宿憩息。”他估计是这年轻的伏都王进山游玩,错过了宿头,便指引了出山道路,桃花坞与外界既不交盟,也不结隙,客客气气打走便是。
那年轻人又是一笑,开口时嗓音清越,语调英朗:“先生误会了,小王不是行猎至此,而是至此行猎,这一番狩猎还没开始,怎么先生倒赶小王走了?”
林若斯心里轻哼一声,这些狠忍乖戾的东胡蛮子当这里是皇家林苑的猎场么?不过这里山峦叠嶂,不便弓马驱驰,尤其眼前这二人未持雕弓翎箭,也没有猎犬鹞鹰,更不见侍卫行从相随,这算是哪门子行猎?不由大感疑惑。
夕阳的最后一抹霞光掩在了远处重山的背后,天色已然尽暗,城头戍卫的部曲壮士开始点起火把。
林若斯还在想措词相送这燕国年轻的伏都王的时候,那光头钩鼻的男子却举起了双手,面朝已然墨黑如漆的天幕,口中不住张翕,似乎是在念念有词。
一瞬间,原本只是春日略带微凉的轻风竟突然变得如同寒风般刺骨,风声大作,出呜呜的怪音,林若斯只觉得眼前一黯,仿佛立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无数如佝偻蜷曲的人形黑影在城下两骑身边出现,伴随着寒风,这些人形黑影好像手足并用一般,开始向前蠕蠕而行。
林若斯心中猛的一激灵,虽然眼前是如此谲幻莫名,可是身为绝强武者的灵感使他分明的感受到了一股凌厉的杀气,咄!这燕国伏都王是以行猎为名,要攻打我这桃花坞也!
当下毫不犹豫,“御敌!”短促而有力的呼警之声在垂暮的傍晚远远的传开,城头预警外敌的铜钟当当当的敲响,桃花坞在瞬时间立刻转为作战状态。
宿在坞堡中并不当值的部曲壮士火披挂了甲胄,手持兵刃,训练有素的开始向城头驰援,而城头的军士已然弯弓搭箭,在“第一队,射!”的命令中射下了第一蓬密如繁星的箭雨,林若斯一对银钩早已握在手中,对着城下密密麻麻的的人形黑影,再次下令:“第二队,射!”
守卫桃花坞的林氏部曲精勇强悍,即便放诸整个天下,林若斯也相信,这支部曲在人数相等的情况下绝不逊色于任何国家最精锐的部队,因此尽管那伏都王的进攻是如此的事突然,他仍有足够的信心将对方的攻城力量一举粉碎。
飞蝗般的箭雨并没有使满地蠕蠕前行的黑影有丝毫迟滞,甚至连一个中箭倒下的都没有,而那两丈宽的城沟也没有起到阻隔的效用,相反那些原本缓缓行动的黑影在接近城沟时,竟矫健异常的一跃而起,犹如装了机括一般,一下子的就越过了城沟,并像壁虎爬墙一般吸在了坚厚的城墙之上,向城头继续攀援。
带着滚烫热气的沸油,带有尖利倒刺的滚木,迅疾如电的掷枪流矢,这些守城的利器一股脑儿的向在城墙上诡异爬行的无数人形黑影施下,可这些人形黑影却刀枪不入,浑不惧城头的反击,在一片低沉着嗓音的喉声中,已经有黑影攀爬到了城垣女墙之处。
“唰”,两个壮士挺着一柄锋利的铁矛从城垛缺口处狠准的穿刺出去,要将第一个爬上城垛的黑影搠穿,矛尖与黑影的肌体相触,却只出一记如击败革的闷响,两个壮士一愕之间,那黑影恶虎虎的直扑了过来,寒光一闪,两个壮士没有头颅的尸腔喷着鲜血颓然而倒。
越来越多的黑影都翻上了城头,杀戮很快开始,惨呼声此起彼伏,骁勇善战的部曲战士们竟根本无法抵挡这些黑影的攻击,几乎只是一个照面之下就被夺去了性命。
林若斯用妙到毫巅的身法闪过了一个黑影带着极大力道的杀招,手中的银钩就势反手一钩,着力处便似打入了一堆无从受力的棉絮之中,而那黑影没有因为这巧妙的一击而后退,相反口中出如同猛兽咆哮一般的低吼,身形一顿一突,再次扑上,城头火把映照分明,这是一张狰狞的如同魔怪一般的面孔,乌黑铁青的脸上一双泛散着猩红色光芒的眼眸,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并在唇下露出了尖利的獠牙,体格高大魁伟,尤其两臂极长,垂展开来,几乎达到脚踵。
这不是人!是传说中食人血肉的怪物!林若斯心中一寒,耳中听到的,却是城头惨叫痛呼的声音渐渐稀少,猛兽的咆哮低吼却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咬啮血肉的咀嚼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城头蔓延开来。
深沟强砦的桃花坞堡,威名赫赫的林氏部曲,他们的抵抗连一炷香的时间也没到,除了还在顽强作战的林若斯一人,余者已然全军尽墨。
“去吧!享受属于你们的猎物,用鲜血浸染属于你们的战功!”光头钩鼻的男子振声高呼,举而向天的双手掌心出幽幽的红光,“用你们的利齿剖开猎物喷热的肚肠,让战神之灵如同日月之辉一般映耀着你们的雄姿!”
人形黑影们出嗬嗬的欢呼,像是离弦之箭般一个个的射向了城坞之内,并且很快,城中就响起了男人的惨呼,女人的惊叫和孩童的号哭。
林若斯睚眦欲裂,他要奋死一搏,去解救自己的妻儿,去解救自己职责信念所在而因保护的坞中百姓,他的银钩出炫亮的光彩,灼然翻影,钩刃破空,和呜呜作响的寒风混成了更为奇异的声响,锐不可当的气势即便是对战的人形怪物也不由稍稍后退。
在城下悠然观战的年轻人眼中忽然泛起一阵晶芒,表情变得专注而饶有兴味。
林若斯逼开敌手,就待跃入城中,城中越来越大的呼喊已使他五内俱焚,他可以看到坞堡中已经多处火起,怪物的身形飞的在火光中穿梭,断肢残臂和脏腑血肉不停的被抛起洒落。
一转头,他忽然看见被掌心红光映照分明的那张面孔,出乎意料,这个光头钩鼻的男子竟透着几分眼熟。
“你是……”林若斯认出了对方,可是话刚出口便已戛然而止,他只觉得胸前遽然一痛,然后,就现自己的胸前伸出了一只手,说是手,可是手上那尖利的指甲却分明像是猛兽的利爪,并且那利爪之上,还握着一团血红的正在怦怦跳动的物事。
“久违了。”光头钩鼻的男子遥遥一颌,脸上却尽是残忍的笑意。
年轻人原本因林若斯奋勇相抗而募然一醒的眼中光芒倏忽黯然,显得意兴萧索:“离魂钩法,不过如此;固砦坚城,不过如此……”
身边人影一晃,突然现出一个黑衣的男子身形,在年轻人面前单膝跪倒。
年轻人似乎早就知道这个黑衣男子的存在,表情毫无惊奇意外,只是很随意的点了点头:“何事?”
“邺城急报,晋室桓温犯境,来势汹汹,太宰大人急召殿下回去,要殿下随军出征。”黑衣人的声音有些涩哑。
“桓大司马,慕名久矣。”年轻人的表情还是那么淡漠萧然,对那光头钩鼻人做了个手势,“行猎已毕,班师回朝。”
……
林若斯失去心脏的尸身落在城下,雪白的长襟上一片血肉模糊,未瞑的双目正对着这一片修罗之场,桃花坞的惨呼声渐渐湮没无闻,遍地凌乱粉嫣的桃花花瓣,浸染在汇流如溪的鲜血之中,在火光映照下更显得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