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芝兰玉树

东晖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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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陈郡谢氏的人?甘斐不知就里,也还罢了,莫羽媚却暗暗吃了一惊。

    大司马主政于朝,所遇的最大的阻碍便是几个大士族的掣肘,尽管连天子都对大司马不敢稍有违忤,可就是顾忌那几个大士族的势力,大司马不敢行废立篡位之事。那几个大士族的代表一个是琅琊王氏,另一个就是这陈郡谢氏了。

    陈郡谢氏中的谢尚、谢安、谢奕都是名震一时,对朝野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大名士,尤其是谢安大人,现在身居朝廷吏部尚书的要职,极得天子倚重,很有可能就是以后擢升宰相的人物,而谢奕大人也曾在大司马的幕府任职司马,大司马亦是好生相敬,莫羽媚见过谢奕几次,也现他见识广博,为人谦雅,身上很少有那种名士清谈,华而不实的习气。

    面前这位少年自称姓谢名玄,谢玄,这个名字也很是耳熟,莫羽媚稍一转念,便立时想起,这位谢玄,正是前大司马幕府司马、现豫州刺史谢奕大人的亲子,乃是谢氏一族中年少一代的翘楚,记得谢安大人曾问族中的后辈子侄:“我族子弟既然不竞权势,不涉政务,那么各备才具却又为了什么呢?”族中众人无人能答,只有这个谢玄,施然回应:“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谢安大人由是大奇,赞叹不已,乃视谢玄为后辈子侄中的第一人,称之为谢家宝树。

    (按:这是中国历史上极富有隐喻意义的一问一答,谢家当然不是不竞权势,不涉政务的门风,事实上谢氏一族对于东晋朝政的影响是举足轻重的。谢安问的原句是:“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后世学者对此问众说纷纭,颇堪玩味。豫人事者,乃是觊觎皇室权力之意,而谢安此问中的“佳”字才是重点,意即谢氏子弟当以何种身份自处?所以谢玄的回答正好完美的阐明了“佳”字的含义,“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则芳香馥郁,美姿玲珑,既供主君欣赏,又自能让主君心旷神怡而毫无害处。言下之意,就是既不窥伺皇室权柄,还要为巩固皇室权力国器贡献自己的力量,这个回答既说明了谢氏子弟卓不凡之能,又暗含了隐忍谦退之意,所以谢安大喜,将谢玄视为谢氏子侄中的第一人。)

    这位谢家宝树何以竟会出现在这里,莫羽媚不得而知,但陈郡谢氏和大司马一脉看似相互尊敬,实是互有所忌,莫羽媚并不想和这位谢家的少公子起什么瓜葛,当下只是礼貌的一躬:“原来是无弈公的公子,闻名久矣。”

    无弈是谢玄父亲谢奕的表字,谢玄不由甚是惊奇:“这位姐姐如何知道家父名讳?未敢动问是何方宝眷?”在他看来,莫羽媚虽然作武装打扮,但姿容艳美,气质不凡,很有可能是朝中哪个大士族家中的宅眷姬侍之属,所以这般反问。?? ? `

    莫羽媚拖过还想客气客气的甘斐,用尊敬而又显得生分的礼节躬身道:“我等皆是大司马府幕下,晚间习武试练,以备来日公干,不意惊扰谢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谢玄被莫羽媚的礼节和语气弄得一怔,他没想到面前的两人竟是大司马的属下,因此也是微笑道:“竟是桓公门下高士,失敬失敬。”又打量了下二人,他是知道大司马府十三剑客的名头的,但也清楚大司马府的十三剑客皆身着玄衣,制式相同,可眼前这两人,女的穿着青色衣裙,而男的褐衫短襟,还使的是一把宽刃大刀,未免和剑客声名不符。他哪里知道,莫羽媚本来的衣衫被鬼怪撕破,再难缝补,还是李氏翻箱倒柜的找了自己出嫁前的衣裙给莫羽媚穿上的。

    莫羽媚已经向谢玄告辞:“谢公子早些休息,明日公干,不敢多有延误,我等这也回房去了,多谢公子不罪之恩。”

    莫羽媚一再以大司马府的公干做由头,谢玄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也是礼节周至的长揖为礼:“小弟恭送二位高士。”

    就在莫羽媚拉着甘斐要走入西楼阶梯上时,忽听身后谢玄喊道:“是大司马府的孤雁姐姐吧?”

    莫羽媚心下一叹,终是被他看破了,也不多话,回身微笑躬身作答,这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久仰谢公子大名,代问无弈公安好,他日自当拜访他老人家。”

    “孤雁姐姐,名不虚传,好厉害的剑术。”谢玄一个长揖而起,目送着两人走上西楼。他的父亲谢奕毕竟曾在大司马幕府内身居要职,和大司马府十三剑客也曾共事过,因此谢玄是听说过大司马府十三剑客的模样的,偏偏莫羽媚是丁零族美女,一头棕色的长是最显著的特征,谢玄也正是通过这个特征,认出了莫羽媚。

    “公子,这便回罢。”身后一个淡青色衣袍,头戴弁冠的老者上前对谢玄道。

    谢玄笑着转身,径向自己的憩处走去,他本是新春之际,外出访友探景,却没想到在这小地方碰到了这两名身手卓绝的高手人物,心里大是欣喜,他是少年人喜好勇武之士的心境,全没介意莫羽媚看似恭敬,实则冷淡的行为,快走近自己房门的时候,谢玄止住脚步,语气带着好奇和兴奋:“孔伯,你看,他们两人的武艺比你如何?”

    那弁冠老者负手一笑:“那媚羽孤雁剑术诡谲,身法飘忽,确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下盘不稳,气力不足,我若对之,当在五十招内可占先机,百招之内必可胜之。倒是那胖大汉子……”老者语气一顿,想了一会,“单以刀法而论,我或可破之,然此人武学另辟蹊径,招式浑然天成,非独徒仗刀法之利,真对敌起来,我无十足把握。不过,我倒从没听说过大司马府上有这样一位用刀的高手。”

    谢玄微笑不语,走进自己的房间,老者带着另几个家仆在房门口一起躬身:“公子早些安歇,我等告退。”谢玄点点头,任由老者带上了自己的房门,他则径自推开窗格,看着对面西楼,那是他们两人所居的舍间吧,烛影晃动,谢玄若有所思。

    虽然是士家名门的子弟,谢玄却只住了一间陈设普通的房间,一案一架,一褥一榻,案上油灯一盏,书卷半开,一壶清茶还散着清幽的香气。桌案边的剑架上则横置着一柄长剑。

    “这样的人应当为叔叔效力,岂能让那大司马尽收天下虎士?”谢玄心里暗暗道,许是看到两大高手的比试令他心有所感,他关上了窗格,坐到桌案边,取下架上长剑,然后将长剑负在身后,心念一动间,拔剑出鞘。

    “唰!”迅猛的拔剑动作带起了一阵劲风,可横斫而出的剑势却异常巧妙的划过灯盏上的灯芯,火苗只是略晃了晃,而后又毫无异常的继续闪亮。

    谢玄将长剑收回,剑尖有一块极微小的物事,灯光照耀下才看出,分明就是一段短短的灯芯油绳,这一剑出招凶猛,却又举重若轻,在这一瞬间将力道控制的极为完美,在不熄灭灯火的情况下,剑尖斩下一段小小的灯芯收势而回,这又是何等的剑术之技?

    谢玄轻轻拂去剑尖的灯芯油绳,将剑又插入了背后的剑鞘之中。

    ※※※

    西楼厢房中,甘斐还在说道:“哈,这小公子倒恁地多礼,不像一般的世家弟子,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你好像对他有戒心啊,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莫羽媚伸指在唇边一竖,示意甘斐说话小声:“这是谢家的人,那可是大士族,你可别不当回事,要知道,涉及政事,这些人就算马上要从你背后捅进一刀,他们面对你的时候也是微笑而有礼的。”

    甘斐不以为然:“我知道,用成语来说,叫什么来着?嗯,口蜜腹剑,可这小公子才多大?我看比八师弟也大不了几岁,他就能有这样的心思?再说,我们又不是朝廷里的臣工政士,他需要对咱们有什么不利吗?”

    莫羽媚笑笑,甘斐毕竟只是个飘蓬江海的斩魔士,朝廷之间的勾心斗角他根本不了解,这个谢玄虽然年岁尚幼,但身为陈郡谢家的杰出子弟,他要远比他的外表成熟得多,不然也说不出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的话来了,尤其牵涉到大司马,陈郡谢家注定是大司马大计的一大阻碍。

    这些事,莫羽媚也不想跟甘斐多说,由得这个磊落粗豪的汉子按自己的想法去认为吧。

    可能是在二人庭院内比试的时候,馆丞又来过了,不仅收拾了桌案上的残羹冷炙,还新煮上了一壶清茶,一叠烘烤好的肉饼整整齐齐的包在干纸内放在案上,看来馆丞很细心,前番甘斐的交待都牢牢记住了。

    甘斐可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当他端起茶盏大喝了一口,然后被烫得龇牙咧嘴之后,莫羽媚忍不住大笑起来,比起朝廷里那些烦人的事情,还是和这个大汉处在一起更快乐。

    “茶要小口轻抿,察其清香之境,岂可鲸吞牛饮?”莫羽媚掩口笑道。

    甘斐用手扇了扇被烫的舌头:“这是名士文人喜欢的东西,我可不习惯,还是来碗凉茶最舒坦。”忽然想起什么:“刚才那场我还是占了上风,可我忘记你有袖中剑了,我应该也抓住你左手的。”

    莫羽媚耸耸肩:“武学之道,各有所长,要我说,我还是不能品判出你和驭雷惊隼的高下,尽管我六十二招之内就败给了他,而对你至少还是个名义的平手,但你们的武学路数不一样。”

    甘斐没想到莫羽媚给出了这个结论,不由大感兴趣:“此话怎讲?”

    “我和驭雷惊隼交手时,太过好胜,因此是我主攻,他主守,而当剑招太过注重攻势时,露出的破绽也多,所以驭雷惊隼很精准的把握了这一点,在我一个收势不及的情况下,突然反攻,击溃了我的剑势。如果我用更为沉稳的方式来对敌,肯定坚持的时间会长很多。而你,受了我所说的六十二招的影响,从一开始就心浮气躁,想要胜我,我就是抓住了这点,才令你一度颇为受制。”

    甘斐缓缓点头,自己确实是有些轻敌,以至于一开始被逼的节节后退。

    莫羽媚忽然轻叹一声,看向甘斐的眼神却带着赞赏:“可即便如此,你也用你自己的方式扳回了劣势,而最终,从武技相较的意义上来说,我还是败给了你,你擒住我的那招委实巧妙之极。你如果不是斩魔士,我想也该是武林中负有盛名的人物。所以,我无法品判你和驭雷惊隼谁高谁下,也许,等你亲自和他交了手,才能有答案。”

    甘斐心中大乐,兴奋的搓搓手:“好,就跟你去见他一见。”

    莫羽媚打了个呵欠:“天色不早了,也该睡了。”然后自然而然的褪下青裙,露出了将身形勾勒分明的小衣,向榻上一躺。

    屋中只有一榻,而甘斐此时正坐在榻上,莫羽媚这一躺恰好是躺在了甘斐身边。

    甘斐怎么也没想到正在正常进行的谈话突然冒出了这一出,双目睁成浑圆之形,眼神被莫羽媚的身姿吸引,不由自主的在玲珑有致的身段上游移。

    “你是就留下来呢,还是回你自己的房间?”

    甘斐赶紧收回眼神,有些手忙脚乱,慌不迭的爬下床榻。

    “我回房,你睡,你睡。”甘斐开始在屋内乱窜,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门。

    “我说过,你先杀了那些小鬼,就少不了你的好处,虽说你后来虽然没有杀光他们,但总也把我救出来了,我说话算话,今晚你想怎么样都可以。”这是两人在鬼将明月宫外第一次见面时,莫羽媚曾经说过的话,现在她旧事重提,并且故意用一种甜甜的语调说道。

    甘斐扑通一声,被架子一绊,摔倒了,而后又手足并用,挣扎着摸到了房门的开启处。

    “过了这一晚,就没机会了哦,丁零族的规矩,女人的要求只有一个晚上有效的时间,如果到时间对方还没有回应,就视为对方已经拒绝,以后就再也不能提出一样的要求。”莫羽媚咬着嘴唇,半真半假的吃吃笑着说道。

    甘斐巴着房门,身形顿住了。

    莫羽媚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背影一起一伏。

    终于,甘斐转过头,满脸通红,看着莫羽媚。

    莫羽媚扬起笑容,直视着对方的眼神,侧身半躺,以手支头。

    甘斐艰难的咽下一口口水,用轻微而又略显羞怯的声音说道:“明儿几时起床?”

    “蓬!”莫羽媚褪下的青裙无比愤怒的砸到了甘斐的脸上,甘斐慌张的推开门夺路而逃。

    “这个蠢男人!”莫羽媚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