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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三走进酒馆,故意在沈达桌前晃了几圈,想让沈达先认出自己。沈达却只顾着喝酒,根本没抬眼看他。瞥眼看时:那一路穷追不舍的人影已经跟到了酒馆门口,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洪三知道不能再拖了,连忙跑到沈达对面,故作惊喜状,喊道:“啊!沈教头?果然是你啊!太巧了!”门口的影子闻听声音,忽然消失不见,宛若一阵阴风。显然,“沈教头”的名号足以将他劝退了。
沈达自斟自酌,已是微醺。只是惺忪抬眼,瞄了洪三一眼。洪三自顾自坐下,因为不知道杀手走没走远,故意大声嚷道:“都说相请不如偶遇啊,哈哈,幸会!幸会!老板,最好的酒再来两壶!”沈达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连呼气的时候都喷出一股呛人的酒味。
“洪三?……”沈达皱眉道:“你不赶快逃出上海还四处乱晃,真不怕秦虎找你吗?”洪三忙给沈达倒满酒,笑嘻嘻道:“认识了沈大哥这样的英雄人物,还怕他什么秦猫秦虎的?”
沈达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哼,英雄……”言罢一饮而尽。
洪三不敢怠慢,也给自己倒满了酒,一饮而尽,这才问:“沈大哥好像有些心烦?”
沈达点点头,却拿筷子敲起了酒碗,一边敲一边念叨:“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洪三听不懂这段话的意思。不过从沈达的表情、语气看来,显然是一番大发牢骚的话,便耐心听他讲完,同时又倒了两碗酒,举杯敬道:“不瞒沈大哥,我近日也是特别烦,今日难得偶遇,我就陪大哥一醉。”
“好,一醉!”二人撞碗畅饮。沈达也不管自己之前喝了多少,总是酒来碗干,毫不犹豫。
洪三试探地问道:“沈大哥不开心,是不是为了眼前这桩案子?”沈达一言不发,手里的酒杯停在唇边,脸上扫过一阵阴霾。
洪三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说中了沈达的心思,一拍桌子,大声道:“实不相瞒!这事也把气得七孔生烟七窍流血,简直不知公理正义、是非黑白为何物了!”
沈达仍旧不说话,只是抬眼看了看洪三。洪三接着话茬道:“想我洪三初到上海,不懂礼数章法,做事呢就讲一个义字。我感恩霍老板收我入门,给我饭吃,一心为了帮中事情操劳。第一次外派任务就遭遇不测,但我毫不畏惧,过五关,斩六将,还拼死把货救了下来。本以为是帮里头赏识我给了份产业,谁料麻烦不断,各方上门滋事,半路还杀出个什么一股党这些丧门星,折磨得我是七荤八素。结果呢,我的东家还不闻不问。现如今,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上门寻仇,掉了脑袋。沈大哥,你说我做人冤不冤?”
“冤!”沈达点头道。二人再次撞碗,各自一饮而尽。沈达借着酒劲叹道:“纷纭乱世,处处藏污纳垢,不辨忠奸,谁能独善其身?我一个捕头,本想伸张正义,奈何有的案可以查,有的案不能查。百般阻力,举步维艰。英法两租界斗法,几番血战伤及无辜,我本意想为无端死去的那几个外乡人讨回公道,怎奈……有心作为,无力回天啊。”
听到这里,洪三也觉得有些愤慨,摇了摇头,附和道:“什么英法租界?青帮师爷,大八股史爷,简直就是两屎合璧,奇臭无比!”
在上海滩的地界,沈达从来没见有人敢在公开场合骂这两人的,一听之下颇觉新鲜舒畅,抚掌赞道:“说得好!哈哈……”其实这些话也是沈达想说的。但他身在其位,处处都得学会谦恭忍让。有些事,看透了说不得;有些人,摸透了碰不得;有些东西,猜透了想不得。真是处处碰壁,到处受鸟气。像那师爷夏俊林,虽说也是“十三太保”之一,其实排名尚在沈达之下,却能凭一肚子坏水和各种损人利己的馊点子平步青云,成为三大亨最亲近的亲信。而他沈达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论武功出类拔萃;论人品刚正不阿;论仪表就算说不上风流倜傥,至少也算是个威武挺拔。为什么到头来什么好事都被“师爷”夏俊林抢走了,自己却只能当一个“威风八面”的“教头”?
想到这里,沈达心中一阵气苦,摇头道:“我沈达之所以吃官粮不入帮派,就是以为能做事由心,能把一身武艺用在为民除害的正途上。可是时运不济,官匪一家,内外勾结,这世道早就不是我所想所愿的样子了。”
几
杯酒下肚,洪三也明显有点上头。他用筷子“叮叮当当”敲起酒碗,随口哼起了京戏《满江红》的唱词:“攀衣拦马哭声惨,刺腑摧肝血清言。烽火连年遭劫难,忍见父老再受摧残。君命难违回朝转,愿尽孤忠挽狂澜……”
沈达当然也听过这段戏,几句听出了门道,抚掌道:“好一个‘愿尽孤钟忠诚挽狂澜’!洪三兄弟,我明白你话里的意思了,我沈达不该怨天尤人,辜负了老天赏我的一身武艺、一腔赤胆。我唯有尽心尽责,等待时机,相信总有用武之地,洪三兄弟,干了这碗酒!”说着,再次端碗一仰而尽。
洪三对这段唱词本来也是一知半解,全没想到自己随便唱一段竟能唱中沈达的心思。然而洪三酒量甚浅,几碗酒下肚之后,只觉得面前酒碗越来越大,碗里的酒也越来越难灌下去,却还是强忍着喝干这一大碗。一股热辣的液体流过喉咙,经过食管,一直灌进胃里,仿佛火烧一般……
洪三不由得打了一个饱嗝,再抬头看时,眼前的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周边的一切人、事、物都变得缥缈起来……
沈达酒劲上涌,起身拉着洪三的手,认真看着他说:“洪三兄弟,实不相瞒,我初次见你,以为你就是个贪功、贪财、无赖、无耻的小人。除了一张嘴会颠倒是非黑白,其他的半分本事都无,就是为人提鞋卖笑的主儿。我很不齿你的行为!可今日一见,我方知你是心有天下的英雄男儿。你屈身于此,也是为了日后的大作为。比胸怀,比气度,我沈达不如你啊……”
洪三没想到沈达要说的是这样一番话,不由得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沈大哥,你说的那是我吗?前面挺像的,后面……不像……”
沈达笑道:“啊?难得你还如此谦虚温和?!更让我佩服了!来,再敬你一碗!”说着,又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几口灌了进去。
洪三已经有点恍惚,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却还是强忍作陪。再一碗酒下肚后,登时忘了自己的来意和计划,用早已打卷的舌头说道:“我……跟你说啊……沈大哥,沈教头,我真不是谦虚,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洪三大字不识几个,没啥能耐。我和我娘是躲债才来的上海。后来是跟兄弟骗赌,被人抓了现形,才逼我去送货……我图什么啊,我就图能赚个盆满钵满,吃香喝辣的远大前程啊……再娶个漂亮媳妇回家过年……当然,要是条件允许的话,再添几房姨太太也是好的……”
沈达一愣,没想到洪三竟这么坦白。不仅几句话托了底,还把加入青帮的原因也全盘托出。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洪三这一番真言虽然有点泻底,但好在真诚,沈达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把自己的缺点和糗事全盘托给旁人的,不由得缓缓点头,沉吟道:“见惯了他人机关算尽,头一次遇到洪三兄弟这样吐露真言的。你是个真性情的人!就为这点,敬你!”说着,两人又干了一大碗。
这一大碗下肚,洪三只觉得一阵反胃,差点呕了出来。之前喝进去的酒似乎再没肚子可装,从食管返流上来,尝到一股呛人的辣味。
洪三咬紧嘴唇,将这点酒强压了下去。之后也不知道所为何事,居然有点悲上心头,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哭道:“可惜我没本事啊,眼见就小命不保了。我就担心我要是走了,我娘怎么办,小林子怎么办?我还没找到我严华大哥呢啊。我得见着他再走……”沈达早就猜到洪三是来求庇护的。依着他本来的脾气,确实未必会管洪三这号人的生死。然而当他听到洪三吐露真言后,反倒觉得洪三是一条真性情的汉子。虽说为人有点浮夸虚伪,但人浮于世,谁又不是戴着面具做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并不是你想成为什么人就能成为什么人。洪三一没读过书,二没练过武。在上海这个大染缸里,论背景、论身价可以说是一文不名。若不精通点旁门左道的伎俩手段恐怕还真是生存不下去。其实,就算是沈达这样文武兼修、名震上海的十三太保,不也只能屈居人下,夹着尾巴做人吗?
其实从本质来讲:洪三和沈达完全是同一类人。只不过后天走的道路不同,这才变成了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人。若从本事来说,沈达可能还要自愧不如。毕竟洪三刚到上海就能赚回一个赌场,而沈达苦心奋斗二十年,赚回来的却只有一个教头的虚名。
想到这里,沈达突发感慨,拍着洪三肩膀道:“洪三兄弟,你放心,只要我沈达在你身边就能保你安全!”
“真的吗?”洪三泪眼婆娑地望着沈达。
沈达点了点头,忽然又想到洪三还有兄弟和妈妈可以惦记。自己却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一时也有点唏嘘,叹道:“人活着,无论到怎样的境界,有几个人惦念总是好的。我自幼父母双亡,被师傅带大。后来师傅也过世了,到现在我孤身一人,有时想找个喝酒的人都没有……”说到动情处,沈达这个铁汉竟然也红了眼眶,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
洪三见状,义气顿生,拍着胸膛道:“沈大哥,反正我现在也没找到我大哥,不如你就当我大哥吧!以后喝酒叫我就是啦!”
沈达一愣:“你是说?”
洪三擦了擦鼻涕,又抹了一把眼泪:“你要是不嫌弃,咱们今日就结为异姓兄弟。以后我娘就是你娘,我弟就是你弟,我老婆……当然还是我老婆。嘿嘿,怎么样?”沈达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把周边酒客的眼光都吸引了过来。
洪三不知道沈达为何发笑,不禁有点心虚,颓然道:“是我不配,当我没说……”
沈达正色道:“配!就凭你刚刚唱的那曲《满江红》,就配做我的兄弟!”
洪三欣喜地跪拜在地:“好!那今日以后洪三元、沈达二人就正式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沈达见状,也跪拜在地,抱拳道:“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洪三虽然已经醉的有点不成样子,却还拼命保留最后一份清醒,急道:“不行,大哥,咱们今天,今天得交换个信物什么的,我怕我明天酒醒了就忘了,或者你醒了你赖账……”
沈达早知道这兄弟鬼心眼特多,听他这一提议只觉有趣,也没在意,憨笑道:“好,好!交换信物……你有什么?”
洪三左右思量,双手摸遍了全身,虽然摸出点银元纸票,却都不足以当成信物。值钱的东西多半都在装修赌场的时候当掉了,也没想着赎回来。
摸来摸去,最后却从钱袋里翻出一枚铜制的筹码,筹码正面刻有“英雄赌坊”四个大字。洪三虽然醉,却还记得这筹码是自己赌场之物。便在筹码上咬了个牙印,递给沈达。
沈达接过筹码,不由一愣:“这是……”
“我们英雄赌坊的筹码啊!”洪三道:“这枚筹码可是我洪三来到上海之后第一份产业的见证,意义非凡,赠与大哥,希望能给大哥也带来好运,也能早日施展自己的抱负,出人头地,干出一番不凡伟业。兄弟到时候定跟随大哥左右!”
沈达摩挲着筹码,感叹道:“原来这小小的筹码背后,竟然有如此深厚的故事。三弟,你放心!大哥会好好保存,也会牢记三弟的话!”说着,去摸着自己的衣兜,也想掏出什么有意义的物件出来,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这才隐约想起来:但凡值点钱的物件,早被他当了换酒喝了……
洪三也看出了沈达的窘态,便说:“大哥,随便什么都好……”
沈达摇头:“三弟,你赠我如此意义非凡的礼物,我怎么也要回赠才是。要么三弟,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大哥只要有,一定不会推托!”
“我想要……要……”洪三的话就卡在这个“要”字上,一连要了三次,最后却不胜酒力,一头栽倒在地,打起了呼噜……
沈达没想到洪三的酒量竟如此之浅,也难为他肯舍命陪君子,就跟自己喝了个天昏地暗。当即喊小二结了账,然后背着洪三离开酒馆。
走到街上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风微凉,街面冷落。沈达敞开衣襟,大步向前。背后的洪三仍旧迷迷糊糊,嘴里不断念叨着:“沈达是我大哥了。嘿嘿……我偷偷告诉你十三太保……教头……沈达,是我大哥了……”沈达哭笑不得,也不搭话,只是背着洪三,一路往赌坊的方向走去。不过背上的洪三显然也没个安生劲,趁还有一口气,竟又含含糊糊地唱起了《满江红》:“攀衣拦马哭声惨……”
沈达心有所感,竟也跟着洪三高声唱了起来:“刺腑摧肝血清言。烽火连年遭劫难,忍见父老受摧残。君命难违回朝转,愿尽孤忠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