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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太后怎能不怒?
沈家虽然在南平是世家大族,但久已没落,还是沈太后当年被立为先帝皇后,境况才稍稍好转,及至先帝驾崩,天子年幼,太后垂帘听政,沈家在外经商,其中不乏仗着太后权势的意思,也不是没有人因此告到太后面前,说沈家跋扈之类的,沈太后也屡屡叫来沈家子弟训话,约束他们不要在外任意妄为。
这些沈家子弟里面,沈太后最喜欢的,便是沈南吕,只因沈南吕在外虽然胡作非为,在京城时,尤其在太后面前时,却惯会讨巧卖乖的,也从不到沈太后面前相求什么,这样反而越发让沈太后觉得这个侄儿很是听话,又因沈太后未嫁时,在家中便与沈南吕的父亲最为要好,爱屋及乌,对沈南吕自然也另眼相看。
而且沈南吕在外经商,可谓是沈家子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每年回京都会给沈太后上贡大量的好东西,什么南海珍珠,东北人参,山林松茸,天山雪莲,什么稀罕挑什么送,有些连皇宫内库也未必有。
然而现在这个侄儿,却无声无息就死在了外头,虽说冼御史的奏疏上写的是被乱民所杀,但焉知其中没有徐澈的手笔?
现在徐澈没带来,竟连冼御史也中途逃跑,分明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沈太后气得要命,先是让连下三道旨意到易州,命冼御史即刻启程进京:不管你有多重的病,只要还有一口气,爬也要给我爬到京城!
又下旨申饬徐澈,说他罔顾朝廷法纪,草菅人命,论律当革职候处,又让底下拟出新的邵州刺史人选,随即出发去邵州,将徐澈给替换下来,再将徐澈押送入京。
然而沈太后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但凡朝廷中枢有些威望和号召力的,冼御史也不至于胆大包天到中途溜号。
今时今日的南平,各州都由宗室把持,明面上虽然还尊天子和太后为主,实际上,他们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朝廷也奈何不了他们。
顾香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方才给冼御史出了那么个主意,冼御史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顺坡下驴,很痛快就离开邵州了。
他只要把自己带走的那一半家财,再分出一半给当易州刺史的小舅子,就完全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了,何必再回京城当那劳什子有名无实的御史?
至于徐澈,他的处置旨意还没出京呢,就在中书省被拦截下来,朝中大臣纷纷上疏为徐澈求情,说沈氏之死定然与徐澈无关,请太后网开一面,让徐澈尽快查明真相,交出罪魁祸首,戴罪立功。
究其缘由,不是因为徐澈人缘好,而是因为邵州那地方没人愿意去,之前好不容易逮着徐澈这个冤大头,结果现在他才刚上任没多久,就又要换人了,大家自然不同意。
沈家内部也不太平,有些人早看沈南吕不顺眼,借着这次机会,就在沈太后面前进言,将沈南吕这些年在外头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都一一汇报,又说他在邵州遍地仇敌,人人都想杀之而后快,徐澈一个刚上任没多久的刺史,应该没有那个胆子杀他。
沈太后震惊万分,又因朝中风向几乎一面倒,她没有办法,只得将罢免的懿旨撤了回来,改为限期让徐澈捉拿真凶归案。
此间种种内情,早已被徐澈和顾香生等人料及,所谓捉拿真凶,不过是个让大家面上都过得去的借口罢了,随便从邵州找个本该秋后处斩的死囚去交差也就罢了。
然而真正让徐澈出尽风头,令南平朝野内外为之轰动哗然的,并不是沈南吕的死,而是他在十月底上的一封奏疏。
这封奏疏的前半段很正常,里头详细说明了沈南吕的死纯属意外,因为当时旱灾刚过,有两个县闹瘟疫,百姓们急需药材治病,他却还要高价出售,而且控制着其他药商,不准他们私下跟官府谈妥,这才触犯了众怒,被百姓打伤了,后来徐澈带人及时赶到,只是沈南吕心情不好,闹着要去喝酒,结果喝了个酩酊大醉,方才猝死了,结果停尸时又走了水,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
任谁都知道这种话不过是骗鬼而已,但沈太后需要这样一番解释,朝廷也需要这样一番解释,不管多么玄幻,徐澈总算交代了来龙去脉,而且将“真凶”也交出来了,就是当时带头殴打沈南吕的“百姓”。
徐澈诚诚恳恳请罪之后,又说邵州长史张思,与前任刺史徐年勾结,贪赃枉法,徇私渎职,以致邵州百姓怨声载道,呈请将其罢免,顺道推荐了一个继任的长史人选,姓焦名芫。
这年头,像长史、司马、兵掾这等刺史佐官,有由朝廷直接任命的,也有经由刺史推荐,朝廷通过任命的,徐澈身为邵州刺史,自然有权推荐长史人选的。
但问题就出在,他推荐的这个人,竟是个女子!
这可真是不能再稀奇了!
武朝年间,女帝当政,像上官婉儿,也是当过内舍人的,但那毕竟是特例,不能以常理来论,眼下又不是女帝当政,沈太后也没有扶持女人的意思,这徐澈冷不丁推荐一个女人当官,是何意思?
他在奏疏里写得明明白白,这焦氏,原是邵州当地人士,出身大家,幼承庭训,长于文书,是周家药铺东家的亲戚,丧夫独居,徐澈刚到邵州时,她便帮了不少忙,鉴于她的才干,所以徐澈才上疏推荐她任长史。
长史为刺史副手,没有具体职务,权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看具体情况。
但不管权力多小,也断断没有让一个女人来当官的道理!
朝野上下都道徐澈是疯了,又说他为了一个女人,竟拿朝廷的官职来开玩笑,一时间弹劾四起,沈太后自然将他的奏疏驳了回去,又命人到邵州将徐澈骂了个狗血淋头,徐澈这才消停下来,不再提及此事。
到了来年春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邵州长史张思主动请辞,没等朝廷回复下来,他自个儿便走了,长史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有些州府甚至没设,当时天子生了重病,他年纪尚轻,连大婚都不曾,自然也没有儿子,朝中正为了立储人选吵得天翻地覆,自然也不会去过多关注一个偏远州府发生的事情。
五月时,天子终于熬不过去,驾崩了,因为朝中派别林立,又有沈太后从中作梗,直到皇帝驾崩的前几天,方才匆匆忙忙定下储君人选,乃是安王徐赋,算起来还是天子的堂弟,算是血缘最近的宗亲了。
然而这样一个人选,却并不被所有人接受,还没等新皇登基,便有人站出来反对,说安王无德,不当为天子,易州刺史徐年的血缘虽然远些,无论才德还是实力,都足以担当重任。
各州本来就和朝廷面合心不合,此事便成了□□,一下子便如捅了马蜂窝,各州府纷纷上疏表态,有支持徐年的,有反对的,有另外提出人选的,就是没有支持朝廷的。
不管哪个皇帝上位,那都不是沈太后的亲儿子,但他们都要继续尊沈氏为太后,所以沈太后也不表态,只管作壁上观,这就使得原本就混乱的局势越发混乱起来。
直到过了半个月,也不知那安王私下与沈太后做了什么交易,沈太后这才表态,说安王为先帝堂弟,无论从血脉上,还是排序上,都是最合适的皇位继承人。
六月初,新皇登基,南平十州,仅有两个州进京观礼,朝廷威信可见一斑。
徐澈本来是要去的,被顾香生和宋暝他们给拦下了。
宋暝甚至说得很不客气:“如今各州离心离德,朝廷正愁没有鸡可以用来儆猴,去年使君杀了沈南吕,这笔仇沈太后可还记着呢,您如今去了京城,那可就是自投罗网了!”
顾香生掩嘴笑道:“是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徐澈无奈地摸摸鼻子:“非得说得这么难听么?”
顾香生睨了他一眼:“去年使君也没问过我,便贸然上疏为我求官,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幸好是朝廷无心追究。”
徐澈苦笑:“其实这事我也并非一味莽撞,只是你为邵州做了这么多,宋司马他们都升了官,你却籍籍无名,我于心何安?”
顾香生摇摇头不再多说。
徐澈的举动的确是有欠妥当,但他却是一片好心,生性仁厚,这样的人不多,这样的上位者更是难找,顾香生宋暝于蒙他们碰上了,更觉得应该好好珍惜对待,宋暝更是忙里忙外,他这个司马,如今实际上就等同于徐澈的左右手,许多事情顾香生不方便出面的,都有他来解决,藏那边开始建起来了,这些事情也都是他在负责。
徐澈很明显有些理亏,他私底下已经被数落过几回了,见顾香生旧事重提,就赶紧转移话题:“罢了罢了,既然你们都说不要去,那我便不去了。”
宋暝拱手:“使君英明,若我所料不差,至多不过半年,京城必会生乱。”
顾香生笑嘻嘻:“那我便与宋司马打个赌如何?”
宋暝:“什么赌?”
顾香生伸出三根手指:“我赌,不必半年,只稍三个月,或许就会乱起来了。”
这话虽然说了出来,但也不过是私底下的玩笑,谁都没有当真,甚至连彩头都没说。
然而仅仅就在一个月后,京城果然就发生了大变故,先是某天夜里,沈太后不明原因暴毙,紧接着,朝中便有人将矛头对准新帝,指他为了摆脱沈氏的影响而害死沈太后,与此同时,易州刺史徐年以诛昏君的名义,联合怀州、源州一道,宣布脱离朝廷自立,自此以后不听调令。
有人起了头,接下来就变成群魔乱舞了,不出一个月,资州、笛州等地也纷纷效尤。
南平,彻底乱了。
……
桃花春风,江湖夜雨,青梅煮酒,桂香满枝,一晃眼,便是两年悠悠而过。
离京城远,对许多州府来说就意味着偏远落后,但对于邵州的百姓而言,却是好处大于坏处。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朝廷一开始将易州源州定为叛逆,又命各州出兵匡扶王室时,邵州离得很远,免于卷入尴尬的境地,也就免于无妄之灾,即便是在南平大乱之后的两年里,邵州也一直游离于纷乱之外,仿佛事不关己。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两年里,邵州没有任何值得引人注目之处,恰恰相反,这两年,邵州值得书写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连当地百姓都感觉有些目不暇接了。
在顾香生看来,两年虽听起来久,却果真就是一晃而过,她似乎还没来得及体会融入邵州城的渐进过程,就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邵州人了。
这两年中,大事小事不断。
大事无非是与邵州城有关,与藏有关,与练兵有关,甚至与日复一日的商贸繁荣有关,与取消宵禁也有关。
至于小事,便是那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诗画书酒花了。
诗情曾偷偷问过顾香生:为何她于政事懂得这么多,当初却不在魏临面前表现多些,说不定今日便不是这般的结局了。
顾香生是这样回答的:魏临看着温文,实则是个要强的人,他自己能解决的事情,是决计不肯假于他人之手的,在他眼中,顾香生的可爱在于善解人意,体贴温柔,而不在于指手画脚,故作能耐,所以当初如果她自作聪明,仗着自己多上那么点经验阅历,便事事插手,两人说不定连那段甜蜜的日子都不会有。
这话是实话,但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那便是顾香生其实也并不喜欢一心扑在政事上,要知道她并非那种事业心极强,想要在古代达到何等成就地位的人,当初是为了帮徐澈的忙,方才留下来,结果一留就留到现在,事事费心,殚精竭虑,成就感固然是有的,却也累。
闲暇之余,她更愿意侍弄花草,种自己最爱的茶花,泡一壶梅茶,就这么在花前坐上一下午,那才是人间逍遥的至高境界。
又或者到常去的铺子买上两盒蜜饯,再到书局搜罗新近话本,然后往榻上一躺,边吃边看,还有诗情碧霄陪着说话,没比这更令人享受的了,给个神仙都不换。
正好今日唐记又出了新的蜜饯品种,还专程派人来,说给焦先生留了两盒,顾香生从刺史府出来,也不乘马车了,便带着碧霄直接往唐记走去。
如今邵州城,焦先生的名头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连那些被藏吸引而来的文人,在还未真正认识顾香生这个人之前,满耳朵听见的,也三句不离徐使君和焦先生。
有这二人在,邵州城方有今天,甭管男人女人,仗义每逢屠狗辈,越是底层的老百姓,就越记着恩德,据说不少人家里还给徐澈和顾香生立了长生牌位。
顾香生出门匆忙,忘了戴幂篱,不防被人认了出来,不得不一路打着招呼过来,却忽然听见一声叫唤,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和似曾相识的熟悉。
“香生姐姐?”
顾香生立时回头,不由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