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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入冬的第一场小雪刚刚停歇,天色如铅,沉沉地坠着,两军如山,无声地对峙。
赭白蓦地打了个响鼻,在冰冷的空气中喷出一团白雾。似以此为讯,燕军战车上忽然擂起了一阵惊天战鼓,撕裂了塞北平原最后的宁静!
任臻金甲战袍,拔出天子剑向前猛地劈出,喝道:“大燕将士,听朕号令!”
金鼓喧阗之中山呼海啸一般的回应——慕容永所率之左军,杨定所率之右军,任臻所率之中军皆轰然应声!
“一统天下,横扫敌寇——冲锋!”
随着这一声令下,三军勇士如猛虎出枷,咆哮着涌出战阵!
“骑兵?他们还敢来以骑兵主动挑战?”方圆大阵中,一秦将惊异而纳闷地问道。狄伯支亲自掠阵,凝神远眺,忽而勃然变色道:“不,不是寻常骑兵!”
一道铜墙铁壁在缓缓逼近,震撼地如地动山摇。
是的,铜墙铁壁。燕军一改以往的轻骑锐兵,人马周身皆披以重甲,便连鸡颈,当胸,搭后,面帘都覆以重工铁甲,呈两纵大阵,如洪水猛兽轩然而出,每踏一步,都能引发大地的颤抖和沉闷的回响。
自西汉霍去病改良骑兵后逐渐失传的重骑兵阵再现于世!
狄伯支扬刀出鞘,大吼道:“结阵迎敌!”
集姚军上下精华而成的方圆大阵迅速排布而出,正面冲击!
一千步,八百步,五百步,一百步——双方军队的呐喊仿佛天崩地裂!
任臻浑身紧绷地矗立于指挥战车之上,双手紧紧握住车辕,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战场——杨定与苻坚,慕容永与刁云,这一仗他几乎把身边所有的大将全押上了!
“传令旗兵,挥旗变阵!”在两军就要交锋的瞬间,任臻猛地下令。燕军之中鼓声陡然转急,三个旗兵同时登上楼车朝前挥舞旗帜,两路纵队陡然止步勒马,排头骑兵转向后撤,避开了方圆大阵兵力最为雄厚的中部,瞬间从竖方阵变为楔形阵,径直插入相对薄弱的左右两侧!
姚军原本作为阻拦的剑盾步兵根本抵挡不住如此重甲装备的骑兵,一个二个骨折筋断,跌落在地,又很快被横冲直撞的燕军铁骑踩成肉泥。狄伯支见状大骇,声嘶力竭地道:“不许退!填上缺口!外盾阵型不可乱!”
然而这场悬殊的力量对决还是轻易分出了胜负,姚军步兵阵被重骑兵冲撞地溃不成军,很快便维持不了盾形而被撕扯地七零八落,再也无法为长枪骑兵提供战机!而燕军越战越勇,
杨定与慕容永皆是悍不畏死之将,如今各领一军,如虎入羊群,狼奔冢突间将姚军的方圆大阵硬生生地撕出两道伤口。杨定战地性起,又嫌那重重铠甲碍事,便一把掀了头盔臂甲,纵马踏过层层尸体头一个杀入姚军骑兵阵中——他冲到何处,何处便是漫天的血花,纷飞的断肢!
任臻在战车上看的分明,激动地一击掌:“好!加鼓!为我杨大将军助威!”燕军战鼓擂地震天喧响,余下的燕军亦士气大振喊声撼天,而陷入苦战的姚军虽不至溃退,却也都在心下暗自惊惧。狄伯支则竭力要力挽狂澜,在马上扬刀指挥道:“不许后退!死守国门!骑兵阵再上!”
五名骑将勒马合围,截住杨定去路,数把长枪同时朝他刺来,杨定挥戟一挺,堪堪架住,随即虎吼一声,荡开长枪的同时顺势借力一砍,正撄其锋的那名敌将登时被卸去一只臂膀,血流如注地被一把拖下马来,惨叫未绝杨定便抽回长戟,回手刺向左近之敌,两人在马上来回数招,杨定便寻了个破绽,挑去敌将掌中武器,风行电掣地就势便捅,登时将人戳了个透明窟窿!然而那姚秦小将甚是英勇,受此重创却不坠马,反伸出一双血手死命攥住那戟身,不令其动弹一分,杨定浓眉一皱,斜下里已又是一枪刺到,他只得暂弃武器,转身迎敌,两马相错间他一招空手夺白刃,劈手刚刚夺过敌将长枪,身后却又有两支长枪同时袭来!杨定避过一记却又被另一支挡住退路,被困在方寸之间进退不得,与此同时那受伤未死的小将竟大吼一声,反手猛地拽出杨定那柄血淋淋的长戟,带着濒死的爆发力朝他直刺而来!
这一下几乎避无可避,杨定只得侧身护住要害,闭上眼欲生受那断臂之痛——说是迟那时快,杨定只觉得耳边疾风一过,便是重物堕马之声,他堪堪睁眼,便见一道刀光削来,已将夹击他的一名姚将挑起,惨呼着直飞出数丈之远。
如此神力!杨定心中震撼,顺手解决了剩下的一名敌人,俯身从身体上拔回自己的长戟对出手相助的青甲武士一拱手道:“多谢。”
苻坚不以为意地一摆手,在马镫上立起身子,入目皆是金戈铁马,入耳皆是喊杀震天,偶有不知死活的姚兵撞上来,苻坚不闪不避不进不退,只是瞅准了时机横戟一扫,便如疾风落叶一般将人席卷而尽。杨定拍马赶来与他倚背而战,手起刀落之下亦是血肉横飞,二人孤军深入敌众我寡,然而立马之处竟硬是清出了一片无人敢近的空白区!
狄伯支看地心惊胆战,杨定勇冠三军天下皆知,然则另一个蒙面武将又是何人!?他奋力指挥亲卫骑兵再次压上合围,而苻坚耳尖一动,似听见了他的喊声一般循音望去,被鲜血染红的双眸微微一眯——在那里!他忽然一拽马缰,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奔腾而去,竟是直扑姚军主帅狄伯支而去!众人惊呼声中,狄伯支本能地觉出了危险,立即指挥周围骑兵结阵拦挡,然而苻坚在乱军之中纵横驰骋,出入若无人之境,无数骑兵甫与这不知名的武将打了个照面,便被连人带马,被一劈为二!
连杨定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超轶绝尘一般疾驰而去的背影,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想擒贼先擒王,要将敌军主将先毙于戟下?
不,也不尽然——这不像是立功杀敌心切,倒像是急着拼命要报仇雪恨一般。
找狄伯支。。。报仇雪恨。。。?一道闪电划过脑海,一个念头陡然而生,他忽然明白为何此人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皆如此熟悉了!
当年淝水战败之初苻坚还为大秦天王之时,慕容泓首叛,苻坚以广平公苻叡为将,龙骧将军姚苌为司马出击慕容泓于华泽,然则行至半途姚苌即叛,将苻叡一派全数剿灭,并斩杀苻叡曝尸三日以震军心——行刑之人,便是当年还为姚苌参军的狄伯支!
难道。。。眼前此人竟就是苻坚?!
如此一来所有不合理之处皆茅塞顿开,杨定虽不知内里究竟何故,却发自内心地生起一阵狂喜来,长戟一摆,又将眼前一骑挑下马来,策马扬鞭欲追苻坚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苻坚已挟风雷之势瀚海之气冲至狄伯支马前,劈翻最后一名拦路的骑兵,高举染地血红的长戟自丹田深处发出一声炸雷般的虎吼:“贼——将——授——首!”
那狄伯支似傻眼了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处的锋芒利刃狠狠劈下,下一瞬间一道血箭蓬勃而出,一颗戴着兜鍪的人头被冲上半空!
燕军中爆出一阵如雷的欢呼——余下的姚军群龙无首,更是无法对重甲骑兵正捍其锋,马嘶人翻间又不知被撞翻砍倒几许,先入一步的杨定所部,随后紧跟的慕容永所部都趁势挺进,千军万马咆哮着将残军分割包围,肆意砍杀践踏。
任臻在烽火狼烟之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连风中都带上了刺鼻的血腥气味。
他定了定神,猛地翻身跃上赭白,再次命令道:“击鼓,换阵!”
一直随他留守的燕军疯了一般的山呼万岁,他们的热血与杀性已经全被眼前的战争所唤醒,鼓噪着饥渴地等待着进行最后一击——喧声震天之中任臻猛地一扬手,已如离弦之箭一般率先冲出了防线——最后这八千名依旧来去如风迅猛胜火的轻装骄骑才是摧枯拉朽彻底击溃姚军的生力军!
仿佛一霎那间便千军齐发,任臻长缨在手,纵马驰骋,直扑固原而去——城外姚军败相已现,他要趁机攻入固原,活捉姚兴!
入城巷战,要的是快、准、狠,所以这八千轻骑未改装备,星驰电走间欲直接穿过战场,破门而入!然则姚军残部却依旧败而不退,依旧死守苦战,层层叠叠地拥堵在城门前,以血肉之躯拖慢了燕军的步伐。
任臻手起刀落,又解决了一个挡路的姚兵,他勒马敌前,展眼望去,姚军阵中已经没剩多少骑兵了,入目皆是不要命不怕死地跳出来与燕军贴身肉搏的步卒,四处是飞溅的鲜血残肢,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混在一处的血与汗,忽然心生怀疑:主将已亡,姚军怎还这般顽强?
而杨定等将都还深陷于乱军混战之中,几乎杀到手软——不对!任臻一声令下:“分兵去固原西北二门,姚兴要逃!”他怎么早没想到呢!这些士兵竟全都是用以牺牲的障眼法!
说时迟那时快,任臻刚刚下令,固原西门便轰然洞开,一彪精兵护着姚兴从内冲出,直奔黄河古渡而去!
在马上的姚兴回望战场不由地心痛欲亡——他苦心经营许久的固原城和方圆阵,经此一役,俱成过往云烟。一直护卫在侧的一骑悍将便劝道:“来日方长,单于节哀!只要过了黄河抵达怀远,占黄河天堑与燕对峙,我姚秦必定不亡!”
姚兴看了他一眼,他一贯刚愎自用乾纲独断,此刻却也难免灰了心肠:“这些白虏有如神助一般,方圆大阵竟还挡不住他们两个时辰!孤。。。孤恐他们在渡河之前便追上我军。。。”
那将军摘下兜鍪,赫然竟是本已战死沙场的狄伯支!“当日安成侯离京之时便已留有后着,命末将见机行事,一旦战局失控便设法潜回城中护送单于西行。如今燕军杀了个替身便以为即将大胜,不自觉已被悉数引到固原城东,他们限于苦战又重甲在身,必定追赶我等不及。”
姚兴这才略放了点心,对这誓死跟随效忠的大将点了点头:“幸好孤还有你与子峻。。。”
话音刚落便有一骑飞马来报:“单于!东翼出现敌军!”
二人闻言齐齐一惊:“怎可能来的这般快!”狄伯支忙道:“再探!看是打谁的旗号!”不出片刻探马回报,竟是慕容永的左军,已快要赶上姚军殿后的部队了!
姚兴回想片刻陡然色变:“难怪此役慕容永一直在外阵徘徊不曾突入,竟是扼在城西隘口专为以逸待劳堵截我军!”狄伯支道:“慕容永怎知我们会渡河西撤?!”这一折二人俱是不明,然则事态紧急亦不容他们细想,忙命大军丢弃辎重,全速前进。
慕容永神情冷漠而坚毅,眼中只有那远远在望的姚军大纛——什么归师勿遏,穷寇勿追?!他怎可能纵虎归山,赔上那么多条性命,再放任姚氏苟延残喘地与他们隔河相峙!今日他已经隐忍了许久,不曾纵兵杀敌,宁可成全杨定独挑大梁占据首功便是为了此刻!
与此同时前锋营来报,姚军为了撤逃,竟将马车上的无用女眷全推下车来,以阻燕军追击!因都是姚氏家眷,刁云不得不勒马止步,派人请示主将。
一片雪将化未化地落在了慕容永的额上,他伸手拂去,断然道:“不必理会,冲过去!”
战争,从来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怨就怨人逢乱世、身不由己!
燕军铁蹄四起万马奔腾,咆哮着淹没了在那些雪地上无助哭号的娇弱蒲柳,徒留皑皑大地上触目惊心的滩滩残红。
而另一边的燕军则已经完全掌控了战局,开始围剿清扫负隅顽抗的零星残敌。任臻与杨定苻坚甫一会合,便急道:“姚兴逃了!这边的战事乃是为拖延我等!”
杨定杀地浑身上下如血葫芦一般,呸地吐掉口中血沫,方道:“上将军已经带兵去追了!这姚兴实在太过奸猾!”
任臻双眉紧拧:“叔明怎似未卜先知,早料到今日战败姚兴会逃?”他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际不住飘下的小雪,一点点地扑上他的面颊,带出湿湿的冷意。
苻坚亦带马过来,手中长戟握地太久,杆身上沾染着的鲜血已经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渣,粘在了手心上。他刚欲伸手去剥,忽然像想到了什么,身形微微一僵,抬眼与任臻遥遥对视了一眼。
下雪。。。渡河。。。任臻亦看在眼中,猛然间如遭电击,扭头吼道:“打旗,鸣金,传令三军,立即收兵!”
杨定尤浑然不知何故:“为何鸣金?!只要活捉姚兴,后秦必亡!”
任臻气急道:“追不上!这是场诱敌之计!”话音未落便猛地拨转马头,狠夹马肚,一阵风似地朝西风驰电掣而去!
“。。。”杨定讶然地看向苻坚,隔着面具亦看的出苻坚神色凝重,他挥手朝杨定做了个下压的手势,意即命他带兵入城收拾残局,自己则一拽马缰,亦追任臻而去。
慕容永大军一路紧追不放,撵着姚军抵达黄河渡口横城,数夜北风吹雪已经冻住了河面,昔日的滚滚黄河顿失滔滔,有如一条巨大的银蛇静静地蜿蜒盘踞在莽莽大地之上。因慕容永的骑兵身负重甲,脚程自快不过仓皇撤退的后秦军队,赶到时姚军前部已开始过河,慕容永正欲下令抢渡追击,后骑忽然飞马来报:“主帅鸣金,言穷寇莫追,命将军撤军!”
似戳中了心底隐痛,慕容永猛地回头:“穷寇莫追?!他们已经旗靡辄乱、慌不择路,为何不追!”
“上将军!皇上急命撤军!”
慕容永一咬牙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一展凤鸣枪,断然喝道,“儿郎们——随我杀尽贼军!斩一姚兵,悬首计赏,得姚兴者则封万户侯!”麾下勇士轰然答应,排山倒海般地朝姚军涌去,一些不及踏足冰面的殿后姚军在岸边便被燕军追上砍死,首级悬挂在马缰之上,挤挤挨挨地晃动不已,在皑皑土地上争相洒下一连串刺目的血迹。
惨叫声欢呼声不绝于耳,极大地鼓噪了士气和杀气,后面的燕军看地眼红,不住地催促推搡着前军部队继续朝前追杀,燕军蜂拥而上,又被马下层叠的尸体一绊,已是乱了阵仗。慕容永却顾不得许多,因为他已经望见了姚兴的大纛顺着冰面已一气儿地到了河中央!慕容永忙张弓搭箭,然则眼前士兵拥堵,姚兴又已出了射程,他一连三箭都不中,咬牙切齿地摔了弓箭,一抽马鞭,亲自去追!
决不能让他活着撤到怀远!慕容永□战马长嘶一声,已经跃上了冰面,四蹄甫一着地,他长缨一摆,当即不分敌我地扫开一大群人,大喝一声:“姚兴休走!”脚下则一夹马肚,如离弦之箭般疾追而去!
慕容永在冰上如履平地的骑术又惹来一阵欢呼,更多的燕军蜂行蚁聚一般涌上了黄河冰面,喊声震天地追杀姚军。慕容永则不管不顾死咬姚兴一人,姚军亲卫胆战心惊地回马拦截,却怎拦得住猛虎一般的慕容永?眼看二人之间缩短地只有百步距离了,慕容永却正在此时听见了一道不祥的声音。
他立马四顾,微微张大了眼——由于千军万马的践踏呼喊,一道又一道黑色的裂痕在冰面上迅速蜿蜒开去,脚下看似坚实的冰路渐次开裂、松动。然而燕军们浑然未觉,还在纵马争抢着姚兵的首级。
慕容永当即调转马头,大声吼道:“撤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河中央的一处冰面整个碎裂沉底,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掩映其中的滚滚浊浪即吞没了上面的人马,而后就如连锁反应一般,好一阵的地动山摇,冰面整块整块地崩裂塌陷,黄河冰龙似陡然复活了一般发出了沉闷的咆哮!燕兵们如下饺子一般跌落河中当即没顶!而随着黄河冰龙的流动,上游刚刚成型的巨大冰凌一片一片顺水涌来,如利器一般地砸向挣扎不已的燕兵,撞地他们不得不跳河避让却一个也没能再活着上岸!
而此刻怀远城中赶来接应的姚军与姚兴残部合兵一处,转头杀向张皇失措进退维艰的燕军,开始击敌半渡——燕军被砍杀坠河的不知凡几,整个冰面都被染地血红。
姚兴终于定下神来,回马看着河面上的燕兵一茬茬地不断减少,冷冷地命道:“在岸边架上连环弩,有侥幸游过来的一律射杀,不得活一个!”
狄伯支亦在旁道:“小侯爷当真是算无遗策——想那方圆大阵唯有重骑兵可以破之,但是怀远地下水道复杂,又值初冬,黄河根本就结冰未实,轻骑兵可以过河重骑兵却绝对过不了——好一场连环计啊。”他看向姚兴,笑道:“慕容永完了。”
姚兴冷哼一声:“未必。”说罢抬手一指,狄伯支顺势望去,在对岸见到了慕容冲的王旗,便不以为然地一摇头道:“如今情形,慕容永已是在劫难逃,慕容冲一国之尊,岂会舍命去救一个区区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