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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林睿到东宫如何相见,如何聚会,却说苏夫人昼夜兼程,月余后抵达江南。
近来京城各家都打着林睿亲事的主意,苏家和林家好,又久住京城,如何不知,难免感叹林睿得人看重,苏夫人不觉想到了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当年贾敏与她笑言,她听了,未尝没有心思,他们两家根基门第富贵处处都相配,只是女儿那时体弱多病,她不敢应承,如今女儿又出了家,更不敢奢望和林家结亲了。
苏夫人不愿女儿常伴青灯古佛,当日恐后事不妙,苏黎做主,送她出家以避祸,但身边仍旧留着老嬷嬷和丫鬟服侍,现今太子之位甚稳,他们家没有了危机,苏夫人自思年过四十,仅此一女,哪里还能放任她独自住在蟠香寺,清清冷冷,因此意欲接她回来。
妙玉天生的性情肖似苏黎,恃才傲物,孤高自诩,不合俗流,在空门中无碍,若是还俗,将来嫁人生子,接人待物未免容易得罪了人,因此苏夫人打算生教导妙玉几年,然后送她出阁,自己一辈子的心事都完了。
妙玉今年虚岁十一岁,苏黎已经看中了极好的人选,两家心中皆十分愿意。
不料苏夫人弃船登岸,乘车到了姑苏蟠香寺,向灵台师父说明自己的来意后,妙玉竟不同意还俗,道:“当日你们既送了我到这里,如今又何必再带我回去?”
妙玉小小年纪遁入空门,凄冷寂寞,未尝没有一丝怨愤之心。
听了这话,苏夫人眼圈一红,不觉流下泪来,道:“你道我我们舍得你离开父母不成?我和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打小儿疼得心尖子似的,若不是京城之中危机四伏,唯恐难以落得平安,哪里能送你来这里?”
灵台师父微微一叹,乃劝妙玉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是为了你的平安,方忍痛送你到我跟前,既来接你,你回去便是,承欢于父母膝下,方是你的归宿。”
妙玉却道:“师父孤苦伶仃的,我陪着师父岂不好?”
苏夫人大惊失色,难道出家这么些年,妙玉竟认定了空门不成?她正欲反驳,却听灵台师父笑道:“出家人哪有牵挂?你心在红尘,挂念父母音容,就算跟我一辈子,亦得不到超脱。你初来蟠香寺时,日夜啼哭,思念父母,当我不曾看到?你素日期盼便是与父母团聚,常常拿着你父母留下的墨宝出神,怎么你娘来接你了,你却又不回去了?”
苏夫人听到这里,望着女儿清冷如玉的面容,再想女儿小小年纪独居庵堂,日夜啼哭之景,顿时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哪里还在意妙玉先前的不忿。
妙玉低头不语,手里紧紧攥着念珠。
灵台师父又对她道:“原本,你是我佛门中人,带发修行仍是你的命运,不料世事无常,你和我佛门竟是无缘了,随你娘回去罢。”
苏夫人不禁疑惑地看向灵台师父,灵台却又不愿多言了。
妙玉秉性聪颖,蓦地想起那一年灵台师父跟贾敏、俞老太太等人说的话来,心中一动,见到苏夫人鬓边已露微霜,忽而落下泪来,点头哽咽道:“师父放心,弟子跟娘回去,只是将来,弟子还得来看望师父,师父可不能将弟子拒之门外。”
灵台师父却道:“不必你来看我,将来,咱们师徒在长安城相聚罢。”
妙玉眼里露出一丝喜色,问道:“师父不日去长安?”
灵台师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有对她说明自己进京乃是五六年后。
妙玉听了,欣喜不已,此时此刻,方露出少女本色,慢慢走到苏夫人跟前,她眼里闪着一缕小心翼翼,道:“这回进京,爹娘不会再送我离开了罢?”修行多年,妙玉并不畏死,她最难过的是父母甘赴险境,却偏偏扔下了她。他们却不知,没了他们,即便自己在空门平平安安,却又有什么意趣?她并不想做一个六根清净的女尼。
苏夫人听了这话,再也忍受不住,伸手搂她入怀,呜咽道:“妙儿放心,娘不送你离开娘亲了,咱们一家三口日后好好地过日子。”
妙玉依偎在她怀里,放下心来。
母女两个好容易方止住心中伤悲,苏夫人问灵台道:“敢问师父,我们此行是否平安?”
她问的并非行程,而是此去长安乃至于日后是否平安无事,苏夫人和灵台师父本是旧交,言谈之间并无避讳,直言询问,灵台师父不假思索地笑答道:“放心,你们大劫已去,日后虽非平步青云,却绝无倾覆之虞。”
苏夫人笑道:“我们老爷那性子原就不大适合做官,这些年多亏了林大人提点照应,方才无事,我们不求他有什么如花似锦的前程,只求平安二字罢了。”
灵台师父道:“平安二字说着容易,得之却难。”
说毕,想了想,问道:“你说的林大人,是否是现任的巡盐御史?”
苏夫人点头,灵台师父笑道:“他们家倒好,原是难得真正的慈善人,这些年从未忘过妙玉,吃的顽的用的不知道打发人送了多少回,和他们交好,竟是你们的福分。今生今世,你们当真得了他们无数的好处。”
苏夫人笑道:“不必师父说,我们也知道。”
没有林如海提点苏黎,太子殿下便无今日,他们亦不能来接妙玉团聚。
灵台师父摆摆手,不再多言。
妙玉脱去缁衣,换上红妆,苏夫人忙命人拿了早就预备好的脂粉,收拾行李时,想到这一去不知归日,妙玉忽然道:“我还没向岫烟辞行呢。”
苏夫人一怔,忙问岫烟是谁。
妙玉道:“是赁寺中房舍居住的一个女孩子,和林妹妹差不多的年纪,前儿我读书时,遇到了她,竟羡慕得很,我见她聪明伶俐,教了她半年。他们家穷困非常,自然不会令其读书识字,我这样走了,她怕是不能再读书了。”
灵台师父素知她外冷内热,若是无情,哪会教导区区贫家之女,想到邢岫烟和妙玉的缘分,不觉一叹,道:“你走了,我还在,明儿让岫烟跟我读书便是。”
灵台师父和寻常僧尼不同,称呼旁人从来都是俗家姓名。
妙玉听了,倒替邢岫烟欢喜,临走之前,仍旧去向邢岫烟告辞,嘱咐了几句,又留下许多笔墨纸砚书籍给她。苏夫人初见邢岫烟,亦觉不俗,给了一份表礼,只是她父母皆是酒糟透之人,苏夫人不喜,表礼也只尺头锞子等物。
妙玉走后,邢岫烟十分不舍,暗地里哭了好几日,然而她得灵台师父亲自教养,却是意外之喜,而后凭此嫁得佳婿,且是后话不提了。
苏夫人没有急着回京,替妙玉打理妥当后,带她去扬州拜见贾敏。她捎带了众人给林家的礼物,打发小厮自是便宜,但她亦想见贾敏,便亲自去了。别看林如海如今的官职四五年未变,但是却是要职,许多人都宁愿如他这般,而非其他没有油水的职缺。贾敏听到他们来的消息,早就带着黛玉迎了出来,姐妹相见,悲喜交集。
黛玉不记得妙玉了,妙玉却记得她,不过她性子冷淡惯了,乍然还俗,不知如何言语。贾敏拉着她细细打量,向苏夫人道:“才多少时候不见,你们家的玉儿越发出息了。”贾敏忍不住啧啧赞叹,妙玉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非常人所及。
苏夫人谦逊道:“到底在寺庙里住了几年,比不得你们家的玉儿。”
自己的女儿苏夫人明白,倒觉得黛玉更可喜些,黛玉年纪虽小,却能看出,经父母陶冶教育,身上尽是读书人的风骨气质。不同于妙玉,黛玉是了解世事,天性中带有世家贵女的清高,而妙玉却是不将世人放在眼里的孤傲,难容于世俗。
苏夫人初见黛玉,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女儿。她心里后悔不及,若是没有送妙玉出家修行几年,恐怕妙玉就跟黛玉一样,仍是个千娇万宠的大家闺秀。
她搂着黛玉在跟前,向贾敏道:“见到你们家玉儿,我就仿佛见到了我们家的玉儿。我们家的玉儿在四五岁年纪时,跟你们家玉儿一模一样呢,一样怯弱不胜,一样聪明清秀,都怪我们,送了她去空门,不然,也不会如此。”
妙玉端坐在旁边,道:“娘既然喜欢林妹妹,认作女儿又何妨?我也多了个妹妹。”
众人闻言,顿时一愣。
贾敏笑道:“妙儿就不怕你父母有了玉儿,不疼你了?”
妙玉淡淡地看了贾敏一眼,摇摇头。相比较林睿俞恒这些所谓的哥哥们,她更喜欢黛玉,清净洁白,何况自己并无兄弟姊妹,也是十分寂寞。
即使苏夫人对她承诺,不管遇到何事都不会抛弃她,但是妙玉心里仍旧十分担忧,若是将来父母当真不要了自己,自己还有个妹妹,就算不在一处,仍旧觉得比孑然一身的强。师父说了,她没有入空门的福分,她不想再孤苦伶仃一个人。
苏夫人忍不住道:“妙儿说得极是,你们家的玉儿给我做干女儿罢。”
黛玉一听,连忙跑回贾敏怀里,揪着贾敏的衣襟不松手,她不愿意离开自己的父母,去做别人家的女儿,别人家再好,也不是自己家,由不得自己做主。
贾敏莞尔,道:“玉儿舍不得娘了?”
黛玉点头称是,双手搂着贾敏,道:“妈不能不要我,不然爹爹知道了,会找妈妈算账的。”她说话时,眼睛盯着妙玉不放,应该让母亲认苏姐姐做女儿才是,就像京城里的赵安姐姐一样,她又能多一个疼她的姐姐了,虽未见过那位姐姐,心中却觉仰慕非常。
贾敏扑哧一笑,苏夫人忍俊不禁地道:“在信里,你们说她如何伶俐,我原先还不信,今儿见才知道,你们竟是谦逊太过了,瞧这副模样儿,我越发爱得不行。”
才说着,忽听里间传来林智的声音,道:“不许抢我姐姐!”
随着声音,林智穿着一件绣着芭蕉的大红肚兜从里面跑了出来,冲到黛玉跟前,双手大张,护着黛玉,扭头瞪着苏夫人,满脸防备。
天热,林智中了些暑气,苏夫人到时,他正熟睡,贾敏便没叫人抱他见客。
此时他醒了,起来找黛玉,哪里想却听到了苏夫人的那一番话。
苏夫人先是一惊,随即掩口一笑,道:“这就是你们家的二公子?哪里像你信中说的弱?我看中气倒足得很。”一面说,一面命人将早就预备好的表礼拿出来。
林智见了,倒规规矩矩地行礼道了谢,认真地道:“给我东西也不成。”
苏夫人失笑不已,道:“放心,不抢你的姐姐。”
听了这话,林智松了一口气,方拿着她亲自递到自己手里的荷包送到黛玉跟前。见黛玉松手,转身和弟弟一起拆看荷包,头挨着头,亲密非常,妙玉不禁十分羡慕,苏夫人看到后,细细思索片刻,倒觉得认黛玉可行,遂同贾敏一说。
贾敏笑道:“你认玉儿,是她的造化,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苏夫人和妙玉听了,果然欢喜。
贾敏叫黛玉林智带妙玉去园子里顽,方对苏夫人道:“我原说,白得你们家的玉儿才是,你倒好,先要了我的玉儿去。”
苏夫人想起素日二人说笑,不觉怔住了,随即道:“妙玉哪里配得上睿哥儿?”
贾敏听了她这话,嗔道:“什么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还是根基配不上?门第配不上?富贵前程配不上?依我说,你们别太妄自菲薄,我也不能太目中无人。难道咱们当年的那些话,竟都是白说了不成?”
苏夫人苦笑道:“你快别这么说,我自己的女儿我还能不清楚?家私根基门第都是配得上睿哥儿的,只是这性子,着实左得很,太孤高了些。”
贾敏不赞同地道:“孤高怎么了?哪一家女儿没有一点子孤高的本色?你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儿个个平易近人不成?那都是笑话,哄外人的。面儿上瞧着再温柔和顺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子傲气,只是她们藏得深,妙儿流露于外罢了。我倒瞧着妙儿极好,本是芙蓉出清水,何必脂粉污颜色?为人处世,便和那胭脂花粉一般,皆是粉饰罢了。”
苏夫人叹道:“我知道你疼妙儿,我也知道你与林大人都和世人不同,并不会因为妙儿行事不合俗流便小觑了她。只是,妙儿的性子,琴棋书画诗酒茶还罢了,当家主母她却是做不来,睿哥儿是嫡长子,将来担负林家门楣,再不能叫妙儿耽误了他的前程。”
和旁人不同,贾敏却喜妙玉的性子,做了媳妇,全然不必勾心斗角,贾敏应酬交际,实在厌恶许多女儿的圆滑世故,而且妙玉年纪还小,以苏夫人的本事,未必不能教养过来。
贾敏如此一说,苏夫人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妙儿性情已定,大改是不会了,何况我们夫妇原对不起她,也不愿非得扭转她的本性,叫她承担长子媳妇之责,倒想她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因此,只好辜负你们的好意了。”
苏夫人有自知之明,亦为妙玉着想。
贾敏听了,问道:“莫不是你们已经有了主意?”
苏夫人点头道:“这次南下来接她回京,便是因为我们老爷已经选定了人,我瞧着倒好,虽然比不得睿哥儿有本事,于妙儿却极恰当。”
贾敏不免有些遗憾,忙问是谁。
苏夫人笑道:“说起来,他们家和府上有些瓜葛,这孩子是他们家的次子,虽然聪明清秀,却不愿步入仕途,倒想做个大儒,如今在家苦读诗书,亦已经中了秀才,今年十六岁,心地纯良,秉性敦厚。妙儿进了门,既不必担心受欺负,也不用担负管家之责,何况我们家的东西都是妙儿的,就算那孩子不肯出仕,这些也尽够妙儿一辈子无忧无虑。”
贾敏不禁纳罕道:“是哪家的公子?”
苏夫人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笑道:“就是顾家的二公子顾适。顾大人和林大人可不就是好友?和我们老爷同在东宫效力,彼此的情分倒渐渐深厚了些。顾家的大公子迅哥儿已经在去年娶了亲,娶的就是你们亲戚家沈家的小姐。”
贾敏道:“原来是他们家,这倒是一门好亲。”
顾越夫妇和林如海夫妇皆是交好,对顾家门风为人如何,贾敏再清楚不过了。
苏夫人笑道:“也是天缘凑巧,两家常来往,彼此知根知底,竟都合心合意,我们看中了顾家二公子不争名夺利,顾家也中意妙儿万事不管,毕竟将来继承家业的是长子嫡孙,若娶个一心一意和长嫂争权,又或是挑唆兄弟不和的,倒不好,顾家才起来,更谨慎了。我们两家已经说定,先心里有数,等接了妙儿回京,过二三年再定亲。”
贾敏叹息一声,道:“如此竟是恭喜你们两家了,可恨我们睿儿没福。”
贾敏见过不少人家的小姐,竟是没有一个赛过妙玉的,虽然为人处世十分圆滑,行事妥帖,但大多却又都失了读书人的风骨,唯知奉承讨好,倒没了天然本色。至于管家理事应酬交际等本事,妙玉出家前已经由苏夫人言传身教,学了些,日后再由苏夫人教导几年,没什么可挑剔之处,妙玉虽冷,但是面对众人却不曾失礼,纵然有些怪癖,也都不当面流露。
同时,贾敏又看中苏家简单,没什么亲支嫡派不说,苏夫人娘家也无人了,人既少,虽说不能在官场上帮衬,但惹是生非的也少,他们家如此权势,不必再靠联姻。哪里像自己娘家人口众多,事务繁杂,费心担忧之处比比皆是,不知道愁得平白添了多少白发。
苏黎父女清高,清高却有清高的好处,得罪了人,反令上头不必忌讳他们林家的权势。
苏夫人听了,忙笑道:“睿哥儿那样的人品本事,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都当他是乘龙快婿呢,还怕找不到比妙儿更好的?是我们妙儿配不上。”
说着,苏夫人将京城中诸般事故都告诉了贾敏,又送上各人的书信礼物等。
听说各家都看中林睿,贾敏啼笑皆非,忽然想到林睿独自居住京城,不知道得应付多少堂客,他这样的年纪,堂客是常见的,除却闺阁女儿外,并不讲究男女之别。
安置苏夫人住下后,贾敏待林如海从衙门回来,说给他听。说话之前,贾敏已经拆看了各人的书信,果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亲戚的托亲戚,有世交的托世交,竟当林睿是凤凰儿似的,实不知他们想和苏家结亲,苏家反倒婉拒了他们。
林如海沉吟片刻,满脸激赏之色,道:“苏兄一心为妙玉着想,实在是令人佩服。”
因女儿之故,他自然不会嫌弃妙玉。说实话,林如海亦知妙玉其人,说她孤高自傲,她却也不是,虽有洁癖,却未当面与刘姥姥难堪,而是等人走后方说,自己的女儿还戏说刘姥姥是母蝗虫呢,妙玉只是嫌她用过的茶杯脏罢了。若说妙玉不懂管家理事,她却将栊翠庵打点得有条不紊,而且她并不是一味嫌弃他人,邢岫烟出身贫寒,寄居蟠香寺,若没有妙玉照应,又教导她读书识字,哪能有一身闲云野鹤般的恬然气度。
他原说,有苏夫人教导,妙玉许和前世有所不同,必能做得当家主母,哪里想到竟又出家了几年,有些前世的脾性,饶是这般,林如海觉得妙玉仍是比常人强些,何况她今年不过十岁上下,未必不能教导得好。
贾敏不解,道:“怎么?”
林如海笑道:“苏兄虽然孤高太过,倒也知道世事。择顾家,乃因顾家亦为东宫之人,并不会牵扯其他势力,二则顾家门风清正,和咱们都是极亲密的。二公子如此恬淡,远离名利,若是旁人必然认为他不思进取,然而苏兄却未必如此觉得。最要紧的是苏兄深知妙玉之性,不愿她同人勾心斗角,不如做个富贵闲人,倒也自在。”
贾敏叹道:“我也这么说呢。妙玉是个好孩子,可惜世人不懂,方误解了她。”
林如海握着她的手,笑道:“罢了,结亲原是两厢情愿,他们家既觉得顾家公子更合适些,咱们明儿再给睿儿挑选人家便是,横竖天底下这样人家多得是,未必只有他们一家。”
其实在林如海心里,妙玉亦是好坏参半,因而林如海倒也不觉得如何可惜。
好的林如海先前已经分析得明白,坏的却是她孤高太过,言语直率,容易得罪人,得罪了人,又不知如何收场,除非遇到宽厚大度的,否则必然记恨于她。当年栊翠庵品茗,亏得是黛玉不计较,若是他人,早就记恨她那一句俗人了。即便如此,妙玉还是得罪了不少人,诸如李纨等,也唯有黛玉知她,方有一句别人跟了宝玉去,再得不到梅花等语。
许是前世的缘分,妙玉极喜黛玉,哪怕黛玉年幼,姐妹二人说话,竟能对得上,惹得林智十分不悦,亦步亦趋地跟在黛玉身后,唯恐被抢了去。
苏夫人带着妙玉在林家住了些日子,见状,遂重提前事。
贾敏素疼黛玉,见她们母女两个执意如此,林如海又不在意,便答应了让黛玉拜在苏夫人名下,又择了八月二十八的日子,正式拜干亲。
妙玉还俗后,住在林家,唯同黛玉一处,日渐开怀,余者皆看不上眼,可惜苏夫人不能久留江南,又留月余,只得别过贾敏等人,随之回京。
闲言少叙,苏夫人和妙玉母女两个一路疾行,刚刚回到京城,转眼已进腊月,林睿便在长安送赵安出阁,赵夫人所出之子年纪尚小,赵旭是读书迂腐了的人,又是万事不管,反倒是林睿帮衬了许多,代替贾敏亦添了极重的嫁妆。那日,他在东宫见到九皇子,言谈之间倒是十分投契,办事更加用心,赵安和九皇子心里亦暗暗感激他。
好容易料理完,林睿只觉得筋疲力尽,又不耐烦应付旁人,他本性聪颖,哪能不知别人家打的主意,遂躲在自家清静,连荣国府都没有过去,近来荣国府常有酒戏,总有各家女眷带着和林睿年纪相仿的姑娘频繁往来。
张大虎走过来笑道:“怎么?这就累了?”
林睿忍不住道:“你去试试,瞧瞧累是不累。大哥别笑话我,明儿大哥成亲,那才是累呢!怎么,宅子收拾好了?不必当差了?倒有空过来这里。”
张大虎早在数月前凯旋,封了四品,从军中进宫当差,身居要职,极得宣康帝青睐,宣康帝闻得他无家无业,赐了他一座三进的宅子,又赏了几户下人,约共二三十个,如今都是张母看着收拾,林睿又命鼓瑟等人帮衬。因此忽然见到张大虎过来,林睿甚感诧异。那宅子乃是旧年抄家所得,只离林家不过两街之隔,修缮起来并不费事,但因是要做张大虎成婚的新房,少不得里里外外细细打理,重新采买了许多木石砖瓦。
张大虎笑道:“难道我当差,竟没有休沐日了?今儿来,送东西给大爷,请大爷带回南去,收拾了几个月才收拾齐全。”他原是林家出身,虽然非林家之奴,但是感激林如海的恩德,仍称林如海贾敏为老爷太太,称呼林睿黛玉等为大爷姑娘,并未因自己升官发财便忘了旧恩。何况,因林家,他方能同母亲团聚,其景其心自是难以尽述。
林睿道:“什么好东西,值得你亲自送来。”
张大虎身后数名亲兵抬了四口箱子,沉甸甸的,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张大虎走近林睿,道:“在北疆打仗几年,扫荡敌营的时候得了不少东西,一个箱子里装了上等的皮子,大爷年下回乡时带给老爷太太姑娘二爷做冬衣,另外三口箱子里,一个装着些古玩字画,两个装了些金银器皿,都是我孝敬老爷太太的。”
林睿打开一看,如张大虎所言,他略一沉吟,道:“皮子和字画我拿走,剩下的都给大哥留着用罢,大哥才收拾新居,明年又要成亲,少不得都用得上。”
张大虎摇摇头,道:“是我的孝心,留给我做什么?当年我定亲时,一应事务都是老爷料理,连聘礼聘金亦是,若没有老爷,哪里有我母子今日?我打仗几年,得了这么些东西,好容易能尽我的孝心,大爷竟是别推辞才是。何况,我自己还留了些,足够成亲所用。”
林睿听了,只得作罢,命人收下,只待回南带走,又笑道:“你们打仗,得的东西倒多。”他瞧了瞧,这么几口箱子里的东西,总得值上万金呢。
张大虎轻轻一笑,说道:“我得的才有多少?正经将帅们得的才多呢。大爷想,我们打胜了仗,夺下敌营,所有东西尽入囊中,自然是先请将帅首领们挑,剩下的才层层递下,寻常士兵有摸到一两件的,也有一件没得的。”
林睿叹道:“这是人之常情。”
比之张大虎所得,史鼐兄弟二人得的更多十倍,他们趁机还了亏空的银子,下剩的才挑拣了,分送各人。闻听林睿来京,少不得将最好的给他,反倒是荣国府的略次一等。
史鼐和史鼎兄弟极敬佩林如海,远着贾家,这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这回北疆平乱史鼐立下大功,因宣康帝慈和,感念老臣,史鼐的爵位竟升为保龄侯了,而史鼎亦功劳非小,也封了官儿。他们想起林如海曾经说他们一门双侯,顿时激动非常,看来将来史鼎也能封侯,因此送礼更加用心,林如海夫妇不在京城,便托林睿带回江南,连带黛玉林智亦有。礼物才送出去,史鼐回到卧室,听夫人苗氏说史湘云现今住在荣国府,去接两次都不愿意回来,倒有些乐不思蜀,不禁皱眉道:“难道咱们家竟苛待了她不成?常住荣国府是什么道理?”
苗氏低头道:“云丫头年纪小,咱们家又没有和她年纪相仿的姊妹,难免想留在荣国府。”
史湘云天真烂漫,苗氏亦颇喜她的性子,这样的女儿不妨碍自己丈夫儿子的爵位,将来还能为家中联姻,她早和史鼐商量好了,衣食起居不能怠慢史湘云丝毫,毕竟她是长兄所留,苛待了她,于自己阖府名声都不好。她都已经打算好了,等到史湘云五岁后,请先生教导她读书认字,再请教养嬷嬷教导针黹女工,等她大些就带她出门应酬交际。
史鼐听了这话,道:“打发人去接云丫头回来,咱们史家的女儿住在荣国府里像什么?我回来几个月不见,传出去,倒像是咱们苛待了她似的。”
苗氏心有戚戚焉,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姑妈她老人家极疼云丫头,只比宝玉差些,迎春姐妹们反不如她,那里又是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云丫头如何舍得回来?每回姑妈她老人家打发人来接,云丫头就吵着要去找宝玉等人顽,我又不能不依。”
史鼐亲自下令,趁送礼之时,接史湘云回来。
贾母眼前还有林睿即将启程回南,又是收拾行李,又是准备礼物,繁琐非常,一时顾不得湘云,便送她回家。湘云素日和宝玉等人相伴,何等乐业,如何舍得离开?但史鼐凯旋,她只能回去,临走前扯着宝玉的衣角道:“二哥哥,明儿再请老祖宗打发人接我去。”
这些姐妹们,独湘云和宝玉都是住在贾母房中,比旁人亲密些,宝玉忙应了。
林睿接到史家送礼,皆是极贵重之物,他记得林如海说过的事情,亦有心和史家来往,亲自上门谢过,史鼐和史鼎同时见他,而后对外人提起林睿时,总是赞叹不绝,旁人犹在想方设法和林家结亲之际,林睿早已收拾行囊,拜别各处,同俞家祖母回南了。
林睿自觉在京城一年,当真是见识到了许多,不枉此行,回去好好用功读书方是上策。
太子妃已在今年春日平安产下一女,林睿和俞恒进东宫与九皇子相会时,太子妃业已出了月子,若不是因林睿须得送赵安出阁,须得等到年下,俞家祖母早已回南了,他们在京城里,前来奉承的人极多,烦不胜烦,俞老太太寻了好些借口闭门谢客。
待一应妥当,一干人等便启程南下。
却说那日妙玉离开扬州后,黛玉不舍,大哭了一场,她现在已经懂得别离之苦了,再不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只记得提醒哥哥让他别忘了自己,却不知离别为何物。
林如海和贾敏心疼得不得了,好生安慰一番方好。
林如海公务上并没有繁琐之事,依旧处理得得心应手,但他却十分留意林智的状况。
上辈子林智便是今年满了三岁后没几日,忽然一病夭折,林如海今生今世和贾敏身体胜过从前,又调理得谨慎,家中也没有姬妾丫鬟心怀不轨,因而林智竟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场大劫,林如海用早饭时,他正扭着身子不肯吃饭。
贾敏亲自端着碗,又调羹舀了粥喂他,他吃了一口,便一溜烟跑去外面了。
黛玉蹙了蹙眉,对贾敏道:“妈,让我喂弟弟吃饭。”
贾敏放下粥碗,笑道:“你才多大?就充大人喂你兄弟吃饭了?你竟是老老实实吃你的燕窝粥,我叫奶娘抱你兄弟回来。”
虽然薛姨妈母女待黛玉并非真心实意,但是宝钗所提之燕窝粥,却是滋阴补气的好东西,林如海又常常研究医理,自从黛玉会吃饭后,便不曾断过此粥,果然黛玉咳嗽得不如以往厉害,贾敏也常吃此粥,今早亦是。
林如海含笑看着妻女为了幼子吃饭一事操心,他吃了半碗粥,林智被奶娘从外面抱了回来,他一阵挣扎,又踢又打,叫嚷着要下去,奶娘一脸苦相。
黛玉横了林智一眼,端过贾敏跟前的粥碗,道:“林丑儿,快过来吃饭,趁热吃!”
林智不过三岁,淘气惯了,不听别人的话,有时候林如海和贾敏的话他都不听,夫妇二人不依着他,他没少哭闹,但唯独对黛玉奉若神明,听了黛玉的话,立刻命奶娘放下自己,跑到黛玉跟前,仰脸张嘴,一口吃下调羹中的粥。
黛玉满意地点头,握着调羹又舀了一勺,轻轻吹凉,道:“林丑儿,再吃一口。”
林智咽下口里的粥,果然听话地又吃进嘴里,到得第三口,他便摇头不吃,要顽。
瞧着他们姐弟两个如此,贾敏对林如海抱怨道:“再没见过智儿这样淘气的孩子,睿儿从小不曾如此,玉儿也不曾,偏他撒娇撒痴,闹得府里人仰马翻,清晨起来洗脸他还哭呢,吃一顿早饭也得追在他身后好说歹说才肯吃完。”
因林智实在淘气,家常吃饭必然不会寂然无声,林如海放下自己的粥碗,端起黛玉的,亲自喂她,道:“这样倒热闹些,等他大了,就懂事了。”
故而,早饭便在林如海喂黛玉,黛玉喂林智的情景中结束。
林如海去衙门处理公务,贾敏打理各处送来的租子,因今年各处旱涝不定,竟减产了许多,有的田庄甚至一无所得,林如海和贾敏常打发人去巡查,早在之前下了命令,减产的留够佃户的口粮,余者方收租,亦比旧年减了许多,又将所得的租子分派一无所得的佃户,足够他们口粮以及来年耕种的种子等等,贾敏忙得焦头烂额。
林如海和贾敏自觉家中每年进项极多,家业又十分丰厚,多年来修桥铺路施粥放粮的事情没少做,对外人尚且如此,何况自家佃户,不必在意一年半载的租子,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总不能逼得自家佃户流离失所,饥殍遍野。
林如海重生至今十余年,他前世只见租子,不知佃户凄凉,心中着实有愧,今生虽不能管得天下民生,但却愿意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他们减轻些重担。
林家的佃户过得最是丰衣足食,他们的租子原就比别家轻,仅有三四成,每逢遭难之时,东家或是减租,或是赠粮赠种,粮种皆非白得,先说定次年若是丰收,租子须得比别人重些,只要能度过眼前难关,哪怕再重几分他们也乐意,满口答应,因此十几年来不曾饿死一人,对林家都是感恩戴德,立下长生牌位的不知凡几。
贾敏将各地的租子入账,不禁叹息,今年的收成仅是去年的三成,几样细米就更难得了,只够自己家吃的,可见各处之难。
得了林家分派下来的口粮和粮种,各家佃户欢欣鼓舞,对着林家的方向磕头,有了这些,不但能平安度过荒年,明年种地的种子也不必担忧,与之相邻的其他佃户见了,不由得羡慕不已,道:“你们东家真真是慈善人,哪里像我们,没有粮食交租,大多都逃荒去了。”
村落周围皆是大片大片的良田,除了零星小块和下等田是村民所有外,余者都是达官显贵家的,因今年滴雨未下,此时荒凉一片,村里大半的村民都交不上租子,恐东家追责,早早就拖家带口地跑了,宁可做流民,也不想被东家打死追讨租子,现今只剩林家的四五十户佃农,和林家佃农说话的,却是没有及时逃走的三五家。
来发粮食的庄头微微一笑,亦为自己在林家当差而甚感荣幸,想必其他人亦是如此想,十几年来,他们家下的庄子从来没有不继续佃种的农户,其他百姓多少人都想租种林家的田地,偏生田地就那么些,每年增加的也不多,他们只好租别人家的地种。
庄头王三想到林家每年都要递增良田,附近的良田连成一片,几达十顷,若是能买下来,自己管的就多了,东家也欢喜,不禁问前来的庄头道:“许多人都跑了,你们东家这些地打算如何?没了人,没了粮种,难不成竟要荒芜一片不成?”
他们常往此处收租,彼此认得,那庄头张潭愁眉苦脸地道:“没了租子,如何跟东家交代,依我看,连佃农都没有了,大约会卖掉罢。”
王三笑道:“若是卖掉,你不妨先告知我一声。”
张潭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们东家还要买地?买了地,又得分粮种,这笔数目可不小。”
王三指了指自家的佃农,道:“他们个个都是有力气的,再来几百亩,各家分一些,再租给别人一些,尽够种得了,粮种于我们东家而言,不过是小事。”
听了王三的话,众人纷纷点头,东家如此善待他们,他们也不能让东家吃亏不是?他们几乎家家都有劳力,明年多种了地,多交些租子,好叫东家多收成些,他们心里好过些,免得年年逢灾遇难的,他们东家竟连自己吃的都没有了。
张潭想了想,道:“你也知道我们东家,我去问问,这一片儿大约都要卖了,因村外都是地,离别的村子远了些,附近处处荒芜,多是逃走了,未必有人继续来赁田,再说,东家总不好白白出种子给他们种,就算是出了,明年必得加重地租,何况也得有人种不是?”
王三这方想起,张潭的东家不是别人,却是金陵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