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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那农户走回家来,一见卢攸惨状,吓得夺路便逃,被虞韶横剑拦住,又扔了几两银子给他,命他去燕京城里送信,那农户哪有胆子说不,捡了银子连滚带爬地出门去了。
虞韶见卢攸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索性不去管他,取井水将佩剑上的血渍荡了荡,走回厢房里去。房里的寄柔早将院子里的动静听个清楚,见得虞韶进来,满脸错愕地看着他。虞韶也不解释,上来将她手脚上捆的绳子解开。
寄柔慢慢动了动手腕,看着虞韶,“你要独自去辽东?”
虞韶瞥她一眼,“你要跟我去?”
寄柔摇头。她没有亲眼看见刚才他伤卢攸时冷酷的表情,只觉得此时的他,乌黑的眉眼,洁白的皮肤,有些平静的可怕。这才是在战场上冷血无情的他,和那个热忱天真的少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下意识地和他拉开了距离,扶着炕沿下地,活动了一下手脚。
在这个当口,虞韶已经走了出去,替卢攸上了金创药,把他五花大绑,关在了柴房里。
一轮红日,从天边喷薄而出。
那农夫赶去燕京送信,他的婆娘儿女都知道家里招来了煞神,不敢回来,在邻居家里借住了,这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寄柔和虞韶两个还能活动的。直到晌午,水米未进,虞韶忍不住了,心知寄柔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只好自己认命地去了灶间,往篓子里一看,尽是些菜叶萝卜之类,不中吃的,便解了马,要去林子里打野物来换换口味。
走到门口,又折身回去,把寄柔也拽了出来,推到马前。
寄柔想到要和虞韶同乘一骑,便有些不大自在,说道:“我不会打猎,去了也没用。”
虞韶蛮不讲理,“留你一个人,跑了怎么办?”
寄柔无奈,只能自己爬上马去,虞韶随后也上了马,两人一骑,溜溜达达地到了村外的林子里。虞韶没有弓箭,只有弹弓,说是要打猎,一路上却心不在焉,只随手打了几只雀鸟下来。下马去拾时,忽见林子深处白光一闪,虞韶何等机敏,立时跃起,按动袖箭机括,那团白光应声委顿在地,他两步走了过去,拎起它的耳朵一看,竟是一只雪团似的狐狸。虞韶一怔,见寄柔也探着脑袋好奇张望,他一时竟有些恍惚,说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也在山上猎到了一只白狐。”曾有一度,他以为她是白狐的化身,因此总忍不住要去亲近她。
寄柔“哦”一声,随口道:“那只白狐呢?”
虞韶无言地看着她。他怎么能告诉她,那只白狐被自己剖皮破肚,剥成了一张狐皮?
这时他手里的狐狸剧烈地挣扎起来,尖利的牙齿不时冲他威胁地亮一亮。虞韶手上一松,狐狸便瘸着腿一溜烟窜进了草丛中。他把手上沾的血迹在衣襟上擦了擦,坐在地上,神色有些忧郁起来。
寄柔这时总算有了跟他套话的机会,她问道:“那个卢攸是什么人?”
虞韶脸色有些难看,他说道:“是萧泽的人。”
寄柔道:“你一直都知道他有意挑拨你和王爷的关系?”
虞韶没有说话,那个表情,却是默认了。
寄柔道:“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他怂恿我投靠萧泽。”
寄柔诧异。以她对虞韶的了解,他自然不会背叛良王,投靠萧泽,可是他暗地里和卢攸结识,又为的什么?她有些迟疑,问道:“你不愿意?”
虞韶冷淡地摇一摇头,说道:“我无权无势,投靠了萧泽,岂非一样仰人鼻息?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寄柔看着他冷凝的侧脸,忽的想起当年在金陵山寺遇见他,承钰说:这个少年,像一尊冰雪做的雕像,沉默而骄傲。他那些不愿诉诸人前的心事,可能有个对象来倾吐?兴许卢攸的喋喋不休对他而言,起初也不是那么讨厌?她有些触动,轻轻推了推虞韶的肩膀,说道:“你快走吧。”
虞韶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看着她。
寄柔道:“等王爷来,他不会饶过你的。”
虞韶微微扬起那张骄傲的脸,他讽刺地笑了一下,说道:“他不饶了我,又想怎么样?”
寄柔哑口无言。虞韶忽然扭过脸来,一双琉璃般的眸子里闪着雀跃的光。他又想曾经那样,亲热的,毫无芥蒂地看着她。寄柔被他看得有些发窘,退了一步,虞韶跳起身来,言之凿凿道:“你喜欢我了。”
寄柔愕然,面对虞韶那张兴奋的脸,竟然无言以对,只得掉头就往回走。
虞韶不甘心地追上她,在后面亦步亦趋地重复道:“我知道,你喜欢我了。”
“我不喜欢你。”寄柔无奈地说道。
话音未落,被他从背后抱住腰身,寄柔心里一慌,忙去推他的胳膊,谁知他的胳膊越收越紧,索性将人拖到在地上。林深草密,晨露才消,地上还是湿润的,散发着微热的气息。被弹子射下的野雀儿还在旁边扑腾,翅膀上细小的绒羽扑到了寄柔的脸上。她眯着眼,用手挡了一把,才发现那毛茸茸的触感不是鸽羽,而是他纤长的羽睫。他的脸都快贴在了她脸上,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端详了许久,他又点了点头,肯定地说:“你喜欢我了。我一定要带你走。”
“我不喜欢你。”寄柔坚决地说,“你在我心里,跟个小兄弟一样。”
虞韶直视着她,那双闪亮的瞳仁里,一直有寄柔的身影持久不散。对视了片刻,他眼睛一眨,忽然在她脖子里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好像要说服自己一样,嘟囔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
寄柔忍无可忍,捂着脖子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只是顾忌着他那翻脸不认人的性子,手上没敢使太大的力气。
虞韶被这一巴掌打得有些懵。继而他摇摇头,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些。他放开手,寄柔起身,翻身上马,扔下他往林子外去了。到了村口,她忽然掣住马缰,因来势太猛,马儿嘶鸣一声,在原地打了个转。这时虞韶也赶了上来,他稳住马儿,缓缓调匀呼吸,看了一眼寄柔,寄柔则示意他去看那农户门外栓的马匹。
这么快。虞韶心里一沉,脸上因疾奔浮起的薄红褪去。他恢复了那副冷静沉着的模样。“王爷来了。”
陆宗沅与赵瑟二人率了几十精兵,在快到蓟州的时候偶遇送信的农夫,因此直接赶了来。被领进空荡荡的厢房里,他负手凝望着那铺了红毡的通炕。炕角扔了一团绳子,他捡起来,看了两眼。这一会的功夫,赵瑟已经带人把屋前屋后都搜了个遍,柴房里的卢攸也被搜了出来,唯独不见寄柔和虞韶的身影。
赵瑟有些不安。陆宗沅自昨夜里冯寄柔和虞韶一同失踪后,就再没露过半个笑脸。唯有跟随他多年的赵瑟才知道,此刻他看似平静的神色下,掩藏着多少震怒。赵瑟踢了踢地上的卢攸,见这老头还没有反应,便示意旁边的侍卫汲水来浇他。然后对陆宗沅道:“王爷,虞韶一定是被这个混账煽动的,他年幼不晓事,可能犯了点糊涂,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这不还送信给王爷了吗?”
年幼不晓事?陆宗沅咀嚼着这几个字。他忽然笑了一声,撩起袍子居中而坐,一副静候来客的意思。
赵瑟见事已至此,恐怕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忽而想起当初在濮阳,虞韶为了冯寄柔在陆宗沅的书房长跪不起,那个寂寥的背影早已铭刻在了他的心上。赵瑟心一横,眼一闭,说道:“王爷,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就忍痛割爱,把冯姑娘赏给虞韶吧!”
这时,左右侍卫从那农户厨下借了粗瓷大碗,沏了碗粗茶上来。陆宗沅自昨夜赶路到现在,略觉疲惫,才呷了一口茶,听见赵瑟这话,登时眉头拧在了一起。他嫌恶地看着那瓷碗上陈年的茶垢,重重地把碗放在了案上。
赵瑟又道:“王爷要是不愿意把她赏给虞韶,就干脆杀了她。这个女人不详啊王爷!你想想,自她进了王府,府里出了多少祸事?王妃自戕,范总兵攻讦,王府遭贼,龙壁被毁——”说到龙壁被毁四个字,陆宗沅眉心蓦地一跳,双目顿起阴鸷之色。赵瑟忙刹住话头,把头一低,接过那只粗瓷碗退了出去。
才走到院中,他又立即奔了回来,指着外头说道:“王爷,虞韶回来了!”一顿,又补上一句,“还有冯姑娘。”
陆宗沅淡淡地“嗯”一声,坐着没有动,左右将厢房的门打开,视线毫无阻隔地到了院子里,正见虞韶骑在马上,怀里倚着昏厥的寄柔。众人不见陆宗沅下令,也不知是否上去迎接,只得茫然地站着。赵瑟使了无数个眼色,全然无人理会,虞韶在马上对陆宗沅郑重地施了一礼,说道:“王爷,卢攸是萧泽的奸细,城里也有不少内应,王爷只要带他回去审上一审,自然水落石出。”
陆宗沅余光瞥了一眼地上装死的卢攸,重回虞韶的身上。寄柔方才被虞韶突然一掌打晕,到现在还昏昏沉沉,因此浑然不觉陆宗沅顺带停留在她身上的一眼是何等晦暗。
陆宗沅颔首,说道:“好,你把她留下,继续往辽东去吧。”
虞韶策马后退了几步,冷静地说道:“王爷,告辞。”一抖马缰,就要离开。而寄柔无知无觉地依偎在他怀里,是全心全意地依赖,如水般流泻的青丝缠绵地散落在他衣襟前。她的脖子里,隐现暧昧的红痕。
陆宗沅冷笑一声,训练有素的侍卫们齐刷刷掣出弓箭,冰寒的箭尖对准了虞韶和寄柔两个。赵瑟惊得浑身冷汗,张皇失措地看着陆宗沅。陆宗沅嘴角一撇,对赵瑟道:“你难道不知道,我用过的东西,就算是砸碎了也不会给别人?”他眼眸微寒,冷道:“杀了这个女人。”弓箭手们立即瞄准了寄柔,“嗡”一声轻鸣,箭如流星,飞窜出去。虞韶迅速压着寄柔身子一矮,躲过了这一箭。
陆宗沅冷淡地说道:“你再不放她下来,我就在这里射死她。”
虞韶面色微变,掣着马缰的胳膊,如千斤般重,待要思索,冰冷的箭尖又对准了寄柔。他无暇他顾,只能眷恋地看了一眼自己曾经热爱的姑娘,将人往赵瑟的方向一抛,赵瑟虽不情愿,也只能稳稳接住了,才要张嘴对虞韶喊话,就见他一夹马腹,如疾风般扬长而去。
“王爷!”有一名士兵从村子外奔了回来,“程将军急信,昨夜王爷出城之后,野利春也借故出城,至今未返。”
赵瑟身负监视野利春之职,从来和野利春形影不离,闻言忙问道:“他可有带自己的亲兵一起?”
“没有带人。”
陆宗沅唇边含着一丝冷笑,看了一眼地上的卢攸,说道:“野利春和虞韶?这是你替虞韶出的主意?”
卢攸低吟一声,身子动了动。
陆宗沅一脚将他踢开,冷眸对着赵瑟说道:“虞韶不会去辽东,他要和野利春去西羌。你立马带人去贺兰口截杀,决不可放虎归山。”
赵瑟倏地睁大了眼睛,“截杀?连虞韶也——”
陆宗沅冷道:“连他一起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