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平行世界⑨

阮阮阮烟罗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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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像还是个孩子,又好像已经长大,如护绝世珍宝般,轻搂着怀中女子,那女子亦亲密地依|偎着他,幽暗迷离的绮帐光线中,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感觉到她温软的柔颊、她香融的气息,她那婉转歌声中缠|绵的无尽情意,如丝如缕,勾缠成一张香甜的蜜网、一场令人沉沦的美梦,让人几愿沉眠其中,一世不复醒来。

    清婉动人的歌声,飘浮在香甜醉人的梦境里,亦在有心人的心尖耳边,久久徘徊不散。

    已是夜间了,晚膳也已用过了,可元弘的耳边,还在反复回响着那支清雅优美的青州小调,回响着女孩甜美的歌声,夏夜风清,明月如银,该是盥洗就寝的时辰了,可他本该回房的脚步,却不自觉走到了白日里她倚坐的廊下,目望着那处空地,眼前又浮现起她白日在此处巧笑嫣然、依依歌唱的动人模样,回想她予他的每一道温柔眸光,回想她悄为“小宦官”的误会,向他致歉时的含羞神情,回想她与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正在这清风明月夜里,心神微漾时,忽听宫人行礼声响,见是御驾夜至。

    他知道白天在疏雨榭旁的祸事,不会就这么结束的,秦贵妃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秦贵妃所出的五皇子与七皇子,是父皇心尖上的爱子,备受父皇宠爱的五皇子,本就厌他,又认定了弓弦崩裂是他在暗中动了手脚、蓄意谋害,只要带伤的五皇子,在父皇面前央求撺掇几句,父皇怎会不信五皇子,怎会不为五皇子追究“元凶”,按律严惩,以彰慈父之心。

    父皇是五皇子与七皇子的慈父,他对父皇来说,不值一提。

    等待着雷霆之怒与严厉惩罚的元弘,垂下眼去,如仪迎接御驾,轩内的姜充媛闻听御驾忽至,一直悬着的心,也终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认定圣上是为五皇子特来问罪弘儿的她,急急奔出屋外,同弘儿一起迎驾,一边如仪行礼,一边将先前想了一遍又一遍的辩解劝辞,在心内又飞速过了一遍,垂首跪地,无比恳切地请求圣上明查,以己身性命担保,弘儿绝无谋害五皇子之心。

    然,她才说了一两句,圣上即已走近前来,边伸手扶她起身,边打断了她的满腹说辞,嗓音含讥地望向弘儿道:“事事都要你母亲挡在你前面吗?”

    跪在地上的弘儿,抬眸望向她这个母亲,眸光盈满为人子的愧歉,低着嗓音道:“儿臣惭愧,不能令母亲安闲度日,总叫母亲为儿臣担心……”

    姜充媛听一向孝顺的弘儿这样说,心中更是难受时,又听圣上淡淡吐出四个字,似对弘儿甚是失望,“你当惭愧。”

    认为圣上是因认定五皇子受伤一事与弘儿有关,故而道出如此失望言辞的姜充媛,心中忧急更甚,正要再为弘儿极力辩解时,见原先躬身的晗儿,将脊背挺得笔直,定定地望着他的父皇道:“今日之事,儿臣清清白白,若儿臣有半字虚言,若今日五皇兄受伤一事,与儿臣有半点干系,儿臣愿一头碰死在这里。”

    “你清白?”圣上淡淡地俯看着弘儿,嗓音薄凉无温,“你既清白,那你五皇兄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弘儿直视着他的父皇道:“许是意外,也许是有人刻意谋害。”

    圣上问:“谋害因由为何?”

    尽管这一因由,阖宫之人都能大抵说的明白,但真听弘儿直白无畏地向他父皇一字字道来,姜充媛仍是感到心惊胆战。

    “体残者难为人主,若今日之事真有人在后谋划,那人的目的,许就是通过栽赃儿臣,以废五皇兄一目。五皇兄是父皇最爱重的皇子,既为未来最可能的太子人选,自是会有人将五皇兄视为绊脚石,想废了五皇兄成为太子的可能,好让他自己入主东宫,来日君临天下。”

    圣上无言片刻,忽地倾身向前,眸光幽深地逼视着弘儿,嗓音沉沉,“你说这背后之人是向着太子之位,你自己就不想入主东宫、君临天下吗?”

    姜充媛听圣上还是怀疑弘儿,急忙替弘儿表明心志道:“陛下,弘儿他绝无此觊觎之心,臣妾与弘儿出身寒微,也一向拎得清自己的身份,知道能有今日,已是天恩浩荡,当时时感激涕零,从不敢再妄想其他!”

    她殷殷说罢,见圣上神色未有稍动,仍是那般眸光莫测地逼视着弘儿,心中更是畏忧,急对弘儿道:“弘儿,快和你父皇说清楚,说你从没有觊觎太子之位,快说话啊!”

    但一向听话的弘儿,却在对上他父皇时,又一次使了孤执性子,在浓重的夜色中,定定迎视着他父皇幽沉的目光,一字不语。

    姜充媛这下更是忧急如焚,就在她要再一次为弘儿跪地求情时,圣上却似缓和了神色,站直身体,不再那般逼视弘儿,也不再追问此事,只声音淡淡地问了另一件事道:“你和薛家小姐,是什么关系?”

    元弘没想到父皇会问这个,一愣之后,如实回道:“儿臣与薛家小姐只是初识,通共见过两次,一次是春日在御苑杏林,一次即是今日。”

    父皇的目光,似有几丝狐疑,又似有几丝淡讽,“仅是见过两次的初识,就能让她为你冒险涉足皇家之事,在人前那般维护于你?”

    明明父皇这话,隐含着狐疑与淡讽,但这狐疑与淡讽,听在元弘耳中,反教他越发感念薛蘅的信任,感觉自己在她心中似与常人不同,遂在父皇凉凉的目光下,反将脊背挺得更直,一字字朗声道:“儿臣行正坐直,薛小姐慧眼识人,仗义执言。”

    他这回答,换来了父皇无情的一声冷嗤,父皇冷冷俯看了他片刻,似再懒得多看他这不值一提的儿子一眼,摆了摆手令他退下,自携母亲踱入轩中屋内。

    姜充媛虽侍驾多年,育有一双儿女,可仍没有习得揣摩圣心的本事,不知圣上这是相信弘儿了,还是心底仍在怀疑,日后还要追究问罪,忐忑不安的她,在为圣上倒茶时,因心神不属,连茶水倒漫出了杯子都不知道,还是圣上一声提醒,方醒过神来,连连告罪。

    圣上直道“无妨”,姜充媛婉谢圣上宽宏后,沉默片刻,还是因心中不安,再次为弘儿说起话来,万分恳切地望着圣上道:“陛下,弘儿真无争权夺位之心,我们母子自知身份低微,与旁的出身世家大族的娘娘和皇子比,那就是天上云、地底泥,从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弘儿不可能做下谋害皇子的歹事,臣妾愿以性命为弘儿担保,请陛下相信弘儿,相信臣妾……”

    她说着就要再度跪下以表诚心时,人刚屈膝,就被圣上握臂揽腰,拉坐在他的身上,圣上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轻抬起她的下颌,在明亮的灯光中望着她问:“怎的总是这般妄自菲薄?”

    姜充媛低着眸子道:“臣妾身份低微……”

    圣上边将她垂落鬓边的一缕细发揽至耳后,边淡声道:“天子的女人,怎会身份低微?!”

    后宫尽是天子的女人,天子的女人,亦有三六九等,她这乳母出身的低位嫔妃,与出身世家大族的妃嫔们相比,自是低微若尘,姜充媛轻声道出心中所想,却见圣上灯下望她的眼神,如曳水光,“天子的女人,低微与否,不在身份,而在天子心中的分量。”

    姜充媛沉默不语,又见圣上眼望着她,一字字道:“能得圣心者,才是真正的身份高贵,天下无双。”

    姜充媛自是知道后宫之中,最得圣心的乃是秦贵妃,五皇子正是身份高贵、天下无双的秦贵妃的儿子,她这样一想,忖度圣上话中之意,更是为涉嫌谋害圣上心尖爱子的弘儿,感到担心,眉眼间忧色更重,忍不住又要为弘儿说情。

    然而,她才说了一两个字,就被圣上吻|唇堵住,这一吻,直吻得她气息短急、一时说不上话来,圣上似正要她如此,看她面色涨红地轻|喘不停,方慢慢停了下来,轻|抚着她的脸颊道:“这就咱们两个人,咱们说说咱们的话,老提旁人做什么?”

    姜充媛听弘儿在圣上那里是“旁人”,更替弘儿感觉心灰,抿唇沉默着等呼吸渐渐平定,轻声细语道:“弘儿是臣妾的孩子,臣妾心里时时装着弘儿与嘉仪两个孩子,一时半刻也忘不了的。”

    ……她从不敢指望着圣上像爱怜五皇子与七皇子那般,爱怜弘儿,只是希望圣上与弘儿之间多少能有些父子之情,希望那些许父子之情,能护佑弘儿一世平安,若是半点父子之情都无,弘儿岂不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连眼前这难关,都难全身而退,或将等受皮肉之苦……

    心忧爱子的姜充媛,不由眼圈渐红,一声微哽轻语,似替弘儿,将这些年的委屈尽皆道尽,“陛下,弘儿他……也是您的儿子啊……”

    “……朕知道”,圣上望着这样的她,温和轻道,“男孩子受些风雨磨砺,是好事,老养在温室里不经事,反会养坏,你不必成日为他担惊受怕,安心就是。”

    姜充媛还是头一次听圣上说这样的话,再听圣上言下之意——不必担心,安心就是,好似并不会问责弘儿,登时懵懵地愣在了那里。

    圣上抬手拂去她睫边的泪意,轻声问道:“朕在你心里,为人父,就那么一无是处吗?”

    “……不……臣妾不敢这样想……陛下心怀天下,子嗣众多,待弘儿已是……极好……极好……陛下说得对,男孩……男孩子是该经些风雨磨砺……只是……只是……”

    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想错了的姜充媛,沉默片刻,还是将心中的忧惧,讷讷道出,“只是弘儿与旁人不同,他无福,没有一个好母亲,脚下没有半点根基,臣妾怕……怕他经不住风雨摧折……”

    “他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你这么一位好母亲,最坚实的根基,也是有你这么一位母亲”,圣上搂着她道,“除此之外,亦可借力其他,根基总会慢慢稳固的,朕的儿子,不致叫风雨摧残。”

    圣上说着又嗓音微沉,“你这做母亲的,时时将他放在心尖疼爱,朕这做父亲的,又何时不曾想着他,若如此,他还能被风雨压垮,那也不配做朕的儿子。”

    懵懵的姜充媛还没听明白,又听圣上忽地转了话题问她,“那个定国公家的薛蘅如何?”

    虽然出身显赫公侯之府,但性子并不骄矜,既善解人意,可爱灵动,又能在那样的情境下,为初识的弘儿仗义执言,可见她心地善良,机敏而又勇敢,姜充媛如实道出心中所想,圣上笑看着她问:“你很喜欢她?”

    姜充媛轻点了点头,虽才只见了小半日而已,但她心中,对薛蘅这女孩子的喜欢,却是止不住地漫溢,在听她在说喜爱青州诸事时,亦忍不住心想,她那样的性子,倒像是在青州的明秀山水间养出来的,如此一想,又想到了她那可怜的青州女儿,心想若她与鹤卿的女儿,还好好地活着,会不会也是薛小姐那样的性子,同薛小姐一般冰雪可爱,如此越想越是深远,而起因,不过是和薛蘅初次见面而已,仅这一面,就想了这许多,好像前世已结牵了深深的缘分似的。

    “既喜欢,那就让她常来,就当……给咱们的嘉仪,找个玩伴”,圣上如是说着,似还有话没有说尽,但也没有再说,只是将她搂入怀中,低首轻吻了吻她的眉心,在她耳边低道,“什么也别担心,只安心等着,便是了。”

    安心等着什么,姜充媛听不明白,圣上也没有再说,只是自此日后,在圣上的恩准下,定国公府千金薛蘅,常入宫中,渐与姜充媛的一双儿女,以及长宁郡主、武安侯世子等,愈发熟络。

    一年又一年的花开花落中,外界世事纷繁变迁,而几个孩子之间的内里情谊,越发深厚,也都在一日日的如水时光中,从男孩儿女孩儿,渐向少年少女转变,在又一年夏日到来时,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女们,同在紫宸宫莲池泛舟,看万千红香菡萏,迎风而舞,任画舫逐水漂流,曳得碧波涟涟,鱼儿轻漾。

    曾经,薛蘅担心与长宁郡主和武安侯世子,走得过近,会惹得父亲母亲不快,在与他们私下交游不久,还是将交游之事,告诉了父亲母亲,问他们,她可不可以与武安侯世子和长宁郡主,成为友人。

    对此,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母亲,母亲沉默片刻后,细问了她与武安侯世子和长宁郡主的往来之事,温柔轻道:“他们……都是好孩子,阿蘅很喜欢同他们玩,是吗?”

    她认真点头,并向母亲讲述了更多与长宁郡主的交游之事,一起绣花、一起弹琴、一起编花环、一起捉蝴蝶,那样多亲密有趣的闺中友事,她兴致勃勃地一件件讲来,讲了许久许久,而母亲也一直没有打断她的话,沉默而耐心地一件件听完,最后含笑对她道:“听起来,是和盈月一样要好呢。”

    母亲的话,正说到她的心里了,她再次点头,十分认真道:“淑音姐姐和盈月姐姐,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好像牵起了母亲的某些回忆,母亲眸光渺远地沉默许久,最后眉眼间似萦绕起淡淡的怅惘,轻声叹道:“有这样的朋友,真好啊……阿娘以前,也有这样的朋友呢。”

    她很想听母亲讲讲关于朋友的往事,就像她之前同母亲讲述有关淑音姐姐的事情一样,可是母亲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对她道,人生难得一知己,并没有阻止她与武安侯世子和长宁郡主的友好往来。

    在那不久之后,武安侯世子不再只是世子,真正袭承了武安侯的侯位,他的父亲武安侯原为副将,在边漠御敌,他的母亲华阳公主,亦巾帼不让须眉,随夫行军,红妆上阵,原本战乱将平,他们即将归京,与一双儿女团圆,但敌人撤军之际,却将伤死人尸马牛,抛掷水源,以至边城闹起瘟疫,虽然后来疫病得解,但边城中人折损许多,武安侯与华阳公主,亦俱殁在那场疫病中,沈家姐弟,小小年纪,即失去了双亲,连父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未能得见。

    那时,真似有愁云惨雾笼罩终日,从前常欢声笑语的沈家姐弟,少言寡语,不再展露笑颜,母亲也沉郁许久,常独坐在房中,长久出神,凝看一支似未簪过的牡丹簪,沈家姐弟为人子女的伤心,人人都可望见,母亲也似有一种不为人知的伤感,隐在心中,一直未能释怀,却在人前,从不表露半分。

    也许有的伤痛,将会一直隐在心底,无法被如水的时光,渐渐抚平,但,人世长远,总得向前活着,几年下来,长宁郡主和新的武安侯,渐走出父母离世的阴影,圣上怜爱失去双亲的外甥、外甥女,仍常接沈家姐弟入宫居住,他们几个孩子渐渐长大,平日里彼此各自有事要做,不再如幼时那般闲适,但只要一有闲暇,他们仍常聚在一起,譬如今日,泛舟莲池,共赏碧波红莲,偷得浮生半日闲。

    兰棹轻划,画舫款推碧浪,渐入藕花深处,如在画中游,薛蘅信手攀折一支靠舫的莲蓬,净手之后,轻剥莲子,试吃一颗,发现食来并不清苦,有丝丝甜味,清香脆嫩,十分可口,遂让珠璎拿一白瓷小碟过来,细将莲子颗颗剥出,拿与舫上众人分享,见淑音姐姐、嘉仪公主与六皇子殿下,俱同享这一美味,独年少的武安侯,怔怔望着那碟雪白滚圆的莲子出神,似是因害怕莲子清苦,而不敢吃似的。

    “不苦的”,薛蘅弯指捏起一颗莲子,笑递与对面年少的武安侯,“真的没有苦味,你吃吃看~”

    ……莲子……莲花、画舫、清波……梦中也似有此景象,梦中还有对面的窈窕佳人,只是梦中的夏日,如现实一般,阳光炽烈,耀眼迷离,他看不清窈窕佳人的容颜……这几年来,在一场又一场恍惚的梦境中,从未看清……

    ……常常做梦,梦中总有一女子,梦中皆是美事,闲敲棋子、赌书泼茶、同听秋雨、共剪灯花、温暖相依、抵足而眠……那样多心意相通的亲密之事,独与那女子一人,在一夜又一夜的梦境里,宛如那诗中所说的神仙眷侣,如胶似漆,以至尚且年少的他,会恍惚间觉得,他确已成亲,她是他的妻,他们会执手一生、白首不离,那样真切的信念,连梦醒都不能忘记,常常怔懵初醒时,一时间都有些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莲子……那些缥缈的琉璃美梦中,亦有莲子……只是他是那个剥莲子的人,在碧波万顷、红莲映日的如画美景中,认真剥递与身边的女子,并含笑轻问了她一句话……问了什么,他已记不清楚,梦总是缥缈恍惚的,只记得她伸出纤白玉指,接过了那颗圆白的莲子,而那一瞬间,无尽的甜蜜,溢满了他的心,那样的欢喜,平生从未有过,将一个名字,满溢着往上冲,好像一张口,就能唤出,最最温柔的,最最珍爱的,可微微启齿,却哑着声,什么也唤不出,他不知那名字是什么,也一如既往,看不清那女子的容颜,迷离的日光下,她以扇遮面,轻嚼莲子,雪白的莲花扇面后,似是一张如画容颜,可他看不清楚,总是看不清楚……

    ……梦中的女子,他总是看不清楚,而眼前的少女,他这几年,时常相见,一同长大,看得分明,看着她从清稚的女童,出落成灵动的少女,幼时眸中的澄澈半点不失,随着年纪渐长,另又添了少女的温雅可人,却又不似寻常闺秀,总着漾着几分慧黠,似隐在明秀山水间的一只白狐,落入了凡尘之间,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一日日看着她,她落在他心间的影子,也越来越重,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说来奇怪,他从未梦见过她,这几年来,从来没有……

    ……夜梦中无缘相见,白日里却有缘相识相逢,寻常的相见相交,已让他心生欢喜,在痛失双亲后,她的温言安慰,她的默默陪伴,更如暖泉,慰藉了他伤痛的心……

    年少的武安侯,伸手去接那颗圆白的莲子,指尖不经意相触的一瞬间,他望着日光下少女的面容,竟似同梦中那张从未看清的容颜,恍惚重叠起来,心中忽地生出一念,她会是他的妻吗……

    日光下,少年玉白的脸颊,腾地烧红,匆匆接过那颗莲子,囫囵不知滋味地低头抿吃。

    少女不觉有他,只看少年吃得“甚有滋味”,笑望着他问:“甜吗?”

    竟似不敢对接眼神,少女清澈的眸光注视下,少年含糊低道一个“甜”字,面颊上的红意,难以抑制地渐往耳后延伸,好似已至藕花深处,日光却还是那般灼人,直照得他红透了耳根子,内里一颗心,也是暖的烫的,砰砰直跳,几快藏不住在身体里,就要蹦跃出来,捧与人瞧。

    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但一旁的长宁郡主,静看弟弟这般模样,心中了然,唇际,扬起淡淡的笑意,眉眼间,却又忍不住浮起些淡淡的忧愁。

    这是动心的模样,她知道,因她也曾有过,有过不久,她即发现,她动心的对象,似另有心动之人,凌寒傲雪的梅花,怎会去与春日之花争艳,她愿得一心之人,但若那人的心,明明白白另有所思,她不愿要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抑或残缺不全的,长住在宫中长大的她,听过太多女子间的争斗,她不愿陷入那样的算计谋夺里,不愿一夜夜孤守天明,不愿虚掷自己的一生,去空空地等待一个人,她的一生,该是自己的,该是她自己沈淑音的。

    沈淑音想定了自己的心,可却又为弟弟明郎感到忧心,怕他在越陷越深之后,无法如愿,她默将眸光移向六皇子,见他表面看来,似正为嘉仪妹妹轻剥荔枝,实则目光轻飘,正悄悄关注着明郎和阿蘅,因为心神不属,手下的荔枝,也没剥好,透明的汁水,都不小心掐溅到他的手指上了。

    元嘉仪也注意到哥哥连荔枝都不会剥了,抽了帕子,要给哥哥擦手,元弘不劳妹妹,自己接了帕子擦拭,人虽低着头,但眼前浮现的还是刚才所见的那一幕,心里随之漂想的,是一直以来,阿蘅对明郎的特别关注,是明郎失去双亲后,阿蘅对明郎的种种关心,是他二人之间,这几年来的种种亲近之事,如此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是越想越是心乱,手中的帕子,也被他拧搅得不成形状时,一颗新剥的荔枝,递送到了他的唇边。

    是嘉仪,她眉眼弯弯地笑着对他道:“哥哥剥不好,那我剥给哥哥吃~”

    从前常受公主贵女奚落、暗暗委屈掉泪的嘉仪,自有了淑音和阿蘅两位好姐姐常伴身边,人也变得开朗了许多,她不再寂寞无依,也不再时时怯懦,年纪最小的元嘉仪,是最受大家宠爱的女孩,是他们心中真正的小公主,她变得自信,不再将不相干之人的眼神言语放在心里,对真正关心在意她的人,笑口常开。

    元弘就着嘉仪的手,含笑抿吃了荔枝,来自岭南的鲜果,原该是甘甜多汁的,可他嚼吃着的同时,眸光看向阿蘅与明郎的一瞬,香甜的荔枝果肉,立掺了酸酸的滋味,那样的酸涩难言,一直酸到了他的心里,至暮时分别,亦不能解。

    夕阳西下,浮着莲花香气的暮光中,他看着阿蘅与沈家姐弟一同离宫,金灿的光线,将阿蘅与明郎的身影拖得老长,并融在一处,影子的上方,少年少女并肩笑语着走远,明亮的光辉,耀闪在他们含笑的眉眼间,那样地干净纯粹,画面美好地比之日光耀眼,几似刺得人双目隐痛。

    他知道他不该如此,可他总是如此,在第一次看到他们亲近无猜,有觉刺眼酸涩之后,接二连三,随着年纪越长,越发频繁,如在心中扎了一根又一根的细刺,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无法控制地酸涩,只是隐隐地似有些理解,初见阿蘅之时,那近乎本能的疯狂执念——不愿她与明郎相见相识。

    可就如初见的那一天迷茫不解,他仍是不明白为何如此,明郎……明郎是他的兄弟啊……那阿蘅……那阿蘅是……

    困惑随着年日的飞逝,随着隐刺的积生,一日日地在他心头涨溢,几都快漫出来了,可他仍是茫然,摸不着这释惑答案的边际,只能一边茫然若失,一边无可奈何地任那酸涩愈来愈重,在渐沉的暮色中,挟着满腹心事,携妹妹嘉仪,同回母亲所住的幽兰轩。

    及回轩中,才知御驾在此,父皇也不问他与妹妹去了哪里,一如既往地并不管他们,妹妹嘉仪早已习惯如此,他亦是,原本在他这个年纪,为人父的,应当十分关心儿子的文武功课,父皇确也十分关心,只是只关心他爱重的皇子,关心大梁朝未来的继承人,至于他这个儿子,不必上心。

    他早已对父皇不抱任何不该有的期待,只要父皇他,不苛待母亲就好,旁的,他不在乎了。

    他试着不在乎,每日少在乎一些,总有一日,他能像父皇待他那般,看待父皇,他当少在意无法得到的,而真正在乎所拥有的,虽然不能如同寻常人家的孩子,得到父亲的关心爱护,但他与嘉仪,有着天下间最好的母亲。

    对于他们的午后游船之事,父皇一字不问,而一向关心珍爱他们的母亲,则细细问了许多,笑问他们今日玩得可开心。

    虽已长大数岁,但在母亲面前,嘉仪仍似长不大的小女孩,亲昵地依|偎在母亲的怀中,笑讲了许多今日的游乐趣事,连同阿蘅等讲说过什么话,都一一说得清楚,一旁坐着喝茶的父皇,听着听着,笑赞着道:“薛昱这女儿,不仅知书达礼,性子亦不死板,可说是灵气逼人,朕的这些女儿里,竟似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

    嘉仪虽被包含在“这些女儿”里,但听了父皇这话,不仅半点不恼,反还为父皇肯定阿蘅,而感到高兴,点头附和着道:“阿蘅姐姐是很好很好的。”

    母亲一直很喜欢阿蘅,亦笑着道:“阿蘅这孩子极讨人喜欢。”

    “若朕有这么一个女儿就好了”,父皇轻搁下手中的茶杯,眸光似不经意自他身上一掠,淡笑着道,“不若将她收为义女,充媛你看如何?”

    母亲搂着嘉仪含笑道:“那是阿蘅这孩子的福气。”

    嘉仪亦欢喜,“那我和阿蘅姐姐就真的是姐妹了!”

    父皇“唔”了一声,又似掠看了他一眼,眉宇淡然地继续喝茶。

    轩内的气氛是平和祥宁的,父皇面上带笑,似乎心绪不错,母亲和嘉仪,都为阿蘅感到欢喜,独他,独他不知是怎么了,在听到父皇说要收阿蘅为义女的那一瞬,感觉一道惊雷从头劈下,震得他心头寒凉,明明这是好事,成为父皇义女的阿蘅,将身份更高,更有荣光脸面,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不但没有像母亲和嘉仪一样为阿蘅高兴,心中还很沉重,如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因怕母亲为他担心着急,自数年前五皇子受伤一事,以“意外”了结后,回回父皇来此,他都不再和父皇硬犟着,不再冷着面庞,就算父皇骂他“皮笑肉不笑”,他也不再冷脸,努力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做个看来乖顺的儿子,不叫母亲担心他和父皇又起冲突。

    这几年,他一向如此,但今夜,他却有些绷不住了,实在没办法装出半点高兴的意味,母亲怕他又惹了父皇的无名火,频频向他使眼色,而父皇并不理会他,平日里喜怒难辨的父皇,今夜似心情颇佳,还和嘉仪说了不少话,让嘉仪颇为受宠若惊,膳桌上可说是有几分其乐融融,独除了他,心里难受得紧,一直到膳罢离开,一直到盥洗上榻,心里都闷沉地难以呼吸。

    他不明白,只是难受地躺在榻上,将藏在枕下的那块手帕拿出,看着其上绣着的青碧色“蘅”字,只觉那绣字的丝线,都散绕开来,紧紧地缠勒着他的心,为何不希望阿蘅成为父皇的义女,为何见阿蘅和明郎走的近会心中难受,他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他和明郎那样要好,为何独独在此事之上,难以释怀,阿蘅如能成为父皇的义女,该是好事,他为什么不替她感到高兴,为什么……为什么……

    越来越重的困惑,如缠栓着他的巨石,拖着他往深海里沉,幽寂无声的深夜里,他不知何时晕沉睡去,时隔数年,再次梦到了那个白发老人。

    老者仍是坐在宫殿廊下的摇椅上,他的身边,也仍有一张空着的黄梨摇椅,两椅之间的一方小檀桌上,放着一碟枫茶糕,一盅湘波绿。

    湘波绿茶已快凉了,老者却仍顾不上喝,躬身低头,专心致志地持剪剪纸,因为年迈,他执剪的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红色的碎纸,如落花般,从他指间片片飘落,天地空寂,轻微的剪纸声响外,听不见任何人音,只有悬廊金架上,同样衰老的白羽鹦鹉,在一声声地沙哑唤着:“弘郎……弘郎……”

    作者有话要说:两位在重生的跑道上赛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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