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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微茫的寝殿之内,一时只听得殿角铜漏滴水声响,皇帝噤声在她身旁坐了许久,看她虽阖着双目,但也并没有睡着,默了又默,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要将未说完的心里话,都说出来。21ggd21
他轻声道:“……除此之外,朕还曾做过一个梦,梦到孩子出世,甜甜地唤朕父皇……都道母子同心,父亲与孩子之间,应也有血缘感应,心心相印,总之,朕有感觉,你腹中的孩子,应是朕的。”
皇帝将这番自觉论据详实的孩子生父论断说完,看她仍是背身阖目、一言不发、恍若未闻,沉默片刻又问:“你饿不饿?想不想用点夜宵?”
她依然是不说话的,想让她开口说想吃夜宵,似是不可能的,不如让人先送些可口的茶点进来,也许她闻到食物的香气,就能多少有点口腹之欲、食指大动……
皇帝这般想着,直接扬声命进夜宵,因事先有吩咐过“备好夜宵、随待传膳”,一直处在待命中的御膳房,很快将热腾腾的茶点送来建章宫,赵东林亲领着几名内监侍女捧灯端食、进入寝殿。
大小宫灯重又燃上,殿内立又亮堂起来,赵东林等奉命将食案设在小榻前,又都垂首退出寝殿,食物的美妙香气,升腾着萦在榻前,榻上的清瘦背影却依然不为所动,皇帝望着她沉静的身影,苦心劝道:
“……你不饿,你腹中的孩子也饿得紧,长此以往少进水米,不仅你的身子受不住,你腹中的孩子也会出事的……定国公府,唯有你一个了,香火需要传承,你的父母亲,定然希望定国公一脉能承继下去,你……得有后人,得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让他|她健健康康地长大……”
他道:“若你总这样不好好用膳,孩子或会饿死在腹中的,就算生出来,或也会面黄肌瘦,先天体弱,常年多病多难,吃尽苦头,也不一定能平安长大……”
皇帝絮絮低叨了许久,连孩子或会先天缺胳膊少腿儿、眼盲耳聋都说出来了,终于见她肩头微动,手撑着榻枕,慢慢坐起来身来。
他也不知她是被他说动了,还是被他叨烦了,没甚要紧也无暇去想,只要她肯用膳就是好事,见她坐起转过身来,喜得忙将食案上的鸡油饼、芙蓉酥、枫茶糕等物,一碟碟地直往她面前端挪,“都是刚做不久的,好吃得很,你尝尝看……”
她却没吃那些,只就近拿了手边一碗藕粉丸子甜汤,微低着头,慢慢地舀吃着。
皇帝高兴地简直要搓手手了,喜孜孜地探着个头,看她食用藕粉丸子甜汤,在旁不时地道:“藕粉丸子好,里头包的是甘果肉五仁,有杏有桃,还有瓜子和枣,好得很,甜汤也好,清甜爽口得很,吃甜好……”
这道藕粉丸子甜汤,到底如何对人体有益,皇帝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总之就是好好好,看她一勺勺地慢慢舀吃,心里的欢喜也盛得像蜜一样,渐渐满得要溢出来了,他高高兴兴地看着,见她抿下一口甜汤后,微低着头,握着瓷勺,轻轻地道:“我想知道我父亲母亲的事……”
“……你父母亲出事时,朕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后来虽然长大了,但朕的父皇曾下御命,不许朝野再议定国公府谋逆一事,朕在长大的过程中,极少听人提到定国公府,对你父母亲的事,也知道得并不多”,皇帝道,“明天,明天朕让人把你父母亲的画像资料,全都找给你,再找找还记得你父母亲旧事的知情人,让他们亲口说与你听,好不好?”
温蘅轻轻点了点头,继续慢慢嚼吃着藕粉丸子,皇帝看她这样,心情不是松快了一点半点,他坐在一旁静静看着,那颗连日来忧躁不安的心,如被山间清澈的潺潺溪水,轻轻流淌拂过,渐渐变得澄定安宁。
这样夜阗人寂的暮春深夜,这样勺碗相碰发出的清脆瓷声,温热美味的食物香气中,皇帝望着灯树柔光映拢下的她,心底深处,竟缓缓生出几分家常的岁月静好的意味来,如果……如果当初定国公府平安无事,该有多好……
皇帝心里这样想着,口中也忍不住说了出来,“……如果当初你父母亲没有出事,你好好地做着定国公府小姐,就好了……那样,朕一定会与你早早地相识,在朕的父皇想为朕定下太子妃,问朕可有中意的女子时,朕就不会一个字也答不出来,会立刻就回答父皇,骄傲地、昂首挺胸地回答,我喜欢定国公府的小姐薛蘅,我想娶她为妻,这一生一世,只想娶她为妻,想与她执手一世、白头到老!”
仿佛真有这样一种可能,他也真的对着父皇,说出了这样一番话,眼前似已浮现那等场景的皇帝,忍不住有点激动起来,“若你父母亲平平安安的,你也平平安安的,一定是这样的,朕会早早与你相识,会娶你为太子妃,就算登基后朝事上有些困难,也不会选纳半个世家女子入宫为妃,朕只有你一个,这一生一世,都只有你一个皇后!”
畅想着另外一种可能、心情越发澎湃的皇帝,眉眼间也一扫近日沉凝忧灼,焕起了光彩,“会是这样的!会是这样的!!朕不会那么晚、那么迟才遇见你,朕是宫中皇子,你是名门贵女,我们会早早相识,也许从有记事起,我们就认得对方了……
你还记不记得朕说过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是在宫内一处清池旁,朕在那里遇见了小时候的你,你爬上杏树后下不来了,朕就站在树下伸臂接着,让你不要怕,跳下来,朕会稳稳地接住你的,后来你勇敢地跳下来了,扑进了朕的怀里,也许如果当年定国公府没出事,我们就是这样相识的……”
皇帝兴致高|昂地说至此处,忽地心一咯噔,那个梦的后半段,他刚接抱住她,还没来得及与她多说什么,就听见明郎的声音在高唤“六哥”,他一下子惊吓得六神无主,想要将她藏起来,不叫她见着明郎,也不叫明郎见着她,拉着她的手就往前跑,可明郎发现他们了,跟在后面直追,大声问他她是谁,她也总是回头看明郎,问那个唤他“六哥”的男孩是谁,他急得满头大汗,慌里慌张地脚下一绊,摔进了泥坑里,狼狈不已,她也早已松开他的手,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道:“真恶心……”
……就连在梦里,他也清楚地知道,明郎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就连在梦中,他也下意识地明白,一旦她与明郎相识,也许就没有他元弘什么事了……
……就算真有那样一种可能,她作为定国公府的小姐,千尊万贵、平安荣华地在京城长大,事情或也不会如他想象地那样顺利美好,他是皇子,人被拘束在深宫之中,因为生母身份低微,落魄得很,而明郎是武安侯之子,自小清贵无双,在宫外有着广阔的天地,或许早就在长辈之间的寻常宴饮中,与她相识,远比他早上许多……
……纵使还都是孩童,那他在与她初见时,又是后来者了,先见或许都不能改变什么,何况后至,她与明郎相见相识,是否又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相识相爱、结为夫妻,纵使有那样一种可能,他会不会依然不能得偿所愿……
……也或许,可以呢……如果没有这些前尘往事,如果他和明郎,同时平等地站在她面前,与她相识相交,青梅竹马地长大,她会不会,做出新的选择……
皇帝心思浮沉地暗想了许久,忽听一声轻微的碗响,回过神来,见她放下吃了半碗的藕粉丸子甜汤,捧起茶盏,低头漱口,眉眼寂澹无波,似是根本没听到他方才那番畅想,也并不在意他在之后的长时间沉默里,在想什么……
“……如果……如果你父母亲没有出事,你好好地做着定国公府小姐,与朕早早地相见,开开心心地相识相交,会有可能……”,皇帝忍了又忍,见她搁下茶盏后,便要继续背身睡去,还是没忍住问出口道,“有可能……喜欢上朕吗?”
他知道明郎是多么强有力的对手,都没敢提他的名字,但纵是如此,她还是没有回答,一言不发地侧着身子,静望着榻壁上雕刻的玉兰花。
皇帝没有再问,有时候,不回答比回答更好,他微躬身子,边为她仔细掖好锦被,边轻道:“睡吧,安心地睡,朕……朕不看着你了……”
慢慢走离榻边的皇帝,也没唤侍从进来,而是走在殿中,亲自一盏盏地灭了殿内燃着的明灯,等留下最后一点光亮时,他还是没忍住违诺朝小榻方向看了一眼,见她仍是侧着身子,背对着他。
皇帝手持最后一盏宫灯,无声地走至御榻处坐下,揭开灯罩吹熄蜡烛的一瞬间,无边的黑暗拢下,白日里建章宫前明郎的眸光,立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明郎他,连“紫夜”都不想要了,是完完全全地恨透他了……
皇帝倒在御榻之上,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闭上了双眼,夜深如墨,一轮钩月下,世人似都已陷入了梦乡,自白日起、已有快七八个时辰毫无声响的武安侯房中,却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时候,响起了轻微的机关开合声。
因已悄悄取看了不知多少回,身处黑暗之中的沈湛,熟络地打开榻壁暗层,摸索着取出了一方锦匣。
匣子里装的,是一对泥人娃娃,因为长时间地被抚|摸,光滑地几叫人握|持不住,勉强小心地拿在手里,黑暗之中,却什么也望不清楚。
沈湛颓然地垂下手,泥人轻轻地倒贴在他的心口处,却如重锤狠狠砸下,疼地他的心几要脱离身体,他慢慢手捂着泥人蜷起身子,对着身边的无边夜色、冷衾空枕,似想呢喃轻唤“阿蘅”,但只微张开口,那一点低哑的声音,还未发出,便被黑暗全数吞没,只有死寂,无边无际的死寂,盈满了这间曾经的新房,并蒂莲花,比翼双鸟,都在这潭死水里,无声无息地死去,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