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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大长公主啜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笑看沈湛,“你是说宁远将军陆峥?平白无故的,怎么想起来问他了?”
沈湛道:“儿子今日踏青在外时,亦在曲江附近遇见了他,陆峥是年轻武臣中的佼佼者,儿子从前对此人未有过多留意,如今进入军中,自然得多留心些。”
“什么佼佼者,不过是圣上的一条狗腿子罢了”,华阳大长公主信手搁下茶杯,冷嗤笑道,“一分声名,在外能吹成十分,他们陆氏,原本已经式微多年,靠着抗击北蛮的那点军功,才又爬了上去,这几年,边关平定,无仗可打,他们陆家父子,便成日紧抱着圣上大腿,里里外外,谄媚小心得紧,生怕圣上来个走狗烹,一脚踹了他们,荣华富贵付诸流水。”
沈湛闻言冷笑,“原是这等虚名之人,怪不得儿子今日在京城郊外,见他对永安公主百般示好,这陆峥,甚还直接对儿子说,想娶永安公主为妻,原来他不仅念着攀龙,还想着附凤。”
“她一个民间公主,算得什么凤凰?!”华阳大长公主笑出声来,“这所谓永安公主的驸马爷,随手一拧,不知能拧出多少水来,陆峥想着通过娶一民间女子亲近皇室,可见鼠目寸光、自贱身份。”
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将这宁远将军陆峥鄙薄了好一阵,天也黑了下来,沈湛陪母亲用完晚膳后,回到自己房中,屏退诸侍,人在屋中静坐,眼前浮现的,皆是她今日的笑颜。
正如那夜她写下和离书时所说,与他分开,她会欢喜,事实好像真是如此,今日是和离之后,第一次与她相见,她面容眉眼之间,比起之前,自在轻快了许多,沉重的心事,虽未完全在她眼底消散,但不再如之前一般,有如不可逾越的高山,终日沉沉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对此,他心中既有几分欢喜,却又有苦涩弥漫,此外,还有难以言说的惶恐与愧疚,在她朝他与珠璎看过来的那一刻,在心底悄然升起。
携珠璎踏青出游,本意是坐实放浪忘情的声名,但未想到,会在那里遇见她,尽管他知道,他近来放浪形骸的举动,定也传入了她的耳中,但真正领着珠璎出现在她面前,与珠璎行止亲密,不是他的本意,他也始料未及,暗暗惶恐不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事情既开了头,就只有坚定地走下去,他压下心中涛浪,假意面无波澜,依然携珠璎随行的同时,暗看她的神色,却见她的眸光,是真正的无波无澜,并不蕴有一丝失望惊讶,真正的平静若水。
这毫无惊讶失望的平静,是已彻底释然了与他的过往,一点点也不在乎了吗?……
沈湛心中隐痛,再忆起今日她漫步花海,陆峥那厮借由女儿亲近她的情景,眸光暗沉,无尽的担忧,浮上心头。
不久之前,他言语间试探母亲,试探陆峥其人,明面上对圣上忠心耿耿,实则有无可能是母亲的暗党,是母亲暗地里授意他追求阿蘅,来试探他这个儿子是否真的已与阿蘅决裂,是否真的与她这位母亲同心。
但母亲言辞间,滴水不漏,什么也试问不出来,他也不能追问太紧,怕惹得母亲疑心,如今,他最先要做的,是令母亲对他深信不疑,允他真正进入她的势力范围,允他真正从旁协助她朝堂之事,如此,他才能循序渐进地设法架空母亲,相对最迅捷地接掌过母亲手中的权势,才能最快地拥有对抗那人的权势资本,彻底地拔除了母亲的爪牙,让她不得不安于内宅,再也不能伤害阿蘅半分。
其实,要令母亲对他深信不疑,眼前正有一条最快的捷径可走,那就是告诉母亲他与阿蘅和离的真正因由,让母亲知道,他对暗占臣妻的圣上,已无兄弟之义,让母亲相信,他对不忠于他的妻子,已无夫妻之情,如此,母亲定会全然信任他,相信他定会与她齐心,对抗圣上,一心夺权,以雪前耻。
但他不能,如果母亲知道圣上与阿蘅的旧事,定会将之作为攻击阿蘅的利器,他不能让阿蘅陷入世人的非议中,他不能让她沦落到那样难堪的境地,他不能……
其实事情本不必如此进退维谷,他本也不必为了权势,与母亲这般演戏谋夺,当年父亲病逝时,母亲原就属意好好培养他,母子一心,权控朝堂,是他主动放弃了,为了他的好兄弟,为了不与他的好兄弟因权势隔心,他选择与母亲背离,选择弃武从文,选择去做所谓的青州刺史、工部侍郎……
去年夏天,身为工部侍郎的他,职责在身,离京视察水利,奔波了大半个大梁朝,还时时记着幼时的承诺,找到了隐居武威城的徐先生,为圣上订做了一柄乌金匕首,篆刻“断金”,为人兄弟,为人臣子,他蹈行忠义,为圣上的江山鞠躬尽瘁,没有半点对不住圣上,可他为圣上的社稷苍生奔波劳碌之时,圣上却正忙着趁他离京,利用慕安兄之事,暗占了他的妻子,胁迫阿蘅,一生一世,都得如此……
可笑……可笑!!
他所以为的肝胆相照、可托生死的好兄弟,原是这般!
有关父亲骤然病逝一事,母亲一直疑心与圣上脱不了干系,而年少的他,坚信父亲是急症离世,圣上干干净净,绝不会做下暗害岳丈之事,为此,不知和母亲爆发了多少次剧烈的争吵,如今想来,他识人不明,圣上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般,父亲之死,会不会真的另有内情……
沈湛目望向室内剑架上的湛卢,种种沉重思绪,压得他的心,直往下沉,而建章宫中的当朝圣上,亦在暗思,沈湛近来种种言行。
皇帝将今日踏青时明郎的言行举止,在心底琢磨了一通,竟隐隐有些不愿深想,将心思转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去。
宁远将军陆峥,当初他的婚事,是他亲自选指的,陆峥也与他妻子婚后感情甚好,在他妻子不幸难产过世后,再未娶妻纳妾,是京城有名的痴情将军,这么一个人,怎就忽地不再如传言那般痴情,和明郎说什么,早就在心底暗暗爱慕着她,如今得了机会,要与她另结鸳盟……
皇帝想了一瞬,又在心底叹了一声,她那般招人喜欢,有大好男儿一直在默默地暗恋着她,又有什么稀奇?!
自她受封永安公主,与明郎和离之后,京城不少子弟朝臣的心思,都活络起来了,旁人也就罢了,平庸的平庸,年长的年长,巴巴地往她身前凑,也掀不起什么浪花,可陆峥不同,年轻有为,生得俊朗,有心思有手段,还有那么一个招她喜欢的小女孩,可让陆峥借着女儿的名义,一点点不着痕迹地与她亲近,渐渐与她相熟,而后……
可恶的贼狐狸啊!!
皇帝正想得光火,见赵东林趋近前来,压下心中醋焰,问:“何事?”
赵东林恭声道:“回陛下,狂猿伤人案,有结果了。”
冯贵妃自京郊回宫后,便一直待在长乐宫中,一人静看天色暗沉,一人默默用完晚膳,而后等了许久,见建章宫那边久无召令,便命宫人伺候沐浴更衣,谁知才刚宽衣,即有建章宫宫侍来此,道圣上传召。
这样晚的召幸,倒是从来没有过的,即使知道所谓的召幸,不过是去伺|候圣上宽衣就寝而已,冯贵妃还是急急穿好衣裳,乘辇往建章宫赶去。
但赶到了建章宫,却未有宫人迎她至偏殿,按妃嫔侍寝宫制,伺|候她沐浴更衣、梳鬟描妆,而是直接将她带入主殿。
不管是从前真正的承蒙圣恩,还是后来的所谓召幸,这都是从未有过之事,冯贵妃心有不安地随宫侍入内,徐走了几步,心念一闪,忽地想到上林苑狂猿一事,登时心神骇裂,腿肚子也跟着发软。
……不……不会的……她将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华阳大长公主,圣上不会这么快就查出来的……
……惠妃……惠妃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她近来很是反常,她是不是和圣上说了些什么……
冯贵妃边随宫侍往里走,边暗暗祈祷着圣上夜召,并非是为了上林苑狂猿之事,然而天下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她小心翼翼地朝圣上凝寒的背影跪拜时,圣上转身便将一道密报,用力甩掷在她身上。
冯贵妃顾不得吃痛,匆匆捧起密报看去,见自己所谋狂猿一事的经过,被查记地毫无遗漏,就连怎样设计祸水东引,把一切线索指向华阳大长公主,也都被查得清清楚楚,一点不差。
冯贵妃心中惊骇的同时,清楚地认识到,若真认了罪,这一世荣宠,就已到头,遂纵是铁证在前,也抵死不认,大声喊冤,言称是有人在陷害她,哭得梨花带雨,“臣妾与永安公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设计害她?!陛下,这定是有人在栽赃陷害,臣妾身居贵妃一位,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得滴血,盼着臣妾摔入万丈深渊,臣妾平日行事谨守宫规,从无错处,她们便设计陷害,想让陛下弃了臣妾,请陛下明查,万不可被奸人误导,冤枉臣妾!!”
皇帝冷眼看着冯贵妃声涕俱下、死不认罪,回想着密报一字一言,心中暗思。
白猿发狂伤人一事,铁证如山,确定是冯贵妃密谋无疑,但温蘅当夜身中棘毒一事,却疑点重重,查不出与冯贵妃有丝毫关联,云遮雾绕,没有半点线索证据,不知是幕后凶手,究竟是谁。
跪在地上的冯贵妃,一边声泪俱下地哭诉有人陷害、决不认罪,一边在心中深悔自己所为,若早知那温蘅,原与太后有着那样的关系,纵是圣上爱温蘅爱到骨子里,也只能秘密恩宠,绝不可能迎温蘅入宫为妃,她怎会做下这等昏了头的祸事!!
那时的她,真正是被圣上的长期冷待给灼了心,被那野女人的阴影给压昏了头,一见到温蘅怀孕,便忘记了入宫多年的小心谨慎,方寸大乱,错谋此事,事到如今,悔也无用,只能咬死不认罪,一旦认罪,圣上或就能猜到,她知悉圣上这桩秘事,这样见不得人的秘事,被她知道了,圣上岂还能容她活着?!!
冯贵妃简直要将一世的眼泪都哭出来了,正哽咽声声泪如雨下时,忽听圣上泠泠道:“狂猿伤人当夜,永安公主曾被下毒。”
冯贵妃一怔,想起那夜漪兰榭太医来来去去,她还以为是亲眼见证了圣上搂护温蘅的武安侯,相信了那封密信为真,选择对温蘅下手,但后来又听说楚国夫人当夜只是高热不退而已,她还以为自己猜想错了,却原来,温蘅那夜,真的出事了吗?……
……不……不管是真是假,是谁在暗中动的手,这人都不是她,圣上也不能以为是她!!
设计白猿发狂、攻击永安公主,是大罪,但也罪不至死,可若下毒谋害永安公主,依太后娘娘和圣上对永安公主的看重,她面临的,怕就只有死路一条,冯贵妃怕到极致,急切跪行着扑抱住圣上双腿,仰面泣道:“陛下,不是臣妾,真的不是臣妾,臣妾没有做过这等歹毒之事,真的没有,求求您相信臣妾……”
可无论她如何泣求,圣上始终眉宇冷凝、不发一语,并不肯相信她,冯贵妃心中愈发忧灼如狂,只能紧紧抓住过往情分,希求能打动圣上一分半分。
“陛下!”冯贵妃哭红了双眼,泪眼朦胧地仰望着大梁朝的天子,哀声切切,“永安公主有孕在身,臣妾也曾是有孕之人,同为母亲,臣妾最知将为人母的心情,怎么可能去伤害永安公主和她腹中的孩儿?!……
……陛下您还记得与臣妾的孩子吗?当时她在臣妾腹中轻踢臣妾,陛下您还趴在臣妾腹前倾听,您说这是您的第一个孩子,盼着她早日出世,您说是男孩女孩都好,您都喜欢……
……可那孩子无福,没能睁眼见到她的父皇和母妃,生下来就已是成形的死婴……臣妾心痛欲裂,是陛下您劝臣妾不要太过伤心,说孩子早晚会有的,臣妾听陛下的话,就一直盼着,盼着臣妾那苦命的女儿,再投胎转世,回到臣妾腹中来,臣妾还年轻,相信这一天,早晚会到的,等到那一天,臣妾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教他|她唤您‘父皇’……
……臣妾一直满怀期待地等着这样一天,为何要自掘坟墓,害人害己呢?!臣妾是被人陷害的,臣妾冤枉,请陛下明查!!”
女子哀婉的泣求声,凄凄回响在恢宏的殿宇中,听的垂首侍立的宫侍,纷纷心生怜意,可却似半点也打动不了年轻天子的心,他边将冯贵妃紧攥龙袍的双手抓掷了开去,边沉声下旨,“贵妃冯氏,伪貌淑柔,心思歹毒,设计狂猿棘毒二事,谋害永安公主,本罪不容赦,但念其曾有怀养龙裔之功,饶恕死罪,即日起,褫夺贵妃封号,禁足绛云轩,非旨不得出。”
翌日,圣旨传遍后宫前朝,荣宠数年不衰的贵妃冯氏,一夜之间,大厦倾塌。
一个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去谋害曾经的楚国夫人,以致招祸自身,令数年恩宠烟消云散,自掘坟墓,若无怀养龙裔之功,或许差点就一脚踏入了黄泉,世人惊怔不解之余,想起二人之间唯一的恩怨交集,也正是冯贵妃腹中,曾经怀有的龙裔。
去年夏日,冯贵妃不幸落水流产,言称是楚国夫人故意推她入水,但圣上相信楚国夫人,道此事只是意外,楚国夫人并非有意,令冯贵妃不得再追究,令世人不许再议。
或许,冯贵妃从未放下此事,仍认定是楚国夫人故意谋害了她腹中的孩子,长期怀恨在心,九、十个月下来,怨恨浸如毒汁一般,越发深浓,终于刺激地她冒险设计了上林苑狂猿棘毒二事,以报复楚国夫人,为她腹中的孩儿报仇,但所谓的“仇”未报成,她就将自己折了进去,令数年恩宠,世人歆羡的帝宠荣华,瞬间化为乌有。
世人唏嘘不已,太后亦惊恨长叹许久,她万万没想到,设计谋害阿蘅的背后歹人,竟然会是贵妃冯氏,一想到阿蘅那夜在漪兰榭所受的苦楚,太后真恨得咬牙切齿,“冯氏太糊涂了,她的孩子是不幸流产,当时皇儿就已查明,事情与阿蘅无关,怎还这般钻了牛角尖,做下下毒这等歹毒之事,真叫哀家太失望了!!”
其实棘毒一事,皇帝认为另有隐情,但此事云遮雾绕,背后之人藏得极深,皇帝遂索性将下毒恶行一并推到冯氏身上,认定是冯氏所为,好让那真正的背后之人,自以为脱罪,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来,他此刻见母后如此气恨,怕母后气伤了身子,在旁劝道:“是冯氏有负您的期望,母后消消气,身子要紧。”
皇后亦在旁帮劝太后消气,她今晨闻听圣旨,才知道漪兰榭那夜发生何事,对冯贵妃竟敢如此歹毒行事,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几年来,冯贵妃一直宠冠后宫,让她这个皇后,有名无宠,不知辗转难眠、郁郁寡欢了多少个日夜,如今骤然之间,就这么自掘坟墓地倒下了,她心中竟也没有多少欢喜,反是空荡荡的,不知是何滋味。
太后在儿子、儿媳的劝说下,渐渐平复了怒气,紧握着身边阿蘅的手,柔声道:“害你的恶人被查出来了,往后没人再敢欺负你了,别害怕……”
“以后谁敢欺负姐姐,我第一个饶不了她”,容华公主立在母后面前,大表了下“爱姐之心”,又啧啧叹道,“这个冯氏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枉我还一直以为,她像皇嫂一般温淑柔善呢。”
太后叹息,“宫里就是这样,人人都披着一张好皮囊,可是人是鬼,就难说了”,她柔望着温蘅道,“有时候,哀家倒庆幸你在宫外温家长大,因为哀家的身份,嘉仪和弘儿小时候在宫里,都受了不少委屈,不及你在宫外,备受呵护、开心无忧……”
想到曾经的艰难时光,太后心中感伤,“还记得弘儿有次天黑才回,回来也低着头,紧着往自己房间走,不给哀家瞧他的脸,原是他在外头被人欺负,几名皇室子弟,借比武之名,联手打他,把他的脸都打青肿了,那脸肿的,就像刚蒸好的馒头……”
皇帝原正喝茶,忽听母后给温蘅讲他的糗事,还越说越糗了,一口茶呛在喉咙里,狂咳着道:“母……母后,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太后叹了一声,“是,都是过去的事了,好在,都过去了”,她柔抚着温蘅的鬓发道,“弘儿已是天子,谁也欺不了他,以后有他护着你,谁也欺不了你,像中毒这样可怕的事,不会再有了。”
温蘅朝圣上看了一眼,微垂臻首道:“多谢陛下查明此事。”
太后听了笑道:“总叫‘陛下’‘陛下’的,太生分了,一家人,亲近一些才好。”
她想着阿蘅或是碍于身份,唤不出那个“皇”字,遂道:“私下里唤‘弘弟’即可,一家人,不要见外。”
皇帝在旁心道,叫“弘郎”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