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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早日将小说写完,聂小倩早归晚出。
白天潜藏招魂岗,躲避昭昭旭阳,到了日落西山晚霞尽收,就提了竹篮子径往县城槐树胡同鬼宅里去。
聂小倩笔力千钧,仿佛那燕山雪花暴风骤雨般倾泻而下,嗖嗖簌簌。
如此过了十日,但见西边月落星沉,天上忽有仙花乱坠,地有金莲汹涌。
天降祥瑞,怕不是宝物出世的征兆?
聂小倩停腕搁笔,一双含喜妙目似秋水横波,眸子盈盈定在纸上,很满意自言自语了一句:“好了,李玉湖小姐,杜冰雁小姐,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十天啊,除了太阳出来的时候,其它时间无不字斟句酌奋笔驰书,没有一点松懈,才堪堪将一部《上错花轿嫁对郎》写完,写出了这二十余万字。
前世虽也写过一些长文,但行文干涩枯燥,读起来味如嚼蜡,哪有眼下这般水润也似的文字。
又仔细阅读了几遍,没有发现文字错乱的地方,她才将厚厚一叠奔蛇走虺的满纸荒唐言一张张抚平了收拾好,用素娟包裹住放进竹篮底下。
一日无话,到了第二个晚上,一弯金钩挂林梢之时,聂小倩提着竹篮子到了郭北县城门外。
城门边上,两个衣衫褴褛的守门士卒各拄了一杆破枪,在那百无聊赖的说着闲话,忽见淡淡夜色之中,走来一位提着竹篮的小娘子。
正晃眼间,人已走到了身前。
只见她布衣钗裙,体态轻盈,虽是金莲碎步,却好像足下生了风一样,眨眼就飘飘然过了去。
“李四,瞧见了没,刚刚好像过去了一位提篮观音下凡似的仙子。”
“没仔细看得清楚,约莫如惊鸿一瞥,倒确实是比王家那位千金大小姐要水灵上七八分。”
“水灵通透,嘿,就是看着眼生,也不知是哪户人家藏在深闺里的小姐,大约是出城拜神,路上耽误了,这时才回得城来的。”
“走得忒快了些,连香风都没闻得一丝。”
却不知女鬼嘛,体态哪有不轻盈,脚程哪有不伶俐的。
话说聂小倩想着自己今晚要做的事情,于是在进城之前手一挥,摇身一变,就给自己换了一身的装束,正是荆钗布裙,素面朝天。
然而哪怕是荆条作钗,粗布为裙,也难掩延颈秀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整个里倒也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聂小倩没有往大街上流连,而是拣了偏僻的穷街陋巷,往王家的书铺子四宜斋走去。
对于这古代的市井风情,她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看到时生发的勃勃兴致。
当聂小倩到四宜斋门口的时候,恰巧王百万之女王琼英,与她的跑腿丫鬟抱琴正一起走过来。
三女相逢,王琼英微微一怔,紧跟着的抱琴也顿住了脚。
这女子之间的第一次见面,无论多么的相宜,都少不得要暗地里先比较一番。
都说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
四宜斋门口,灯前月下,朦朦胧胧,王琼英看到聂小倩螓首蛾眉茕茕独立,提着一个竹篮站在那里,不喜、不嗔、不颦、不笑,无悲,无愁,无忧,无郁,自有一种不凡的气度,洒洒然,令她惊叹。
“这位姐姐也是来买书的吗?”惊叹之余,王琼英对聂小倩生起亲近之心,嘴里头立即就叫起了姐姐来。
“小姐今日难得认了一位姐姐。”旁边的抱琴一脸惊艳之色,回头见自家小姐第一次对陌生人和颜悦色好声好气,未免腹议了一句。
原来王琼英虽然是巨贾之女,却在七岁那年,于文风独盛的金陵胜地,拜得大明一国都赫赫有名的大名士为师,所谓七岁进学,十岁大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远近闻名,是县里特立独行的名媛。
由此养就一副清高自诩的性子,虽不至于目无余子,但平日里对一众相交好的闺中密友,也从不姐妹相称。
“是来卖书。”聂小倩淡淡答道。
“卖书?”王琼英一愣,聂小倩身上散发出来的恬淡虚无,让她以为与自己一样是来买书的,没成想是来卖书的。而且她一听到是卖书,心生好奇,下意识就问道,“能给妹妹瞧瞧吗?”
“正待方家之诊鉴。”聂小倩一本正经的答道。
“让姐姐见笑了,妹妹哪里称得上是什么方家,平日里闲了就看过那么几个本子。对了,还未有个介绍呢,真是失礼了,妹妹姓王,七岁那年侥幸,老师给取了两字琼英,未知姐姐姓名?”王琼英问道。
“又来谦虚了,小姐这一晚说的谦词,比往年一年都要多许多。”抱琴继续腹议。
聂小倩嘴角噙笑,也不说破,干脆利落说道:“原来是王家妹妹,我叫聂小倩。”
被蒙在鼓里的王琼英见聂小倩直爽,顿时就叫了声“小倩姐姐”,皆大欢喜。
接下来王琼英就着丫鬟抱琴在店里收拾了一间客间出来,煮水烹茶,摆上各色时令果子,邀了聂小倩进去。
两人品茗座谈,互诉了年龄,王琼英小了几天。王琼英自觉与小倩姐姐一见如故,心甘情愿坐实了妹妹的名位。
说起家中境况,她又不禁对这位来自青华县,与家中姥姥相依为命的小倩姐姐更加钦佩了。
她当然是不知道聂小倩实际上不是与一位姥姥相依为命,而是被一个“姥姥”挟持了性命。
既然正式相互认识了,一直在等待时机的聂小倩顺水推舟,将竹篮里的文稿取了出来。
王琼英接过好厚一叠文稿,心中颇有些迫不及待。
她本就喜爱读书,见了新的文稿无不千方百计要拿来观看的,此番见了聂小倩这等容貌气度无双的妙人儿,先入为主的就认为聂小倩文如其人,写的必定也是奇文,期待就又增长了几分。
“上错花轿嫁对郎?上错了花轿,还能嫁对了郎?”
看了那颇具后现代风格的书名,王琼英心中存疑,不禁抬头看了聂小倩一眼,见她微微笑着点头,宛如得了鼓励一般,继续低头看下去。
“抬头的行文诗质朴平实,算不得好华彩。”王琼英心想,“不过小倩姐姐能拿出来,应能平里见奇,常里见险,陈中见新,朴中见色。”
王琼英能吟诗作赋,在诗词歌赋上的见识并不比一般的读书人短,自然是看得出来那行文诗写得不能说是很好,与市面上的那些词话相比并不出挑,但她不愿意弱了对小倩姐姐的文的评价。
如此想着,她朝正文里读下去。
《上错花轿嫁对郎》采用的是欲扬先抑的写法,不说义士烈妇,不讲孝子贤孙,无说教,无主张,只于情之一字着笔,与时下的小说相比,自出心裁,别具一格。
书里的两位女主角,李玉湖娇憨率直,杜冰雁温柔机警,让王琼英读时,感觉两位鲜活的女子形象迎面扑来,好像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一般。
然而就是这样两位好女子,却都或是为权势所逼,或是为钱银所迫,不得已嫁给不愿意嫁的人。
王琼英感同身受,看着看着就掉坑里去了,一时之间,看三国掉眼泪,为古人担忧起来。
然而在字里行间,于淡淡的忧愁之中,又隐藏着些许欢乐,并不是一味压抑到底。
特别是里面那些个儿唱词,还没唱开,读起来就忍不住想要先笑一笑,欢乐得紧。
而且随着行文的推移,情节纤巧变化,两位女子的命运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找着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一个人。
虽然还是有些风浪,但有情人终成眷属,夫妇一心同舟共济,总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小倩姐蕙质兰心,裙钗不让须眉,果然是写了一个好本子。”王琼英一口气读了小半后,回想着细细揣摩,只觉与行文诗的平时不同,正文里字字珠玑,句句锦绣,一时之间爱煞,不忍再读下去,怕一时读完,再没了寄托、念想。
直至丫鬟抱琴看夜色已深,出言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姐姐,小妹失礼,让姐姐久等了。实在是姐姐写的文章太过诱人,拿着就舍不得再放下。”王琼英歉意的说着,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尖,一个不注意就露出少女的活泼来,浑然没有了众人面前大家闺秀的端庄仪态。
“这本子写出来不就是让人看的,能入得妹妹之眼,已是邀天之幸,妹妹喜欢就尽管拿去。”聂小倩见王琼英确实是喜爱得紧,当下就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条路子看来是走对了。
得了聂小倩的允许,王琼英更是欢喜,不过她随即注意到客间帘外的一个身影,笑容变淡,柳眉就微蹙了起来,转头对后面的抱琴低声吩咐了几句,抱琴去了外间。
没一会儿,抱琴拿了一个大大的绸布包裹进来。
王琼英站了起来接过包裹,放进聂小倩的竹篮里面。
聂小倩见状连忙问道:“妹妹,这是要做什么?”
“就是一些笔墨纸砚,姐姐平常写文章用得到的,就当是妹妹孝敬给姐姐的一点心意。”王琼英没有说什么润笔费,更没有说什么和姐姐谈钱,铜臭味太过,污了姐姐的耳朵这些话。
聂小倩打开包裹一瞧,除了王琼英所说的笔墨纸砚外,赫然还有十锭足色的大锭白银,沉甸甸的重手之极,怕不有百两之多,嘴角一下子就多了一丝苦笑的意味。
倒不是俗话说的什么黑黑眼珠子见不得晃晃白银子,而是她压根就没想过把小说写了卖钱。毕竟钱对她来说就是路边的石头,野草,多了就多了,少了就少了,于她无一丝挂碍。
她的心思很简单,就是把后世那些别具一格的故事写出来,悦人耳目而已。
她想着就拿眼去看王琼英,见王琼英神色坚定,知道她心意已定不会再更改,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早知道就不说自己家境清贫,和姥姥相依为命,以卖文度日这种鬼话了,可如今谎话说得太深入,导致积重难返。
既然推辞不过,聂小倩就只好接了随手放进了竹篮子里。
孰不知她的这般姿态被王琼英看在眼里,心上少不得又是赞叹:“小倩姐姐果是个不染俗物,冰清玉洁的奇女子。”
这家四宜斋是她父亲的铺子,她不好太过自作主张,不然就不会只是给了润笔费一百两。不过她已经在心里暗暗计较过了,不管这文以后发印了,卖不卖得好,都找些借口送一些儿补贴当作红利给小倩姐,必不教小倩姐短了过日子的物事。
在王琼英为自己的铜臭举动羞愧之际,四宜斋看店的王老夫子却在外面长吁短叹。
他最先想到的是县里那个姓卢的卖面郎,整日里穿街过巷,一年下来获利堪称甚丰,其实也就三五两,好日子却过得红红火火,听说还想要读书去考状元。
然后他想到县里的那些穷酸措大写的文章,一般就几文,十几文,高价的不过几百文,从未有过一个本子一百两这种天价的。就是县老爷,一榜进士,位列三甲,一篇文章的润笔费都才十两啊。
这个叫什么聂小倩的,都不知哪里来的乡下野丫头,写了两笔……唉,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王老夫子不是王琼英的老爷,也不敢自居老爷,心脏却隐隐作痛。
“姐姐要多多到这边走动。”
“好的,琼英妹妹,若是得了空隙必定来寻你。”
“有了新的本子,也要让妹妹先睹为快。”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