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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华轩弄得鬼窝似的,踏进门黑漆漆一片,满屋子药味儿不算,懿嫔也有神神叨叨的。皇帝还记得头回见她,大冷的天,穿件秋袍在园里踢毽子。那时是垂髫,年纪还不大,人一纵,长辫子在身后摆动开,很灵巧活泼的样子。现在瞧瞧,瘦得骷髅头模样,乍一见吓人一跳。
“这是怎么了?”皇帝问边上嬷嬷,“天儿好,怎么不开窗通风?这么憋着,没病的也憋出病来了。”
“不行!”懿嫔忙拦下来,缩着脖子,“春天粉尘多,阿哥经不住。”
皇帝皱了皱眉,那头奶妈子抱了孩子来给他瞧,一副牡丹金玉富贵缎子打成蜡烛包,孩子直挺挺绑着不能动弹。帝王家讲究抱孙不抱儿,他侧过去看,阿哥很瘦弱,半张着嘴,喘气声呼呼的,拉风箱一样。他心头沉甸甸的,瞧了懿嫔一眼,“这是你们南方的做法?把阿哥包成这样,绑着你试试,你能熬得过一天?”
懿嫔听皇帝声气儿不好,咬着帕子,“奴才也是没法子,阿哥受不得寒,一冷喘得更厉害,这孩子怕是……”
“胡!”皇帝斥道,“生死有命,能不能带大是后话,朕瞧你是疯魔了,这么困着他才是嫌他命太长呢!”扬声叫长满寿,“你打发太医上景阳宫候着,让德妃过来抱孩子,这就去办。”
长满寿扎地一跪领命去了,懿嫔听了尖声反对,“您不能把毓恒抱走,他是我的命呐!我千辛万苦才生下他,他又有病,放到别人跟前我不能放心。”
皇帝心里烦躁,冷声道,“这原就是祖上的规矩,你要改?皇后倒是和朕求情,五阿哥有亲娘照应更好些,可是你瞧你怎么带的孩子?还有你底下那些人,这么可劲儿折腾他,捂着就能不犯病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成什么体统!”
提起皇后触到了懿嫔的痛处,她捂着肚子嚎哭起来,“我做了错事儿,把好人当坏人了……这会儿悔得什么似的。”又跪下来,拽着皇帝的袍角道,“奴才有冤屈,求主子给我做主。头前儿您不在,皇后主子又因三阿哥的事給圈禁了,宫里主事是贵主儿,我有冤没处申。我自己是不打紧的,就怕贵主儿对五阿哥不利……”
皇帝怔了怔,“你起来,有话慢慢。”
懿嫔道是,被宫女搀起来坐在绣墩儿上,两手仍旧压着腹。朝他看一眼,欲言又止,转过脸对嬷嬷道,“把东西拿上来让主子过目。”
精奇去了又来了,漆盘里托着一方白手绢,到皇帝面前跪着往上呈献。皇帝探身看,帕子中央摆了支绣花针,除了两头锈迹斑斑,别的倒没什么特别。他疑惑的问,“有什么头?”
懿嫔的脸白得触目惊心,呆呆瞧着那针,突然又惊恐的调开视线,声调低低的,颇有些瘆人,“这针是奴才传官房1时从身上掉下来的,您瞧,在我肉里埋着,都已经生锈了。打从毓恒落地到发现这根针,里头有一个多月时间,起先一直是恶露不断,奴才只当是秽血没有流尽,没曾想是这东西作祟……我现在落得一身病,肚子见天儿的疼,发作得厉害了,连腰都直不起来。恐怕这针不止一支,只是藏得太深,找不见罢了。”
皇帝又惊又骇,这种事是头回听,他的后宫里居然有人使这么阴毒的手段?他猛站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一气儿完。”
“叫我怎么……我连想都不敢想了。”懿嫔放声大哭,哭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抽抽搭搭道,“奴才娘家和皇后主子娘家有过节,这个万岁爷是知道的。都生孩子就像鬼门关里转圈,闹不好就要出人命,所以奴才人之心,怕皇后主子借机下黑手,连着床都没敢往长春宫禀告。可生孩子要有接生的搭手,找产婆子也绕不过管事的去,就打发人知会了贵主儿。贵主儿别往外声张,她那儿使人来料理,当初四阿哥也是那拨人迎来的,都是女科里的能手,让奴才放一百二十个心。奴才信得过贵主儿,就踏踏实实等着孩子落地了。生孩子真叫疼,到最后下半身都疼没了知觉了,奴才那时候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屋里一团乱。接生的产婆嫌奴才底下人碍手,三下两下给支开了。奴才自个儿连话都不出来,也由她们去了。后来孩子生出来,给那些人打了赏,就让她们散了。本以为没什么事儿了,肚子疼兴许是生孩子落下的,谁知道……奴才太害怕了,这根针是没扎住,掉下来了,那扎住的呢?天知道里头还有多少!奴才这辈子叫贵主儿坑了,您可怜可怜奴才,给奴才一个公道吧!”
懿嫔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好好的女人变成了这个样儿,简直让人不可思议。皇帝对宫眷没有大感情,但终归伺候过他,给他生了孩子。听她这番哭诉,登时从头到脚都凉了。密贵妃残害后宫,手段毒辣堪比万贵妃,这样的恶妇,还要等三阿哥的案子水落石出么?光凭这一宗就能治她的罪!
懿嫔重又跪下磕头,挪着膝盖往前蹭,“主子,不单是奴才自己,还有毓恒的病症儿也古怪。奴才家里几辈子人,没有一个得过这毛病。宇文家这头也是的,上下那么些人,听过谁有哮喘么?孩子出娘胎也是那路人接手,既然能给我扎针,收拾个毛孩子有什么难的呢?”
正着,门上太监进来回禀,“延禧宫静嫔娘娘外头侯着,有要事求见万岁爷。”
皇帝给这骇人听闻的事震得回不过神来,心里又怒又恨,料着静嫔急吼吼过古华轩来,十有八/九带着什么内情来了,便比了个手势叫传。
静嫔进门来抚膝一蹲,“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又看懿嫔一眼,“懿姐姐,半个月没见,您气色不大好啊!我才刚在门外听到一儿,您和主子五阿哥的病症呢?其实……”
懿嫔见她半吞半含,一瞧就是知道些底细的,心里徒地燃起了希望,急道,“其实什么?主子在,还忌讳什么不能?五阿哥这样你也看见了,我求你给指条明路,好让孩子在皇父跟前叫叫屈。”
静嫔觑了觑皇帝,自己心头也直打鼓。本来她是打算明天见机行事的,可人算不如天算,听懿嫔找了皇帝,她预感密贵妃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果然在廊庑下听见他们这番对话,密贵妃运道坏,连扎针这样挖空心思的勾当居然都能要人发现,那就没什么可的了。天要亡她,自己不能坐等着被她供出来。还不如趁乱踩上几脚,一气儿把她踩死,自己先脱身再。
她忐忑的叫声主子,“奴才知道些事儿,一直不敢,后宫先前是贵主儿掌事,我怕多嘴给自己惹麻烦。现如今主子要彻查,下定了决心开发祸首,奴才这才壮了胆儿来面见您……我前阵子上贵主儿那里串门子,偶尔听见一个嬷嬷漏了嘴。要叫孩子得喘症很容易,孩子出娘胎喘第一口气,拿狐狸毛镶进鼻子眼儿,捂住嘴,孩子一吸气就能把毛带进肺里了,往后大罗神仙也治不好……”她看见皇帝变了脸色,暗忖着反正到了这步,横下一条心或者还能杀出条生路来,便加油添醋道,“贵主儿见不得别人生儿子,懿嫔大着肚子的时候就算计过。年前灯笼库井里死了个宫女,好像还是礼贵人在尚仪局带的徒弟,就是因为撞破了贵妃的奸计才给弄死的。主子大约要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她跪下来伏在他面前,“奴才有罪,奴才做了密贵妃的帮手。那天贵主儿使了太监给礼贵人送食盒,奴才凑嘴提起了主子娘娘,回来后贵主儿就胁迫奴才,逼着奴才把那天的话赖个干净,要不然就把奴才拖下水。奴才没法子,才有了后来装病,推搪自己在两位王爷跟前胡话的事儿。从三阿哥薨到您回銮,这里头十几天时间,奴才也零星听到古华轩的首尾,所以知道五阿哥喘症的由来。”
皇帝站着几乎要打晃,一个贵妃,居然在他的后宫只手遮天整出这么多事来?他以前觉得她虽骄纵难驯,毕竟跟了他这么些年,也不十分的讨厌她。近来对她诸多怀疑,他心底终归还是有一份期盼,希望凶手不是她。哪知道所有猜想都是真的,她是个养不熟的,在他犹豫的当口狠狠咬了他一口,獠牙穿破皮肉,咬碎骨骼,甚至切断他的命脉。两个阿哥都毁在她手里了,她尤不满足,还要栽赃素以,试图把第三个也推进火炕里。这样歹毒的心肠,死一万次都不足以洗清她的罪孽了。
懿嫔顿足痛哭起来,“主子,您都听见了?我的毓恒是招谁惹谁了,一落地就叫她这样糟践!那个毒妇,烂了心肝的淫/贱材儿!她这么害我们母子,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她!”
古华轩里闹得这模样,跨腿进来的德妃愣住了。长满寿看皇帝失神忙上来搀扶,嘴里絮絮念着,“主万岁爷消消火,保重圣躬要紧。”
德妃臂弯里搭着春斗篷,看见里头这副光景以为是懿嫔不叫抱孩子,站在那里进退不得,“这怎么话的?不是我闹的吧?”
懿嫔拉过德妃来,连哭带比划,把前因后果和她了一遍。德妃听得直抽气儿,抚胸道,“天爷,这样坏的心肠,亏她是个做娘的。”
事到如今也该有个决断了,皇帝推开荣寿问静嫔,“你的都是真话?敢不敢和密贵妃对质?”
静嫔勉强定了定神,咬牙道,“奴才句句属实,没什么不敢的。”
“好。”皇帝头,边往外边道,“着慎刑司上储秀宫拿人,家里的事儿别张扬,叫上几个办案的王爷,咱们关起门来开衙设堂。”
抬辇往南,一路风火回到养心殿,进门的时候头都有些晕眩了,一则痛心,二则愤恨难平。对于密贵妃,他自问没有地方亏待她,怎么就张罗出今天这场好戏来呢?她这会儿不在眼前,要是够得着,恨不得立时给她一刀以解心头之恨。至于静嫔,不早不晚这个时候跳出来,只怕也不是如她自己的那么清白。
王爷们得了信儿来得很快,连纵带跳的进了养心殿。朝上一看,万岁爷脸色阴沉,嘴唇紧紧抿着,一句话都不。这种情况,大致能猜着是怎么回事,转折就在这位静嫔身上。几位王爷抹袖子打千儿,皇帝叫起喀,睿亲王睁着大眼睛打量她,“怎么着,静主儿的伤寒好了?不胡话了?”
她摇摆不定,给爷们办差费了好些手脚,瞧见她自然很不待见。静嫔自己也知道,僵着脸欠了欠身,“对不住王爷们,我是有苦衷的,过会子你们就知道了。”
密贵妃从养心门里进来,左右两边有慎刑司太监督办着,却不见她有一丝狼狈。高昂着头颅走在汉白玉甬道上,笔管条直的身形,像十六岁进宫应选时的模样。到了殿前蹲福请个安,转过脸来看静嫔,嘴角挂着讪笑,“真巧,你怎么也在这儿?”
静嫔有气短,不过她镇得住,仍旧从容的冲她行礼,“给贵主儿请安。回贵主儿的话,我是从古华轩那头过来。先前去瞧五阿哥,五阿哥在襁褓里喘得可怜,您知道我心善,一个没忍住,把上回听的事儿给抖出来了。”
早就知道这人靠不住,其实这些日子来提心吊胆的受够了,这案子早晚要查出来,自己也做好了准备。只是临了栽在这汉人蹄子手上,实在让人憋屈得慌,更对她自诩心善嗤之以鼻。天下人死绝了也轮不着她来装善人,这么个两面三刀的玩意儿,也敢给自己贴金,好意思的!她没有如静嫔预料之中的手足无措,那没出息的表现早在得知她往古华轩见皇帝时耗尽了,现在连命都豁得出去,还有什么可怕?
她生了孩子保养得好,鹅蛋脸变成了四方脸,嘴角往下一耷拉,活像个灶王奶奶,慢声慢气的搭腔,“五阿哥的病症我也知道,宫里太医都传遍了,没一个有能耐治的,我这儿也着急上火呢,敢情你有辙?还是又有什么常人没听过的仙方儿要进献?”
睿亲王一听来了精神,“什么仙方儿?是能叫人长生不老的,还是能叫人生出儿子的?”
睿亲王是个垫窝儿,俗话了,老大傻,老二奸,舔嘴磨牙是老三。太上皇儿子多,别的摒弃不算,最看重的只有三个。东篱太子自不用赘述,一条道走到黑,做和尚去了。行二的是宝座上那位,为人是好是歹,大伙儿心里知道。至于最这个,溜须拍马挑事端他最在行,冷不丁的一句话,也能把人心窝子杵得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