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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是习字时间,三个小小的翠绿色身影齐刷刷围在桌前,兰花写一个字,她们跟着学写一个。
兰草偷偷睃视小奶奶,发现她今天反反复复一直盯着书中的一页看,看着看着,眼神就虚渺了,好像神思已经离开了这间屋子,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兰草自己也时不时走神,白表哥走了,回清州府去了,这一回算是他在柳府做客盘庚时间最长的一次,从前的时候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和兰草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丫环没什么关系,兰草也从来没有在心里关注过那个人;现在,他来了又去了,其实和兰草还是没什么关系,一切如旧,但是兰草的心里怎么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惆怅呢?这惆怅像寒冬里最轻的雪瓣儿,在冷冷的空气里独自悄悄地飞落,没有人感知,没有人看到。
兰花今天教了四个字,黑白,红绿,是和颜色有关系的,她说女孩子家常绣花,还是先掌握和生活最密切相关的字儿吧。
白,白色的,白子琪的白,兰花给她们解释字义。
兰草望着那个白字,忽然心里一阵怅然,一阵喜悦,反复地写这个字,一边写,一边在心里悄悄叹息,他就那么悄悄走了,也不来告个别……其实她明白自己有多傻有多可笑,人家是大太太的亲外甥,是堂堂的世家子弟,他来角院那也是为了大太太的事儿才来这里和小奶奶坐坐,现在没事儿,人家自然该回家去了,难道临走还有必要来这里和她们这些小女子话别?也许,在他的眼里,她们什么都不是,连小奶奶都是。
白,白色的白,白表哥的白……幸好这一丝爱意刚刚萌发滋生,时日不长,还能理智地克制,她狠狠地咬咬牙,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自己一个人的痴心妄想,是白日做梦,是不知天高地厚,乘早就断了这念想吧,安守本分,要是叫兰花等窥破心事,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大笑话呢。
浅儿爱闹,笑嘻嘻望着兰草满满一张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白”字,嘻嘻一笑,“兰草姐姐,为什么独独只写这一个字?这个字有什么好?”
兰草顿时脸上一热,忙忙往白字的中间插进去一个歪歪扭扭的“黑”字,声音故意很漠然,“它不是最简单吗,先易后难,这样不对吗?”
哑姑把一张刚刚写完的宣纸晾在一边,微微仰头,目光望着兰草的脸,猛然被这清澈透底的目光撞上,兰草忽然心里一虚,刹那间心跳得厉害。
冷风拍打门帘,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声气:“请问,柳万公子的少夫人可是住在里面?”
打起门帘,谢玉林一脸正容站在门口。
几个婢女深感意外,兰草赶忙搭帘子做出一个相请的手势,兰花拎着一张宣纸,“谢先生请止步,我家小奶奶身子不爽,不宜见外客。”
谢玉林一愣,退后一步,目光透过门帘,看到屋里花团锦簇挤着好几个女子,最里面的绣凳上,一个淡绿色长衫少女,面色清淡,站起身来正目光淡淡地望着自己。
这就是那个小哑巴了?
她昏死的时候自己曾给她把过脉,那时候记得她好像穿一身新媳妇的大红色,就算昏迷了,那样子也给人傻乎乎的感觉,眼前这女子,却好像陡然长大了好几岁,尤其那表情,那气韵,哪里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更像是一个已经长大的闺中女子,稳重,沉着。
谢玉林本来是一口气奔过来的,想不到要吃闭门羹,叫他怎能甘心,只能轻轻抱拳,刚要说明所来事由,兰花举起手里宣纸,面容笑吟吟,声音脆生生,“先生想知道的,我们小奶奶已经写在纸上,请先生带回去慢慢看吧。”
谢玉林这辈子坐堂、出诊,没少出入大户人家的后堂、卧室和闺房,却从来没有吃过一个十来岁哑巴的闭门羹,他真是有点微微的气恼,只能接了那张纸,也不等回去看,就站在屋檐下看了起来。
细细的蝇头小楷,写的不怎么好,却也不差,看样子写的时候很用心。
谢玉林粗粗一口气看完,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又从头看,这一回看得很仔细,好像每一个字都需要细细地研习摸索,冷风吹得梅树指头索索抖,梨树的枯枝也摇来摆去,他青色长衫的下摆一个劲儿飘荡。
他终于看完了,抬头来看屋门,门帘已经落下,只有冷风在那帘子上轻轻荡起一道道波痕,就这样无声地做出了送客的姿态,谢玉林微微一笑,也不逗留,转身就走,单瘦的身子似乎更瘦了,就像被一阵冷风刮跑一片干树叶子。
屋里门帘内的哑姑却忽然望着那远去的身影轻轻矮下身子,做了一个恭敬相送的姿态。
四个丫环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这究竟算咋回事。
为什么对谁都淡淡的小奶奶,忽然对这个人这么恭敬。
但是小奶奶做完了这个动作,已经起身坐回桌边拿起书又在看了,样子还是那个样子,淡然,冷漠,仿佛刚才的事情压根就没有发生过。
四个丫环只能把疑惑装进肚子里。
盼到夜晚关门后,兰草端一盏茶放到桌边那个身影的手边,压低了声音,轻轻唤了一声:“小奶奶——”却欲言又止。
哑姑抬起头来,“有话就说吧。”
这话在兰草肚子里盘庚一天了,再不问她肯定今晚睡不好觉:“小奶奶,今天,你怎么知道谢先生会来所以提前写好了回答的话在纸上等他,还有,你究竟写了什么,我听外面有人议论说,谢先生从我们角院出去一路笑眯眯的,越走越高兴,好像捡了大元宝,等他见过了大太太,大太太也乐呵呵的,所以才吩咐今晚的饭菜给各院都加了一荤一素一汤呢。所以下面那些人都在悄悄说大家是沾了你的光。小奶奶,你……我……我是在想……那个……”
兰草忽然变得结巴起来。
哑姑无声地看着她。
这个小丫环,和她刚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时候相比,短短几十天时间,她明显成熟了,稳重了,做事儿不再凭着一肚子热情莽莽撞撞的了,她小小的脸上时不时浮起一层沉思的神色,说话办事都不会那么毛毛躁躁的了,瞧她,明明心里郁闷纠结了一天,现在才终于来问自己,要是换做以前,她肯定早就迫不及待地追着自己问出一串为什么了。
哑姑起身,倒半盆水,拉过兰草那对儿小手泡在热水里,滴进去几滴梅瓣膏,在一股清香润滑中,轻轻搓洗这双小手,泡好了,捞出来,擦干净,再细细地抹药粉。
兰草安安静静任由她处理,这药粉效果奇好,已经有了效果,那些冻疮明显在好转。
“那个谢先生,他是个大夫。还是个好学的大夫。所以我敬重他。当然,这敬重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只是我现在不能确定,所以不能说。你明白了吗。”
结尾明明在发问,却好像并不等待兰草的回答,兰草听得糊里糊涂,只能迷迷糊糊点着头,是好大夫,所以敬重他,所以对他恭恭敬敬送别,既然心存敬意,为什么又不叫他自己看到这种敬意呢,却在他已经离去了却才远远地表达敬意。
有太多的疑问,兰草不敢问,小奶奶愿意说的,她自己会说出来。不愿说的,问了也是白问,就像自己刚才一开始问的那些疑惑,小奶奶轻轻地绕过去了,不给她答案。
“兰草,打明儿起,你跟着我学医术吧,专门给女人看病,难以怀孕的,月事不调的,习惯流产的,胎位不正难产的,我一样一样教给你。有一天我要是不在了,你可以凭借这项手艺自己挣钱吃饭,再也不用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这番话惊得兰草小小的身子在簌簌颤抖,毛茸茸的睫毛下泪珠一颗一颗亮晶晶滚下来,“小、小奶奶,这怎么可以?我、我……奴婢这么笨,再说还是姑娘家呢,怎么能给妇女看病呢,我可听说女人家生孩子,是要把裤子褪下露出那个地方的,那、那奴婢可不敢看她们的身子……”
紧张得直冒汗珠子。
好像有人逼着她现在就生一个孩子出来。
扑哧,哑姑笑了。
这笑容把她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兰草惊喜地望着她,“小、小奶奶,你笑了?你一直不笑,原来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哑姑亲昵地打一下她的头,“傻妮子,真是孩子话,一个人怎么会不笑呢,只不过要看心里有没有让她笑得起来的事情呢——说定了,你明天开始跟我学医,先从草药开始。反正你们这里也没有西医西药、医疗器械一类可学,那些手术刀啊助产钳啊架子床啊无影灯啊什么都没有,唉——那就先掌握最基本的药学吧。”
兰草结结巴巴:“小奶奶,西医西药是什么?医疗器械又是什么?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刀啊钳啊床啊……哦,是不是那种高高的木床?其实我们这里是有的,只不过西北寒冷,不适合睡床,才高高地搁置起来了……”
哑姑愣愣听着,好像听迷了,忽然啪一拍自己脑门子,“哎呀,我忽然记起什么来了——哎哎哎,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再说一遍!最后那句,最说一边!”
一把抓住了兰草衣领,样子急迫,恨不能把那句话从兰草嘴里掏出来。
兰草被这大幅度起伏的情绪吓得够呛,不过她还算机灵,“奴婢没说什么啊,就是说、说咱府里有床,木头雕花床,据说当初老太太从南边嫁过来时候带来的,来了不合适用,就高高地搁置起来了,现在存在……”
“哎,对了!”哑姑一声高呼,啪一巴掌落在兰草脑门子上。
“记起来了,就这句!高高的,对高高的,高高地……”
她却忽然又打住了,狂喜的神色一刹那间又转换了颜色,嘴里喃喃念叨着“高高的”三个字,她忽然奔到桌边,抓起笔在纸上快快地写,“高高的”,“高高的”……写了一遍又一遍……手在抖,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笔了。
兰草看着这情形顿时想起万哥儿发病的前兆,心里一阵惧怕,难道,万哥儿把病过给了小奶奶?哎呀,那可就糟了,苦命的小奶奶……
小奶奶在拍打自己的脑袋,一巴掌一巴掌,拍得通通通响,眼里显出无比痛苦的神情,喃喃地:“兰草,兰草你知道吗,我记起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我喝酒了,烂醉如泥,其实我没有喝那么多,我平时一点都不贪杯,是有人下药了,下在啤酒里,只两杯,我就醉了,在黑屋子里,接着是一阵颠簸,在爬坡,然后一阵眩晕,高空抛物,重物下坠,风在耳边呼呼叫……灵魂出窍……陷入昏迷……我记起来了,那是我们医院妇产科的楼顶上……兰草,我终于知道了,我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了,那么我就可以又怎么回去了,但那可是几层高的楼房啊,现在叫我到哪里去找那么高的地方?这可是古代啊,建筑不发达的古代……”
兰草扑上来一把抱住她胳膊,眼泪汪汪,心里说外间都偷偷议论说万哥儿那傻病是能传给别人的,尤其是夫妻之间,所以他就压根不能娶亲,现在可好,可怜的小奶奶,怪不得她近来总是很怪很怪,原来已经沾染了万哥儿的傻病啊,这可怎么好?
兰草脑子里零零乱乱想着,嘴里不由得冲口而出,“小奶奶,你不要慌,是不是要找一个很高的地方?奴婢知道哪里有,咱灵州府就有,那是一座塔,叫慈母塔,很高很高,比府衙门前的旗杆还要高,不知道那高塔是不是对抑制小奶奶的病情有好处呢?”
一双手翻过来紧紧抓住了兰草的胳膊,抓得那么紧,紧得钻肉,疼得兰草吸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