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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看完那叠纸上的文字,陷入沉默。
柳桐倚得到冀实同意,将信转给燕修桂淳阅读,复长长叹息一声。
“祸端多由贪念起。若此信与信中内容属实,此案当真曲折。不过,先需验证是否为栾生乳母所写。”
冀实微颔首,燕修桂淳也从纸上抬起视线,露出赞同表情。
众人查办案件的时间或长或短,但都知道,很多案件,特别是大案,往往有许多伪证,其中最棘手的一类就是编故事的人。
燕修道:“卑职以为,栾生案结案甚久,大件的证物有无存留难说,不过此案系大案,一些纸张证物,如这妈妈临死前写过指认梁氏是凶手的那张纸条,可能与卷宗封存在一处,说不定能找到。”
桂淳附和:“大人思虑周详,燕兄亦说得极是。需得找出证据。卑职办差这些年,真是见过不少稀奇人,连自个儿跑出来说自己是大案凶手的都有,更不用提那些非瞎说自己瞧见了什么,要当证人的,还有那些写传奇故事的。”
穆集亦开口:“吾经手或见闻之奇案,难比几位大人与二位捕头,不过也遇着过如捕头所说的这等人物。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记得也是好多年前,南边出过一桩大案,叫什么蝴蝶美人案,就是有这类人出来作怪,因为闹得太大,后来刑律中还添了几条。”
张屏、柳桐倚和桂淳同时看向了他。三人神色各异。
桂淳先道:“卑职惭愧一提,大人所说可是明州的蝶花美人案?若是此案,卑职曾有参与。”
柳桐倚再微怔,又望向桂淳。
穆集道:“应是如捕头所言,吾记得不太准确,就是有人捡到一本美人图册,册中女子被人依序杀害,都穿着蝶花衫裙……”
桂淳抱拳:“正是掌房大人说得这一桩。说来还是桂某参与查的第一个案子。”
穆集浮起客气神色:“真真甚巧。此案忒奇,某常于书册上读到,又屡听人提起,屡闻屡惊叹,不想办案的就是捕头。”
桂淳道:“大人抬举,卑职那时候比当下更是草芥一人,跟着打杂跑腿罢了,论真连个查字都算不上。”
柳桐倚凝视桂淳:“当年查办此案的是督军衙门,莫非桂捕头出身军中?”
桂淳爽快道:“回大人,卑职确实在南边军中待过两年。后来因一些事儿,脱籍回京,再之后才蒙恩到刑部当差。”
张屏亦看着桂淳。桂淳性格爽朗,又不失缜密,行动举止都与一般人不同,他早就猜到其可能出身军中。但没想到桂淳曾在明州待过。
冀实微笑:“如此,断丞与捕头亦算有缘。此案,先柳府君大人亦是主查吧。”
桂淳也露出惊讶神色,跟着向柳桐倚抱拳:“卑职唐突请教,先老大人可是曾在江东知府任上?”
柳桐倚道:“正是。先严当时奉命到明州查此案,不过先严到达之时,这案子已经快要破了。”
桂淳起身恭敬向柳桐倚一揖:“先老大人太谦虚了,此案若无柳府君大人,万万不能顺利结案。卑职失敬,当日只远远瞧见柳府君大人风采,至今铭刻于心。”
柳桐倚还礼,又道:“捕头谈吐洒脱,浑然京城风范,我亦未想到竟捕头曾在刘侯爷帐下,镇守东南。”
桂淳道:“禀大人,桂某确实在东南军中待过,但系程帅帐下一卒,未得有缘为刘侯部下。卑职在南边那几年,学过几分精致,可惜天生粗人,回京多年,又都忘得差不了。让大人见笑。”
柳桐倚再客气几句,心绪暗暗波动。东海侯刘侯爷镇守东南,按朝廷惯例,会另派一系兵为督。先怀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兵部尚书程柏就曾在东南为督帅。柳桐倚本以为,桂淳被王侍郎派来挖京兆府墙角,必是王砚的亲信。刘侯爷与王太师政见不合,无甚来往,可他的孙子与王砚打小一处玩,还曾一同被称做“京师六魔王”。若桂淳曾在刘侯爷麾下,到刑部被王砚看中也在情理之中。但未曾想桂淳竟出身自程柏军中。桂淳提到的明州案,正是发生在程柏做督帅之时。
穆集似是无意地提起这个案子,却透露了桂淳的出身。
刑部、兵部、怀王府、太师府、东海侯……
种种关系若隐若现,令柳桐倚不由得多想,又唯恐确实只是多想。
这厢张屏也仍在看桂淳,念头却很单纯。
他对这些暗涌的浪潮及流系全然无知,因而无觉,他只是在想蝶花美人案,这个案子他早就数次听别人说起或在书中读到。
常村正和巩乡长亦识时务地出声凑趣。
“惭愧小人无知,蝶花美人案小人曾听人提及,都说是十分离奇大案,侦破此案的大老爷当真是英明如星宿下凡。但一直未知详细。”
“老朽亦耳闻久矣,都道盛世明君,贤良辅佐,才能让这样的案子得以真相大白,但也无福详知究竟。”
冀实抚须微笑:“如此须得桂捕头来讲。我亦只从卷宗上读过此案,在座无人能有桂捕头所知详细。”
柳桐倚又微皱眉。连张屏都有一丝纳闷。
冀大人一直在把握问话方向,若略有偏离,都会被他引回正题。黄稚娘所住的屋子涉及数代人,其中暗藏诸多与而今案件之关联。常村正和巩乡长刚讲出缘起之一代的大略过往,按理说应当顺一顺思路,再往下,黄郎中、黄稚娘、丁小乙、潘氏、增儿,蔡府,都是关键。
蝶花美人案确实大案,但除了柳桐倚之父和桂淳曾经参与过之外,看来与当下所查毫不相关。穆集似是顺道提起,冀大人竟未将话题引回,而是让桂淳详细讲述。
饭间不谈公务?冀大人刚拿出了那叠书信。
让常村正和巩乡长稍微歇歇,安生吃饭?
这些席面规矩与人情施放张屏不擅长。他念头这么一转,暂将疑惑存下。
桂淳说了几句“卑职糊涂”,“当日只是个跑腿的,连打杂都不算”等等的谦逊话。
冀实与穆集都让他不要谦虚,想听他一说,或有很多他们不知道的细节。
巩乡长与常村正亦再表示十分想听。
如此一轮后,桂淳方才推脱不过,开始讲述。
张屏一边吃菜一边默默聆听,桂淳所说大致与他之前所知相同。
此案发生在十几年前,明州突然出现一名凶犯,在夜晚杀害年轻女子。
明州系海港大城,客商云集,十分繁华,大小街道店铺林立,通宵开业。因居民多为商户,民风亦甚开放。被害的女子都是良家民女,已婚或未婚皆有,皆是在晚间出门逛市集的时候被人掳走杀害。
恰好这时明州知府犯事去官,衙门里的数名官吏跟着一起丢官或下狱,新知府和新任官员都还没到任。因明州乃商贸大港,暂调来的官员都只着重管户、工、礼等公务,使城内商贸税收民生文教不受影响,或处理些紧急的商贸官司买卖纠纷之类。刑狱事务确实暂有凝滞。
凶犯正是挑准了这个空档,开始犯案。
衙门一时半刻拿不到凶手,城中一些富户雇佣护卫保护自家女眷,更有被害女子的家人雇人私下调查这些案件。
被害女子的家人和担心自家女眷安危的富户又互相联通,竟要成一股势力。
朝廷亟命督帅府衙门与镇守此地的兵营一同临时接手明州防务。
按律,军营与督帅府衙门本来绝不能干涉地方文政,但案子的走向已有些敏感,明州城汇集万国客商,安稳为第一要务。朝廷特批督帅府衙门先行调查此案,并亟调江淮知府柳知暂时兼辖明州事务,接续查办。
桂淳谦逊地道:“当时桂某算个闲人,也被派去查案。头一回参与刑案,挺忐忑的。”
柳桐倚不动声色地听着,他读过父亲留下的卷册,据他所知,当日能参与查案的都是督帅府中干练机敏的军官和精兵。绝非桂淳谦称的这般。
就在柳知奉命赶往明州,督帅府开始查案的时候,明州府衙刑房的人也生出了复杂的心思。
他们侥幸未被前任大人的事牵连,保住饭碗,偏偏这时候出了案子,还闹大了,如果督帅府和柳大人破了案,难保他们不会被问个怠职无能之罪,也一起去喝西北风。
于是明州府衙的捕快暗中各处调查。
某日下午,两名捕快在一间茶棚的角落吃茶,听到身后有人言语。
原来隔壁是一家食铺,与茶棚共用一堵墙,在食铺靠墙角座位吃饭的人,说话声恰好落进两名捕快耳中。
只听一男子声音道:“原不信这是真的,谁知道都对上了……你可莫对旁人说。”
另一人道:“劝兄还是去报官,莫说是为了救美人之命,若真是恶徒之物,他知道在你这,恐怕将有危险。”
前一人道:“我怕是假的,衙门当我假报官。或是真的,问我何处得来,他们正拿不到人,将我顶上,我可完了!”
捕快立刻奔到隔壁,拘住说话的两人带到衙门。一番审问后,两人扛不住招认,其中一人偶尔捡到一本小册子,里面都是女子画像,本以为是市集上常见的美人图册,一翻后发现,里面的美女都是本城人士,标注了姓名、住处、年龄等,前几页的女子正是本案遇害的。且纸页上附有字句,诸如“放荡”,“该杀”之类。
捕快即刻去搜那人家中,在枕头下翻出图册。果然如那人所言,册内共绘了十六名美女,画中的所有美女都身着蝴蝶穿花图案的衫裙,每幅画像后各留有数页空白。唯独前五名女子,皆是本案已遇害的女子,画像后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详细写了如何杀害这些女子及□□不堪之字句,甚至还各配了一首小诗。
另外的十一位美女图绘旁有些已简略标注了小字,写了想如何杀害这些女子。
府衙刑房的捕快拿到图册,觉得可能是凶手所绘。
因为本案五位被害的女子,其中两名,遇害时都身着蝴蝶穿花图案的外衫或裙子。
但这一点无论是府衙还是督帅府皆没对外公布过。
图册作者却知道,应是凶手,或与凶手有关联的人。
府衙刑房对如何处置图册又起了争执。
一些人主张依此追查凶手。
捡到图册的人供认,是在码头附近的一家面馆中吃饭,于椅子上发现了那本册子,应是上一位客人落下的。
那面馆乃寻常食铺,凶手可能住在附近,且并非有钱人。
能做下此案,需有体力,不会是老弱病残。
还能写会画作得了诗,是个读书人。
此人又对蝴蝶穿花图案有某种执念。
如此可以联合户房,借口盘查城内青壮人口,由签名画押获得笔迹,查找凶犯。
另一些人则觉得应把图册交给督帅府,如此督帅府觉得他们很配合,又努力,说不定还会让他们一同查案。案子破了,不指望分到功劳,只要大人们觉得他们很顺眼,大家就不会丢饭碗。
两方正在讨论时,府衙刑房有个年轻的小捕快又看出一条线索。
画中所有美人身着同样的蝴蝶穿花纹衫裙,是城中一家绸缎铺锦华庄特有的花色。
桂淳简略地道:“那一年时兴这样花色的衣料,好多绸缎庄都卖,差不多全城的女子都有一件。”
张屏察觉到身边的柳桐倚定了一下。
他看看侧方,柳桐倚正端起酒盏,一副优雅从容的模样,似乎方才是张屏的错觉。
张屏又有些不解。
他知道桂淳方才的讲述是跳过了一段不太方便公开谈论的情节,在座所有听说过这个案子的人应都晓得,明白。
那桩案子发生前后的一两年,并非只有明州时兴蝶花图案的衣料,全天下的女子,连张屏所在的西北小县中的女子,都爱穿这样花色的衣裙。
此风潮的源头是先帝最宠爱的殷宸妃,玳王启檀之母。
据传,那年宫中赏花宴时,宸妃一袭百蝶穿花裙立于园中,锦绣群花皆比不上她的绝色容颜。先帝招画工绘下宸妃美貌,画工皆战战兢兢称罪,竟无人能画出娘娘美色之一二。
于是不久后,天下女子竞相穿着蝶花图案衣裙。
当下酒席之上,谈论先帝的嫔妃不甚合适,桂淳跳过这一节合情合理,为什么柳桐倚似是被惊了一下?
张屏准备过后再琢磨这其中是否有自己漏掉的关键细节,仍继续听桂淳讲述。
明州离京城虽远,但一直竞逐潮流。真正的百蝶穿花裙系百工巧绣,寻常人家连一寸都难买得起。民间各地仿制的大多粗糙,稍精致一些的,价格也非一般人所能消受。
锦华庄在明州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店,素以销售平价料子为主。他们有自己的工坊,设在南边比较偏僻的小村里,养养小土蚕,雇些本地织绣工,产的绸绢布料当然跟顶级工坊所出的精细料子不能比,却也算过得去,价格更只是江宁苏杭料的十之三四,所以挺受欢迎。尤其不太懂绸缎的胡番人士,觉得这样的实惠,一船船进货。
百蝶穿花纹这样的衣料,需得精织细作,本不是锦华庄所长。俗话说料工相配,如果料子不好,不值得精工巧作,必然粗糙,才打得出平价。若好工细料,价格必然不菲。
那时的女子们攀比时亦常常戏谑:“我着的是彩蝶戏花裙,你穿的是大扑棱蛾子扎猛子衫。”
所以刚开始时,明州城内比售蝶花衣料的绸缎庄都没把锦华庄放在眼里——凭他家一贯的作风,至多造出一堆五颜六色的大扑棱蛾子布罢了,何足惧哉?
谁料锦华庄偏偏出了一奇招,改织绣为印染。大东家亲自出面,请动一位名画师绘出百蝶穿花图,再雇闽地工匠精雕成版。锦华庄常年给胡商供货,特别擅长染印各种鲜艳颜色的花纹。许多染料系从海外进货,自行调配。他们在山沟里的工坊打磨技艺不辍,小土蚕丝织的绢绸轻软密实,只是色泽略微差点,经过染印也看不出来。
制出的第一批百蝶穿花绢料,有银红、粉红、藕荷、玉色、余白、兰花、蒲桃青、蜜绒等各样底色,亦有素色底,彩蝶栩栩,百花纷纷,色样亦不尽同,或浓或淡,或艳丽或清新。
这些衣料,又分两品,便宜些的只是平印,料子偏轻薄,一匹只要一两银子左右。
贵的料子更密实,印花有凹凸,压印金粉,更多几分奢华气质。
料子上架那日,锦华庄的东家夫人与女儿媳妇们都穿着这些制成的各样衣衫在店内,明州城的女人们都酥了。
一时间,满眼尽是蝶花色,街巷皆着锦华衫。
明州府衙的捕快大都有家有口,但因上司丢官,整日忐忑,妻女也不敢太多打扰。他们晓得最近女子们爱穿蝶花衣裙,锦华庄的布料卖得好,却没太留意细节。且不久后,其他铺子也制出了各类蝶花印染的料子。这堆汉子们瞧着,觉得都是印着蝴蝶花朵儿的布么,都差不多。
偏巧只有那个年轻的小捕快,有一位相好的姑娘,两家乃世交,二人青梅竹马长大,快成亲了。当地民风开放,年少男女相处不甚避嫌。小捕快见街上女子都穿蝶花裙,遂给未婚妻买了一块料子。那女孩自己做了件漂亮的衫裙,穿上与小捕快一起去看灯会。
两人正在路上走时,遇见邻家一位少女,见女孩身上的新裙子,便掩口笑道:“还未过门就学着过日子了,这料子仿得真精细,粗一看确实与锦华绢一模一样呢。”
小捕快这才知道自己买错了衣料,他那天见锦华庄铺子外排了老长队,临近一个小巷里的店铺也有这样料子,还以为自己找着了别人没发现的地方。原来不是正货。
他十分沮丧:“我不识货,让你遭人笑话。”
女孩道:“莫理她的话,她眼红我哩。我也看不出哪里不一样了,我觉得这料子漂亮得紧,你买的我都喜欢。”
但小捕快仍是又跑到锦华庄排队,总算买到了真正的锦华庄蝶花绢。他也晓得了锦华庄的绢上图案,蝴蝶的触须,蝶翅的花纹,还有花朵样式,都与其他绸缎坊的不同,且锦华庄用了番邦的染料,颜色也很特别。
那本图册上的美人图都是彩绘,女子们所穿衫裙上的蝶花图案正是锦华坊专有,衫裙的颜色与锦华庄绢料之色相近。
其他捕快得知这个线索都挺激动,遂推测,凶手或与锦华庄有关。
他们这里正议论,同衙门内早有人向督帅府上报了此事。
督帅府便派人到衙门将图册拿走,府衙的捕快更不敢隐瞒,将发现的所有线索及他们的推论都告知了督帅府的人。
就在督帅府正斟酌如何调查锦华庄时,又一名少女遇害了。
少女是图册中的美人,但不是第六位,而是第十位。
她遇害时并未穿蝶花裙,可她的母亲说,少女前段时日在锦华庄买了一块衣料,自己做了一件裙子,非常漂亮,妹妹喜欢,她就让给了妹妹。前日刚又买到一块锦华蝶花绢,正要再做一件新的,绣裙边的丝线用光了,她见当时天还没黑,有家针线铺就在离她家不远的小街上,便出去买,还说顺路给爹爹买点酒,帮母亲捎瓶药油,为弟弟妹妹带包点心。
谁知道就再也没回来。
她是被人扼杀,凶手杀死她后,如图册中所绘,在她颈上系了一条白绢,上面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浪浮女子,故作良家,该杀!
那块白绢,也不是特别白,有点发黄。请了数名懂行人判断,都说是锦华庄的绢,他们的小土蚕绢就是这种成色。
有些负责办案的人依据线索推测,凶手可能是锦华庄的人。
此人正值壮年,平日看似不甚起眼,也不富贵,或曾被娇妻戴绿帽甚至抛弃,或妻子强悍,或曾恋慕美貌女子而不得,于是在前来买衣料的女子中挑选一些特别出众的美人,绘画图册,继而杀之。
接续查案的人将锦华庄的人都查了一遍,还真查到了一个符合推论的——
锦华庄的帐房,廖山。
廖山读了多年书,但跟中了邪似的,一进考场就浑身发抖两眼发昏,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别人嫌他衰,没人肯找他教孩子念书。锦华庄的大掌柜跟他有亲戚,让他过来帮着记记账。
廖山三十来岁才娶上媳妇。妻子漂亮泼辣,天天骂他没用,给他戴绿帽,最后同一个客商跑了。
他平日沉默寡言,不怎么与旁人来往。记账的小房间在二楼,从窗户能看到进出铺子的客人。
锦华庄也预定送货,账册上有客人的住址。
帐房的管事和其他伙计说,廖山平时闷不吭声的,别人骂他几句他也不还嘴,不过有一回,店里的伙计开玩笑,聊到了窝囊男人大忘八之类话题,廖山突然大吼与之撕打,还砸了东西。感觉他是个「心里憋着火」的爷们。
办案的人找廖山问话,廖山满脸涨红,浑身颤抖,大吼大叫,确实很可疑,遂暂时将其关押。
督帅府的兵卒与府衙的捕快同到廖山家搜查,找到了笔墨画具颜料,绢绸和纸张,更有一包女子的衣衫。女衫裙都被利器划成了一道道。纸张与那本画册的纸张一样,有一叠纸上画着蝴蝶花卉图案。亦有凶手绑在第六名少女身上的白绢。
再询问廖山的邻居,邻居们都说,觉得廖山是个老实人,平时除了去店里,也不到别的地方,不与人来往。不过这时一想,也不能确定他一直在家。他走路动静不大,夜里出去也没人知道。
更有老邻居回忆,廖山的娘子经常嘲讽他,确实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往外去,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廖山说她跟人跑了。可也没谁看见廖山的娘子是怎么跟人跑了。
廖山的娘子喜欢蝴蝶和花朵饰品,邻居们都记得她常簪着一枝蝴蝶珠花钗,也会穿绣着绣蝴蝶花朵图案的衫裙和鞋子。
查案的人拿着这些物证和记录的供词审问廖山,刚把证物摊开,问了几句,廖山浑身抖了几抖,突然抬起头,哈哈大笑,道,没错,我确实是凶手。
说完这句话,廖山仿佛变了一个人,眼崩红丝,脸色紫中泛青。他咬牙切齿地说,其实他第一个杀的就是他娘子那个□□。
他说,那贱人打扮得妖艳,出去勾人,还逞刁口利,他就拿刀把她剁了,切成一块块,有的丢了喂狗,有的丢进海里喂鱼了。
至于那些少女,他都觉得这里或那里与他娘子有些相似。就把她们画下来,一个个除掉,免得她们去祸害别的男人。
桂淳叹了一声:“真是,差一点,就这么结案了。万幸诸位大人英明……”
主办此案的是程柏非常器重的一位史都尉,他一直觉得当下查的这条线不太对。
史都尉看过廖山的供词,都是审问的人先说出图册中女子的姓名,廖山才跟着复述,除了前五名被杀的女子之外,他也没在全无提示的情况下说对过其他女子的年纪住址。
史都尉亲自去审廖山,发现廖山疯疯癫癫,一问到关键情节,廖山就哈哈大笑,或嘶吼该杀之类。一点关键细节都没有。
廖山家找到的颜料与画册中女子衣衫的颜色对不上。找出的一些廖山的画作都挺丑陋粗糙,跟蝶花美人图册中的画风完全不同。
衙门的捕快说,犯人先招供又反口不认的情况挺多见,装疯卖傻也是让人以为他之前是糊涂了才招供。
史都尉未发表意见,心中又有一重疑惑。
他们在军中,尸首见得比谁都多,甚至一看伤处,立刻能知道是被什么所伤。
前五名女子,都是被利器杀死,死前意识清醒,经过剧烈的挣扎。凶手将她们擒住,拖到静处下手。
而第六名女子没什么挣扎的痕迹,她应该是被人迷晕后杀死的。
“此案若待先柳府君大人到来,也能迅速破案。可巧当时还有一个人也在督帅府中,想来听过此案的大人们都知道,就是那个写传奇的白如依。”
白如依,与西山红叶生、颠酒客并称本朝传奇三大家。
据推算,他应是这三人中最年长的一位。
书客们评价,传奇三大家中,西山红叶生文章第一,年纪最轻,人最神秘,毫无疑问是魁首。
白如依与颠酒客,谁是第二,谁是第三,就有些争辩了。
颠酒客故事最奇,文风最洒脱不羁,也同样神龙见首不见尾,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而白如依……
其实白如依的传奇非常精彩,某几部被评故事高过颠酒客,字句不输西山红叶生。
但,他不只有这几部著作。他也不只是写传奇。
白如依最有名的一点,就是他什么都写,从不挑剔。大多文士,都有几分孤高傲气,任你千金万银地堆过来,有些东西,他自恃身分,绝不会碰。
可白如依全无此类孤僻习气,随和入世,只要笔润给得够,甭管是财主家的门匾,还是杀猪铺的对联,他都欣然作之。
他的著作,从诗词歌赋到神怪传奇,从案头田头坟头到炕头。从《处事三十六秘诀》、《长寿七十二仙方》、《东都食谱》,到《秦淮芳影》、《天下山川纪》、《忆先君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只有你想不出,没有他写不了。
也因此,白如依备受争议,多有人说,论品格,他比不上颠酒客。
可若非他这般性情,他应早被奉为宗师,不必待到西山红叶生、颠酒客这两个年纪能当他后生的人成名后,才同被列为三大家。
穆集想着白如依的事迹,不禁向张屏瞄了一眼。
江湖传说,礼部禁书榜上排在前三的那部署名逍遥千岁翁的大作《洞府修元记》亦是白如依所著。当今天下唯有礼部有全本,礼部的官员每回查看此书,都得先配一罐治针眼的药。
又传言,而今的礼部侍郎兰大人刚进礼部时就被派去整理这套书。兰侍郎昔日颇有几分清高孤寒之气,也是凭借这股气质,使得先帝怜惜,将他一个罪臣之后点成了探花,又被他把柳老太傅的千金骗到了手。待到看完此书和禁书库中的其他一系列巨著后,兰侍郎像被破了功一般,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再端不出那股清寒劲儿了,自此渐成而今形容。
穆集觉得,此说实属夸张。
他从未见过兰侍郎,但显然当下形容的兰侍郎在朝廷里混得更开一些。若真是被《洞府修元记》等书所修,那不算破功,而是升华洗练。
穆集很盼望,哪天也能被洗练一番。
白如依当日在督帅府,是被请来帮程柏的爹程老太爷写种菜心得。
老爷子识字不多,但爱务农,爱写诗,想将自己的诗作与耕种体悟连缀成一书。程柏是孝子,想让爹高兴,又顾虑文章字句容易出问题,不好把握。有人向他推荐白如依,既有名气,又什么都写得,懂得各种分寸,为人开朗随和。程柏还不信,心道有这般名声怎能没点架子,下帖一请,立有回复,再聊聊酬劳,白如依欣然而至。待程柏见到,果然豪爽,与老太爷也谈得来。只是爱蹓跶,从帅府到城里,各处转悠,与人吃酒聊天,毫不拘束,想来也是写传奇的一点爱好。程柏吩咐左右,只要他不碰那些不能碰的,便随他去吧。
程柏日理万机,史都尉赶了个大早到府中报告查案进展,白如依也已经起身,在园中散晨步,迎面遇见史都尉,瞄见他手中的图册,端详了一下。
此一幕被程柏在厅中看到。待史都尉向他提及本案的种种疑点,程柏也觉得这本图册有问题,想起白如依方才的举止,便请他过来,没说案情,只让他看看图册。
白如依一看即道,作画之人是书绘出身,画带春意,但笔法一般,恐不得志。
所谓书绘,就是给传奇小说绘画插图。书绘图画成后,皆要刻板付印,笔法与寻常绘画不同。本来作画,极重笔势,落笔力道深浅乃判断绘者功力之关键。但书绘之图,第一看线,线要贯连圆润,疏密得当,好成版,印出图又不会被人觉得简陋。
所以说,白如依道,锦华庄的大东家是个懂行的,找了画书绘最顶级的古苍子绘百蝶穿花图,印花出彩夺目。其他绸缎庄请的名画师甚至有在宫里作过画的大家,但这类名家之画,雕成版即损失多半神韵,再往布上一印,又失几成色,印出都比不上锦华庄。
书绘图又一重乃人物形容,要「抓神」。书绘的图大都画得是文中最出挑的情节,所绘人物需令人一眼看得出是书中某人,又贴合故事场景,神态举动更似戏台上的人物,吸人视线,激荡人心。
蝶花美人画册中的人物,正是书绘的画法。
画中的女子虽然衣衫整齐,不过……
白如依暧昧一笑,往画册上指点。
这些女子的神态,都暗含挑逗。眉之形,眼之波,唇之启合,发髻式样,手指形式,站或坐倚之姿,乃至微侧半露的颈,略露裙外的足,皆是画了不少春色图画的人才懂的笔法,所谓勾笔是也。
史都尉不禁问:“如此懂行老练,必然也算得一号人物了。为何先生要说他不得志?”
白如依摇头:“懂是懂,这些入行即得懂,不明白吃不了这碗饭。不过此人天分一般,人绘头大身短,形僵无韵,可惜了这些美人。钩亦下得浮白,品格太低。应是只接得粗活。”
程柏也忍不住道:“都杀人了,心中对这些女子定是极恨,或故意未往细腻有情处画。”
白如依一挑眉:“谁说这个画图的是凶手?这本册子的绘者显然是个接活的,拿了什么人的银子作画,美人图笔法中都含着谄媚,题字明明写着狠戾之词,却绵软毫无凶气杀意。至于说他为何不会杀人……恕在下明白说了,这本册子是蝶花美人案的证物吧。某这几天在城中多听人谈论,前五名女子皆被利器杀死,生前曾被虐打过。可绘图的仁兄体虚手抖……”
他指点程柏和史都尉看某页的美人衣褶,再某页图中的领口袖口,又有几页的手臂及裙衫纹路,都有反复描画与前笔勾连的痕迹。
“这些线,刚学画的绘工亦能一笔勾出,他个老画师却连连复笔添涂,定是手抖。这活他下了本钱,用的颜料都不便宜,换了数种笔,着色战战兢兢,仍有不少错涂处,又设法覆盖。运笔与勾线功法一致,是他亲自涂的,没有小徒弟。成图如此,笔润不会高,连这样的活都十分奋力,定为生计接很多活,连天加夜赶工,体虚孱弱,失意,常喝酒,手抖,街上十岁的孩子都不一定能打过,何来旺盛的精力血性,掳走数名年轻女子杀害。”
程柏沉吟,史都尉问:“如此,雇他画图的才是凶手?”
白如依摇头:“谁行凶前还会请画师先画一本图册?某大胆一猜,雇佣之人,应意在蝶花而非美人。请大帅和都座先查查那些与锦华庄有仇的绸缎铺。”
程柏颔首:“若如先生所说,这本图册根本与凶手无关,即能解释,为什么前五位女子被害的情形与第六位不同了。”
因为根本不是同一个凶手。
程柏与史都尉议定,兵分三路查案。
第一路,查前五名女子被杀案,暂将图册线索从调查中摘出;
第二路,追查图册真正来源和绘者;
第三路,单独查第六名女子被害一案。
三路并行调查,第一路和第三路乃重中之重,仍由史都尉主查,每日汇总报于程柏。
第二路,因全城的绸缎庄可能都对锦华庄有些怨气,只能从画图的人查起。程柏不想打草惊蛇,派出两拨亲兵,一拨扮作豪商,打听何处能买到与锦华庄所用同样的染料。另一拨亲兵假扮客商亲随,到城中书肆购买房中秘册,特别强调,家老爷不好酸腐,只要粗白些的。
桂淳咧嘴道:“某就是其中一个去买书的。”
燕修道:“看来桂捕头当时饱了不少眼福。”
桂淳道:“桂某又不懂画,买回来,还是白先生看。”
他们搜刮了一堆,白如依逐页阅读,翻到一本名曰《农家乐事》的其中一页,喜道:“是了!”
这本画册绘图者署名「采桑居士」,但应不只有一两人作绘。
白如依再亲自去书肆翻看书册,发现「采桑居士」中画得最精的一人常用名曰青城子,凡他绘图之书中,皆有一两幅画,或某些画中的个别场景人物,是美人图册的绘者所作。
兵卒们再调查谁常于青城子来往,顺着摸出了一名画师。
此人姓甄,名仁美,当时年已五旬,年轻时在本城画馆中作画,因嗜酒好赌,欠下赌债,被赌坊打断了手臂,虽然后来接上,平日生活不受影响,但作画便会手颤,前程尽废。
青城子与他有点亲戚,有时候会帮衬他一二。
亲兵们找来甄仁美的画作,对比确认,蝶花美人图的绘者确实是他。
甄画师多日前就失踪了,不知是被灭口了,还是跑了。
查颜料的那队亲兵查到,给锦华庄供货的是一名珊斯国的商人速也里里。染料利润薄,速也里里乃因自己是布商,在珊斯及商道上的小国中都设有布料工坊,他本人也在钻研染印,又爱好绘画,与锦华庄大东家交情不错,每趟带来一些异国染料,也会将这里的染料带回去。明州城的胡商本只有他一人做这样生意。
锦华绢热销后,城中绸缎庄几乎都来找速也里里买过染料。他现有的染料早已被买空,亦有很多胡商也打算倒卖染料。
图册上与锦华庄布料色彩相近的颜料,应该也是速也里里所售。
于是由史都尉出面,与速也里里吃了一顿饭,聊了聊。
速也里里十分聪慧,道,原本不应透露客人姓名,但锦华庄的大东家是他兄弟,他们珊斯人也很看重生命,所以破例一次。他这次带来的颜料几乎全部给了锦华庄。锦华绢热销后,很多人找他买,但他已经没货了,只有两家拿了一点存货做样品看色。
但这两家绸缎庄都不承认干过这事,辩道,自家绸缎庄比锦华庄买卖大,也知道速也里里跟锦华庄的交情,敢光明正大下订,就不会做亏心事。且不说干这样缺德事,顺着一查就出。他们绸缎庄也做了好多蝶花纹料子,现在工坊还在赶工。寻常人谁管什么花纹这里那里有差别,若觉得不吉利,肯定所有蝶花纹的布料都不会买了。他们主营精细布料,料子成本比锦华庄高,把碗砸了,他们赔得可能比锦华庄多多了,哪个傻子这样坑人?
这时白如依通过自己的门路得到消息,锦华庄的东家是通过一个叫鲜戴的中间人请到了绘百蝶穿花图的古苍子。
鲜戴亦是个商人,主营印售各类经文善语吉祥图画,多用到绢缎,常委托锦华庄的工坊制作,更认识很多文士画师。
锦华绢风行后,鲜戴自恃有功,以为能从锦华庄处拿到额外的好处。但锦华庄的大东家一向抠门,未能满足鲜戴所想。
古苍子乃书绘宗师,对待画作严苛求精。他绘版印彩画每一图会作出线绘图和一样或多样彩图。线图供雕版,彩画为工匠比照填色之用。锦华庄蝶花绢格外出彩的几样颜色其实是古苍子拿到锦华庄特有的颜料后预先调出的。颜料由鲜戴转交。
从甄仁美家搜出证物可知,他曾帮鲜戴画过吉祥画。
甄仁美的邻居作证,之前确实看到鲜戴出入甄仁美家,因为甄仁美平时没什么朋友,邻居看到鲜戴才会特别留意。
附近的酒肆亦作证,前段时间鲜戴曾请甄仁美吃过饭。
督帅府立刻将鲜戴拘来审问,并让图册中女子的家人辨认。
结果,所有女子的家人都说见过鲜戴。
鲜戴被拘后格外恐惧,痛哭流涕地招认,确实是他让甄仁美画了图册。
但他真的没杀人。图册中的女子之死与他无关。甄仁美为什么不见了他也不知道。
鲜戴说,锦华庄的百蝶穿花绢卖得如此好,他并没有特别邀功,只是发现此商机可以延续。他向锦华庄的大东家推荐其他画师,大东家推说需再斟酌。此后他又想了几个主意去跟锦华庄聊,锦华庄那边都说没时间,以后再谈。莫说大东家,连个像样的主事或掌柜他都见不到了。
未过多久,他发现锦华庄绕开他直接请古苍子绘图。大东家更让自己的小舅子接手找寻其他画师。
鲜戴十分恼怒,觉得锦华庄大赚这一票,十成的功劳里,自己也能占上一两成吧,连个额外的红包都没拿到,就被当作过墙梯扔了。锦华庄做这么大买卖,岂会不懂事,只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罢了。
他想,既然爷爷能帮你请得画师成就你买卖,自然也能让你在这块儿栽个跟头!原是锦华庄看轻爷爷的报应!
正好这时连接有少女被杀,鲜戴便心生一计,请画师将这些少女画成图册,暗示她们都是因为穿了锦华庄的衣料才遭毒手。
他做吉祥画一类生意,兼带宣称懂点风水布置。常有人从他那里买神像经幡,让他到家中帮忙安放。
被杀的五名女子他刚好都见过,记得模样。
图册中的另外十一名女子本人或家人,也曾在他那里买过画。鲜戴挑她们,一是这些女子漂亮,二来,她们或她们的家人曾或多或少地得罪过他。
甄仁美穷,没怎么接过大活,不会轻易被人凭笔迹抓出,口风也紧。正好找来绘图。而且甄仁美手废了,画得不怎么样,但绘画多年,甚有眼力,只要看过一眼某个人,或大致告诉他外貌特征,他就能把像画得与本人有几分相似。
图册画完,鲜戴收买了一个孩童,让他钻到爱听书侃大山的闲汉们常光顾的那家饭馆里,找个角落丢下。
凭他的经验,闲汉们捡到这样的册子,必会分析传阅,再上交官府。
反正锦华庄大小得有点麻烦。
桂淳感叹:“当时桂某听他招供,都觉得不可思议,竟能想出这样的主意。也不怕把自个儿坑了。”
鲜戴确实把自己坑了。
任凭他哭天抢地赌咒发誓,只请人画了册子,按照当时的证据,他都是杀人案最大的嫌疑人,且失踪的甄仁美也有可能是被他灭口了。
若非程柏查案如用兵,分三支并进,可能鲜戴早已做鬼,连累子孙罪籍。
几乎是鲜戴被抓的同时,杀第六名少女的凶手找到了。
程柏、史都尉、白如依讨论案情,定下查案方向时就都觉得,这名凶手可能是最好抓的。
他肯定与图册有关,如此便有几种可能——
其一,他是画图册的人;
其二,他是看过图册或得知图册内容的人。
第二类人中又可再细分。
之一,他和捡到图册的那两人有关;
之二,他和府衙有关。
再抛开图册线索,只看第六名少女被害前后。
已查证她没有情郎,不会借口买东西绕去和情人私会。那么就是在去针线铺来回的路上遇害。
按照她与家人的商议,她会去四个地方,针线铺、粮酒坊、医馆、点心铺。
点心铺离她家最近,稍远点是粮酒坊,再远一点是医馆,针线铺最远。
她去那几家店铺都只能走大路,街道上有行人和巡卫,街边也没有拐角暗道可埋伏,当街掳人难度较大。
最大的可能是她进了某家店铺,被迷晕后遭到毒手。
这四家店铺都说,她到过店里,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至于篮子里有没有东西,店铺的人都说没留意,也不记得她出门后往哪个方向去了。
有位老妇声称当时买卤味回来,见少女从针线铺出来,还同她打招呼。
但这位老妇是针线铺女铺主的婶娘,有可能是为了帮针线铺洗脱嫌疑。
另外三家店铺都无人作证看到少女从店内出来。
除这四家以外的其他店铺,恰好都有确切证据证明少女那天傍晚没到过她们店里。
凶手应就在这四家店铺中。
按照常理推测,少女先被迷倒再遇害,擅长用药又备有药材的医馆第一可疑。
其次点心铺,买点心可能会尝,品尝的点心中含有迷药。
再次只有针线铺有证人,也显得很可疑。
打酒的地方,少女不会多停留,但店主是个瘦削老者,形容略猥琐。
以此再联系图册线索。
针线铺,女铺主是一名爽利女子,一手好针线。听闻她相公多情,与针线铺所雇的女子曾有些不清不楚。女铺主同相公厮打过。其夫可能见过少女,起色心,将其迷晕,或之后杀了,或女铺主发现,是她杀了少女。
而且,女铺主夫妇都识字,针线铺中有凶手绑在少女尸体上的白绢。
但没发现针线铺老板夫妇与图册有什么关联。
医馆,店面不大,只看些头疼脑热,卖点小药。当时有一名郎中,一个抓药伙计在店内。两人有可能合伙在店内迷晕少女,也可能郎中或伙计尾随少女,在路上下手。
郎中和伙计都识字,郎中有妻子儿女,伙计与爹娘同住,药局中没找到白绢,但这两人家中都有白绢。郎中娘子和伙计的母亲分别作证说白绢是自己的。
郎中去鲜戴丢下图册的那家面馆里吃过面,认识面馆老板。伙计的弟弟在捡到图册的两人被衙役拿住的那家食铺做跑堂。而且捡到图册的两人谈话并被抓住时,伙计的弟弟正在附近一桌服侍,有可能听到。
点心铺,是一位老妇所开,她相公早逝,儿子残疾瘫在床上,独立支撑做点小买卖。老妇与少女家关系不错,少女的母亲常和她聊天。少女家常买她做的点心。
老妇识字,家里没有白绢,她每日忙着做买卖,没时间做针线。
老妇和她儿子与图册也没什么关联。
粮酒坊,当时店内只有一个掌柜。掌柜六十余岁,身小形瘦,两只水泡眯眯眼,一个酒糟蒜头鼻。被问话时眼神飘忽,丧妻半年,正托媒人寻觅续弦,常去烟花之地。
掌柜识字,家中没有白绢,连白布也没有。但他娘子刚过世半年,如此倒显得可疑。他声称是亡妻之后太难受,见了白色就心里堵,都给扔了。
他与丢下图册的面馆、捡到图册的两人谈话并被抓的食铺都有生意往来。府衙里也有人在他家买酒。
史都尉决定把四家店铺的人都审问一番。
问话的地方在府衙公堂,史都尉十分谨慎,请了当时在府衙代处理公务的一名文官和府衙的捕快一起到场。
白如依也跟了过去,府衙的人不认识他,以为他是史都尉的幕僚亲随之类。由他在一旁听审。
针线铺女铺主与其夫辩称,当日女铺主之夫一直在家中,宅内仆人都可作证。女铺主之夫为了证明自己没罪,更供认他目前的相好是家里的一个奶娘。女铺主当堂撕打其夫,被拉开后又狞笑道:“都座英明,老娘回去就休了这狗男人,绝不会为他开脱。不过他一生尤爱吃软饭,杀人的胆子是没有的,而且他不喜欢清纯的丫头片子,偷鸡摸狗,只偷妖娆骚货!”
史都尉道:“你觉得他负心,却仍为他开脱,不忍看他背罪,实乃贤妻。”又注视其夫,“惜你有眼无珠!”
其夫正热泪盈眶,女铺主嗤道:“都座谬赞,小妇人没这么宽的肚量!这狗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穿全花老娘的钱。他滚出门老娘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他,成全他和那贱人,倒要看他俩如何过活!”哈哈大笑数声。
史都尉命人将女铺主请出,拖走其夫,把开点心铺的老妇带到堂上。
老妇人道,少女丹娥是她看着长大的,打小就是个讨喜的孩子,长大后很亲人,见谁都打招呼。怎么人就没了呢?她们家有阵子没来买点心了,那日傍晚过来时,自己已经快关铺子了,丹娥进来称了两包酥点就走了。
史都尉问,丹娥当时有无拿着其他物品?
老妇人道,丹娥手里提着个篮子,但里面有没有东西,自己没留意。只觉得她挽着像是挺轻的。
医馆的郎中和伙计互相作证,那晚轮到他们两人值夜,后院有个小厨房里留了饭,两人一道吃了。丹娥走后不久,又有两三个人来抓药,都是住在附近的老邻居。半夜还有病人,是一家人吃席斗酒,儿子和女婿掐起来打破了头,老爷子拍桌看笑话,呛嗓子里一颗豌豆,差点背过气。儿子和女婿来不及包伤口,轮流背着老爷子跑到药局。到达后那颗豌豆已经不见了,推测是被颠出来,老爷子或吐出来或又咽进肚里了,但老爷子被颠岔了气。他们先帮老爷子顺气,再给儿子女婿包扎,折腾到天亮,这家人又拉着他二人去酒楼吃了顿大餐以示谢意。这家人和酒楼都能作证。
史都尉道,但已查到,从傍晚到半夜仍有好几个时辰没人到医馆买药,足够犯案。你二人都有嫌疑,不能互相作证。
郎中和小伙计都说那没办法了。
小伙计当堂痛哭,曰苍天无眼,他恐怕不能对父母尽孝了。
郎中亦落泪。
史都尉冷静地继续询问,丹娥进店时有无拿着什么物品。
小伙计抽噎着说,只见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好像挺空的,不过他也没细瞧。
郎中也是这般说。
史都尉又让人把他俩带下,最后传唤粮酒铺的掌柜。
粮酒铺掌柜叫屈,说丹娥那姑娘按辈分得称呼他爷爷,他在这条街做了几十年买卖,丹娥的爹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即便再禽兽,也不能做那样的事儿。丹娥这姑娘邻居人人称赞,都羡慕她爹娘有福气,养出这么个聪慧孝顺的好闺女,不知将来谁家有福,娶去当媳妇儿。真是想不到竟有人做这样的事……那一带算城里安静的地方,住的都是老街坊,平日里来了生人都会多看几眼,没见过有什么可疑人物。
史都尉再问当日情形,粮酒铺掌柜道,丹娥有时会来给他爹打点小酒,小姑娘家心细,说她爹这些天劳累,问有无不那么烈又滋补的酒。铺中刚好新到了金波酒,她沽了一斤。草民当时还问她,你爹平时只舍得吃寻常酒,怎的今日大方。她说她帮人家做针线,赚钱给爹爹买酒吃,我看这姑娘孝顺,勺里多给她添满些,约莫多了小一两。
至于丹娥当时手里有无拿什么东西,粮酒铺掌柜说,丹娥拎着一个篮子,现在再一想,里边应该有些东西。因为金波酒需得立刻封坛,不能多漏气,他当时正在封酒坛口,没留意丹娥出门后往哪个方向去了。
堂审暂告一段落,天也已到正午。史都尉与府衙官员到后堂用饭。
兵卒们将从嫌犯们的铺子里拿来的证物一一摆到厢房,白如依踱进厢房,斟了一杯金波酒,品道:“妙哉,久闻明州金波酒美名,品来果然不凡。”又去拿点心。
一个府衙的捕快道:“先生,这东西搁在证物房数日了,也不知有无被虫爬过,不好入口了。”
白如依道:“点心耐放,我吃酒需得东西佐之,这些一样不止一块,我吃一点不影响。再说可能里面有麻药,只当帮你们查验,若我一倒下,你们就破案了。”在点心堆里挑挑拣拣,还捏起放鼻子边嗅嗅。
府衙的衙役捕快不甚看得上他的行径,又不好多说,一个衙役道:“先生真会说笑,点心铺婆婆若是凶手,也不会还留着下了麻药的糕点。”
史都尉吩咐,要把铺子里的点心和食材都取来衙门,他们都觉得多此一举。
白如依挑出一块糕,掰下一点,放入口中,双眼一亮:“难怪能开铺子,确实好滋味。这点心里,加了酒或醪糟吧。”让众捕快道,“诸位尝一点?”
众人再推让,白如依似是无意地举着点心递了一圈儿,推到一个年轻的捕快面前。
小捕快婉拒:“先生不必客气。这婆婆铺子里的东西我常吃。”
白如依问:“你家住在那附近?”
小捕快不好意思地笑了,旁边有捕快道:“是他未来的岳母家在那里附近。”
小捕快低了低头,其他捕快正笑,却见白如依收回递糕点的手,示意亲兵将其他几块同款点心全部包起。
白如依又盯着小捕快问:“你有无对你未来的娘子或岳家,提起过蝶花美人册?”
张屏每回听人提到这个案子,说故事的人都会在这里停一下。
桂淳亦是在此一顿。
巩乡长和常村正立刻赞叹。
“何时看出的真凶破绽?!”
“莫非供词中有线索?”
穆集跟着感叹:“某初次听闻此案后亦是惊叹程帅与都座之明察!”
张屏没做声,偏偏穆集盯着他问:“张先生如何看?”
张屏道:“白先生问供之方法,在下十分佩服。”
穆集微笑:“以张先生之才华,想来初次闻此案时,即在开头猜出了凶手。”
张屏本想说,四组嫌犯中,谁是凶手非常明显,只是取证略难。又想起兰大人教诲——得旁人夸赞时,顺其话意的言语不必出口,简略谈及己之不足即可。
他便将谁是凶手非常明显的话咽了下去,只说:“此案,取证,问供,都不算简单。”
穆集轻叹了一口气,拱手:“张先生的境界果然与我等不同。”
张屏眨了一下眼。
他第一次听这个案子,还不到十岁,帮人跑腿送东西,路过茶馆,馆内讲书的正讲到这一段,他站到门边听。
说书先生讲到四组嫌犯被带到大堂,就留了个扣儿,曰,且听下回分解。
堂中人听得入迷,纷纷掏钱请先生加场,说书先生慢悠悠品着茶,他徒弟团团抱拳道:“诸位,家师带小的途径贵宝地,讲这一篇书,只为与各位爷交个朋友,结场缘分。实是家师上了岁数,嗓子与精力都不济。这才暂想一歇……”
座中立刻有人喊,等不了,听不到真凶今天晚上都睡不着。愿意出钱帮先生润喉。
张屏不知这是钓术,以为先生真不讲了,掉头要走。却被一名喝茶的客人唤住:“门口的小友,请也进来。”一把将他扯进门内,亲切问道,“你听了半晌,也想知道,对不对?”
张屏后来才知道,这个混在席间假扮客人的是说书先生的同伙。这番举动江湖行话叫下粘网,他们在本城新开买卖,讲第一场书,行里的迷信,第一网要粘得一个不漏才大发利市。连张屏这蹭书听的小娃娃也不能跑了。
那客人和蔼地问他:“你想不想听先生往下讲?”
张屏点头:“想。”
立刻有人拿钱袋砸着桌面喊,先生,看这小娃娃都盼着听哩,我连他的钱也一道出了!
众人跟着起哄,场中气氛热烈。
那客人再和蔼地问张屏:“你是不是好想知道凶手是哪个?”
有人吹哨,预备着拍桌叫好。
张屏道:“凶手是那个卖点心的婆婆,一听就知道。”
这句话出口,周围陡然一静,那人抓着张屏的手一重,神色狰狞起来。
张屏挣扎,有人道:“小孩子乱猜,何必计较。”
那人扯了扯嘴角:“你这娃娃,还挺爱瞎编。”
张屏道:“不是瞎编,肯定是那个婆婆。”
那人松开张屏,将他提出门外一摔,张屏重重吃了一跌,咬牙没吭声,正爬起身,堂上的说书先生忽袖手走来,将他拉起,牵进门,俯身拍拍他身上的灰尘。
“小友之前听过这个故事?”
张屏摇头。
说书先生盯着他的双眼,和气地问:“你为何说,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婆婆?”
张屏道:“四个铺子里的人都说那位姐姐来买了东西。点心和酒沉,买东西肯定先买轻的。她应该先去了针线铺和医馆。点心铺离她家最近。酒铺和点心铺中她会先去酒铺。点心怕压,最后买,放在所有东西最上面。”
有人笑道:“小娃娃的想法有趣,如此,那位卖点心的婆婆为何要说姑娘到过她的铺子?若说没去过,反而可以嫁祸给其他人。”
张屏道:“她知道那位姐姐去过之前三个铺子。她觉得如果说没有,上一家店铺的店主说了实话,那么查案的人会推测,被害的姐姐是在从上一家店铺到这一家店铺的路途中被杀害的,她的嫌疑会增大。不如也说有,她就和其他人的嫌疑一样了。”
说书先生的瞳孔一缩,沉默片刻,再缓缓问:“那你觉得,要如何抓住凶手?”
张屏道:“不知道。我觉得,那位婆婆毁灭证据,会丢掉针线和药。做饭的人都喜欢用酒调味,她可能会留下酒,只扔掉酒瓶。酒的味道都查不多,很难将她定罪。”
说书先生再问:“她为何要杀那个姑娘呢?”
张屏摇头:“不知道。”可能那位姐姐什么地方得罪了婆婆吧。
说书先生浮起一丝微笑:“若婆婆是凶手,她如何知道图册的内容,按图册的方法杀人?”
张屏再摇头,他听到的内容,没有直接的线索。
说书先生亲切地道:“猜不出了?”
张屏道:“只是猜的话,可能,有知道那本图册的人和她提到过这本图册。会不会是那位捕快未来的娘子住在那位婆婆家附近?”
说书先生眼中放出异样光芒,搭在张屏肩头的手一紧,片刻后,仍很温和地问:“你为什么如此猜呢?”
张屏道:“先生方才说了一大段捕快和他未来娘子的故事。一般故事和戏文里,这样的人物后来都会再出现,与要紧的情节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