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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与柳桐倚、燕修、桂淳一道出了公堂。丰乐县的衙役不远不近地在他几人附近磨蹭,都想听一耳朵张大人对案情的分析。
这案子显然没完,后面的故事必然不一般,众人跟在茶馆里听书听了半截似的,心里痒得很。
但张大人一脸严肃,嘴抿得像个河蚌,众人指望桂头儿或小柳大人引他说两句,岂料这二位尚未开口,一名府尹大人身边的文吏现身唤道:“府尊着小人传话,请柳断丞和张先生往三堂一趟。”
张屏有些意外,暂时别过桂淳燕修,与柳桐倚同往三堂。
二人自侧方回廊绕到后院,到得三堂时,谢赋与杜知县已在其中。
冯府尹和沈少卿仍在上首端坐。左侧乌木束腰小方桌旁的素圈乌椅上另坐着一人,竟是隔壁察院的袁监察。
柳桐倚与张屏先后一一见礼,冯邰示意左右退下,合上厅门。
“方才堂审过后,有些案情相关需得说明,方才好继续审问嫌犯,查寻线索。本府特意请来少卿、监察。着杜知县从顺安前来亦因为此。至于你……”
冯邰的目光落在张屏身上。
“你虽因过去职,但此案之前系你主查,谢县丞所知不多。为免来回转问麻烦,亦将你传到。”
张屏躬身。
冯邰又再扫视他和谢赋、杜吟菁三人。
“稍后所谈,涉及机密,若非案情紧迫,汝等本不应得知,知后绝不可外泄,否则将有何等重罚,汝等想能明白。”
杜吟菁忙连声说明白,又颤声说了一堆惶恐感恩绝不辜负府尹大人的浩浩恩典一定尽力查案等等的话。
谢赋附和着躬身,张屏亦深深一揖。
冯邰打断杜吟菁滔滔不绝的表白。
“汝等应已知晓,近日正在查办的几桩案件,与昔年顺安县境内的前两江督造副使蔡会家宅火灾案或有关联。谢县丞,本府先问你一事,你需如实回答——你此前任丰乐知县数年,翻修县内,唯独一块地,旧屋杂乱,但一直未曾翻建,府衙也不曾收到过丰乐县衙门预备整修此处的提案文书,为何?”
谢赋一愣,随即老实答道:“禀府尊,因那块地上的屋主多是丰乐县的旧家富户,且多为经商之人,他们见县衙拟定拆建,结拢成群,坐地起价。所开条件,下官着实无法答应。下官便先翻修他处,当时也想着,等周遭都建了新房,这一片的屋主看到,或会改变心意。”
冯邰又问:“县衙暂定不翻建之后,这一处的房屋可有过买卖交易或更换屋主?”
谢赋道:“甚少。那些屋主大都觉得此后还是会翻建的,翻建前买卖太不合算。下官不敢欺瞒府尊,那边的房屋一有转手,下官都会着人去与新屋主接触。这些结团的,撬动一家或能松动全部。但……下官努力数次,都未成功。凡交易更换,衙门户房皆有记录,可取卷宗呈阅。下官记得,应是有三户换过屋主,其中两户都是父母身故,子女承继。有一户两子同争此屋,厮打不休,还闹了官司。只有一处转卖给了京城一位都姓人家。”
袁监察起身向上首拱手:“此一处实乃御史台所购。”
谢赋呆住。
沈少卿微笑:“都者,督也。”
一旁杵着的张屏点点头。
冯邰盯着张屏的脸道:“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张屏施礼:“罪员逾越,冒昧请教监察大人,丰乐县捕快裘真半夜在家中遇袭。他说他逃到那片未拆的旧屋其中一处地道躲藏,是否为御史台所购房屋院内?”
袁监察道:“你所猜不错。”
张屏躬身:“罪员明白了,多谢大人。”
谢赋茫然地望着张屏和袁监察。明白了?明白什么了?他很不明白。
杜吟菁直在心中长叹,丰乐县的这二位真是绝了。
这时候连他都能猜出,谢赋上任后拆建县境,上面批得这么顺,或另有深意。
但这小谢偏偏就剩下了最关键的地方没拆,那地方的一处房被御史台买了他也没发现,还找御史台的人谈过价聊过翻修。丢人。
丰乐县的一个捕快半夜被人追杀,躲到御史台买的屋院内,肯定不是一般的捕快,恐与御史台有瓜葛。
这是把京兆府连着府尊的脸一块儿放到御史台脚下践踏啊!
还好,被罢职的小张倒像猜出来缘故了。但,这货明明特别爱不分场合高低地叭叭,唯恐显不出自个儿能耐似的。偏偏在此关键时刻,府尊亲自递话,让他多嘚嘚两句把面子找回来,他突然识相了,噎在最要紧的地方。
杜吟菁直替这俩货着急,忍不住想开口捧哏两句,把小张的话钓出来。
不过,他开口,显得太突兀,言之,无甚好处。不言,也无坏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杜吟菁继续袖手观之,幸亏袁监察很厚道,或是不想太削京兆府面子,伤了两个衙门之间的和气,见张屏不再说话,温声询问:“你看出了什么,不妨先说一说。”
张屏道:“罪员冒昧揣测——挖掘地道,或是探查地下是否有埋藏。加上方才府尹大人言及蔡府火灾之案。御史台是否在查找蔡府的财宝?”
袁监察再颔首,又起身向上首拱手:“下官奉命,暗中追查蔡府家产下落,未能知会京兆府,请大尹宽谅。”
冯邰道:“监察乃奉命行事,系权责所在,不必言此。如今既可说明真相,有需京兆府及县衙配合之处,亦请告知。只是本府尚有疑惑,蔡会之案,归属刑部,十余年前已结案,蔡家宅院所在之地转归蔡会的姻亲伉家所有,所以这些年京兆府与顺安衙门未再过问此案与蔡宅旧址,为何御史台仍在查?”
袁监察道:“回大人询问,内情曲折,下官只得简略述说——其实蔡会生前,即已被御史台调查。”
短短一句,透露了很多。
被御史台暗中调查的官员,肯定是某方面受到了怀疑。
八成是家产或作风上有问题。
“蔡宅火灾后,刑部结案。但蔡会此前被御史台调查,御史台有权查看卷宗。对蔡宅家产被匪寇抢掠一空之结论,确有质疑。”
沈少卿道:“大理寺亦查看过此案的卷宗。卷宗中写,蔡宅的家产被匪寇所夺,匪帮勾连,迅速散尽。剩下有零星器物,由蔡会唯一幸存的女儿辨认,再找工匠印记比对,证实系蔡家之物。”
袁监察凝眉道:“刑部从焚后的蔡宅处查到的遗存之物甚少,与御史台此前计算的蔡会家产相比,疑点颇多。蔡会有三子,长子次子均已成婚生子,火灾时都居住在那座宅院内。蔡会及其三子在外地仅有少数产业。即是劫夺纵火案的悍匪卷走了蔡家绝大部份家产,除却金银,应还有不少珍贵器物。短短时间如何搬运?也未能查到匪寇销赃的途径。”
沈少卿轻叹:“确实是个疑点。那伙匪寇也非京师及附近州郡的匪寇,在京师地界做下这般大案,将一座大宅杀掠一空,蔡宅中逃生之人目前也只知一位带着两口箱子的家仆。匪寇又能迅速销隐赃物,其狠毒手段,着实罕有。”
张屏再深施一礼:“罪员冒犯,不知可否求大人赐教,告知那伙悍匪的来历与详细。”
冯邰皱眉,柳桐倚跟着向沈少卿礼道:“大人,下官亦想请教。此案下官也未知详细,只知那伙悍匪本在晋地山中活动,劫掠客商,但一直未做下大案。怎会突然跑到京兆府?”
沈少卿和缓道:“此案久远,卷宗亦非轻易可查阅,你等确实难以尽知。那伙匪寇当年乃晋地知名悍匪,因当地官府追捕,沿太行山脉逃窜,竟流窜到京师地界。据刑部记录的匪首口供,他们想大捞一笔再暂时潜藏,打听到蔡副使曾任官职,宅院又在乡间,四周僻静,便起意下手。”
柳桐倚再道:“下官听闻,匪寇招认在蔡宅内安插了内应,下毒于水井中,先使蔡家所有人昏睡,再劫掠后防火。下官仍觉疑惑。蔡府所有人不可能是同时饮水,必有人先饮,有人后喝。后面之人见先饮之人昏睡,怎不生警惕之心,还继续喝水?悍匪又如何保证一整座府邸的人全部在同一时段昏睡。下官见过蔡家被焚之宅的图绘,算得广阔。匪寇竟能这般迅速把一座大宅搜刮一空?”
沈少卿无奈一叹:“你所说这些,皆是疑点。刑部卷宗亦未写详细,或是匪寇预先在蔡家安插了不止一个内应。”
杜吟菁躬身插话:“下官妄推,除了迷药之外,匪寇或还用了迷烟等其他手段。安插的内应预先摸清了蔡宅的财物所在。大人方才说,匪寇在晋地颇为知名,想来是打劫惯家,洗劫之后,把火点上,官府及附近人家肯定都以为蔡家走水,前去救火,他们即能趁机带着宝物逃跑。”
沈少卿微笑注视杜吟菁:“杜知县所言与卷宗上匪寇供词十分相近。”
杜吟菁羞涩垂下视线:“下官只是随口猜测,侥幸而已。”
冯邰面无表情端坐。
张屏再询问:“劫匪前来行凶,事后离去,都必有动静。尤其之后劫掠财物,定用骡马或车驾,周围百姓可有目睹?”
沈少卿道:“据卷宗记录,确有目睹。当日天色已黑,但附近一些村庄的百姓曰曾见有车马经过,刑部正是比对供词,才确定匪帮逃窜方向,将其等一网打尽。”
谢赋颤声问:“下官惶恐冒犯请教。这群劫匪可是在丰乐县被擒住的?”
沈少卿微摇头。
杜吟菁见谢赋和张屏两人轮流向少卿大人发问,着实显得不敬,唯恐少卿大人觉得京兆府的官员都不懂规矩,忙又插话道:“谢县丞竟然不知?是了,丰乐县衙或是无权查看这桩案子的详细。那伙悍匪在广阳县山中被擒,竟未离开京师地界,窝藏在山沟里。真是胆大。”
张屏问:“如此,怎能销赃?”
杜吟菁噎了一噎:“想是……匪寇自有黑招。或在山坳里找个地方埋了,深山好埋物。若非知情人,也难找寻。”
沈少卿道:“那伙悍匪被擒之处乃广阳县郊百峰山,刑部捕获悍匪时,在匪窝内搜出不少财物,之后有匪众招供,又挖出一些。”
但御史台之后看过赃物单册,与蔡会家产预估之数差距甚远。
杜吟菁道:“下官冒昧猜测,会不会仍有财物藏在山中?”
冯邰出声:“据本府所知,当时京兆府衙与广阳县衙门派了不少人与刑部同时搜山,未再有发现。”
百峰山乃一带山脉,绵延如卧龙,环护帝京,秀峰林列,或疏或密,故称百峰山。
“匪寇藏匿之处不远,即是天长顶莲化寺。连寺院之中亦查寻过。”
谢赋不禁神色一动。
沈少卿注视他道:“谢县丞何以忽然流露惊讶之色?”
谢赋一凛,沈少卿形容文秀,一派和熙如若春风的气度,与府尊之威严完全不同,但温雅随和之外,竟如此明察犀利,不愧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
他立刻答道:“回大人话,莲化寺乃京郊名刹,下官曾陪家慈前往敬香,方才听闻大人提及,不禁想起莲化寺的庄严气象与众多香客。”
相传,数百年前,有位高僧路经百峰山,途遇大雨。高僧在一棵大树下避雨,诵经打坐时,大雨忽停,满天沉压的乌云裂开,万道金色阳光垂照一处山顶,金光之中,一朵七彩流光的巨大莲花盛开于山颠,高僧顶礼膜拜,莲花化作一道虹光,没入云海。高僧遂发愿,在此山顶建寺,周围百姓目睹此异景,纷纷捐出钱财,惊动当时的皇帝。皇太后亦信佛,布施重金。未久寺院建成,皇帝赐名敕建莲化寺。香火鼎盛至今。
谢赋到任之前,把京师的几个县都逛了逛。陪着母亲去莲化寺上香的那日是某月十五,他们久闻莲化寺香火旺,提前一日到了山脚下小镇,想暂住一晚,次日上山。谁料想十四上午到了小镇,满镇都是客栈,他们竟订不到一间客房。
最后还是一位包下客栈整层的富商夫人看出他们母子品貌不俗,应是有些身份,豪爽地让出两间房给他们住,谢家随行的仆从也可以和富商的仆人一起混住,谢赋母子这才烧上了香。
谢赋亦因此感应到了千百年名刹的宝气金光。
譬如山脚小镇的客栈,地势最高,可尽情仰望天长顶的客房,在初一十五或浴佛节、佛祖成道日等节日前后,价格胜过京城的大客栈。
一盏用天长顶的泉水冲泡的茶,所售之价,能在寻常酒楼吃一桌不错的菜。
更不用说山下各种卖香的、卖珠串的、卖斗笠手杖的、卖吉祥物件的小铺。
天长顶周围的村庄,有些村民世代做制香、木雕、织印营生,把自家田地包给外人耕种。
若这些商户都老实按经营所得交税……
谢赋在心里大概算了算,一夜竟未能眠。
次日清晨,他被临近客房的念经声惊动,披衣推窗,见天际云霞绚烂,晨辉映照山顶寺院的琉璃瓦,宝光华彩,微凉晨风递送浅浅檀香,钟声庄严,雁群悠然飞过。
进香的人河蜿蜒不见首尾,向山顶缓缓流动。
另有几道细细支流,是喜好古迹文墨的游客前去赏看附近崖壁的雕像及历代名士留下的题咏石刻。
谢赋心中浪涛翻涌,满满的羡慕。
这样的宝地,丰乐县怎就没有一处!
忽地,他想到,丰乐县郊,有座姥姥庙吧……
唉,一念起之,即成因果。
都是我,歪了心。
谢赋收回思绪,再恭敬问:“下官不解,匪寇既然想藏匿在山里,应当选个没人烟的荒芜僻静之地,为什么选在莲化寺附近?”
莲化寺香客众多,天长顶附近景致甚美,数百年来众多文人雅客在崖壁留下字画题咏,又成胜景,不信佛的人也常来游玩。
怎么也不像适合藏身的地方。
沈少卿道:“据匪首供认,他们特意选在此处,匪众扮成香客游客,转运货物或销赃。因此,赃物才能迅速转出散尽。”
杜吟菁露出恍然神色:“下官明白了,这些穷凶极恶的悍匪竟然也懂得大隐隐于市的道理。火案之后,京城及各道路、州县都会严格排查。莲化寺乃佛门胜地,山下小镇热闹不输县城,初一十五及节时还有庙会。香客礼佛,多携带香袋等物,正好盛放赃物……如此,他们进能移转销赃,退可把财物埋在山里。狡诈,太狡诈了!多谢大人提点,下官茅塞顿开!”
沈少卿微微笑了笑:“本司仅转述刑部卷宗所录罢了。刑部当日多方取证,得到莲化寺附近商户村民证词,这伙匪寇作案之前已藏匿在莲化寺附近至少一年。”
杜吟菁脸上的表情又化作惊愕:“这……这是密谋已久啊!下官斗胆不敬地说一句,万幸莲化寺的清誉未因此着染污点。”
谢赋心道,姓杜的真会瞎琢磨,虽不知蔡家家产如何,但莲化寺定不会放在眼里。第一当然是几百年名刹的气度与僧人们的境界。其二,单是莲化寺的大佛像金身及大殿宝塔等处建造所用的黄金,就能买下一个县城。天长顶的田亩大部分是莲化寺的产业,种的粮食蔬果除却供给寺僧日用外,随缘散给信众,信众们争着布施,想将缘分结得更深……几百年来,仰仗莲化寺的香客们带来的经营买卖谋生甚至发家的人有多少,更是数不清了。寺僧们怎么也不可能当土匪的同伙。
沈少卿和缓道:“当日莲化寺的僧人们为刑部查案提供了许多方便。那伙悍匪无甚向佛向善之心,却的确在寺院附近游荡过。说来也巧,刑部从悍匪藏匿之处搜查出的财物中有一枝莲花钗,蔡家小姐认出这枝金钗是其母之物,之后又辨认了另几样首饰,以此为证,确认这群匪寇确实为蔡家火案的真凶。”
张屏问:“若蔡家小姐辨认出的证物不多,有无可能,这枝钗饰和其他器物是匪寇从别处获得?”
譬如,他们是从真凶那里得到的……
冯邰微微眯起眼,视线冰寒。
张屏躬身:“罪员冒昧臆断,请大人恕罪。”
沈少卿温声道:“无妨,听闻案情,心生质疑,乃常情也。刑部卷宗记录,匪首在蔡家小姐认出莲花钗和其他几件器物之前便已招供。但刑部并未因单有口供就给匪寇定罪,直到蔡家小姐认出证物,刑部又找工匠确定着实是蔡家之物,方才立为实证。尤其那枝莲花钗,乃蔡会续妻,蔡氏小姐之母特意找京城名匠订制之物,世上应无第二枝同样的金钗。”
张屏眨了一下眼。
柳桐倚道:“大人,下官再冒昧插话。下官由那枝莲花钗想到一事——有一年,大伯父过生日,下官与堂弟们凑了份子钱订了一匣墨作贺礼,墨锭上刻了下官与堂弟们作得一些拙劣小句。哪知没过几个月,三堂弟去给他外祖父拜寿,帮忙抄记寿礼,发现有一盒墨和我们送的那盒一模一样,墨锭上刻的诗句,有两句或改过一两个字,下官与堂弟们真是惊讶极了……”
沈少卿失笑:“此乃文房店老板的手段了,不知做出了多少一样的,与人说这是和柳府公子们所订一样的墨,诗句也是你们所作,送给柳侍郎当生辰礼的,定是好卖得紧哪。”
袁监察抚须笑道:“听得下官都想买了。柳断丞须向文房店要分成才是。”
沈少卿又凝视柳桐倚道:“本司知你说这段小故事之用意,便多说一两句那枝莲花钗的独一无二之处罢。此钗是蔡夫人为礼佛所制。”
蔡会先后娶过三位正室夫人。
蔡家仅存的血脉蔡小姐伉蔡氏与蔡三公子都是第三位夫人所生。
蔡三夫人虔信佛教,常去莲化寺敬香。刑部推测,或是蔡夫人在去敬香时,被游荡在寺院附近的悍匪盯上,匪寇继而起意打劫蔡家。
那枝莲花钗是蔡夫人请工匠打造的一套首饰中的一件,另有嵌宝珠花三件、簪一对、戒指一枚、项链一挂、手镯一对、耳饰一对。全套共十二件,专为去寺院礼佛时佩戴。唯独这枝金钗没有镶嵌珠宝,仅用纯金打造。
“金钗上的花饰是莲花化生童子,本应为一朵莲花中坐着一位童子,但蔡夫人请工匠做成了童女,女童的面容是蔡夫人幼年时的容貌。”
杜吟菁又恍然:“下官明白了。即便这金匠为别的妇人打造同样的金钗,他人应也不会用和蔡夫人相貌一样的女童金像,定要换成其他模样。”
张屏再一揖:“罪员冒昧一言。钗上饰花中的金像,应不甚大,样貌未必分明,如何能确定?”
冯邰的神色更又凌厉。
沈少卿十分随和地道:“本司正要说两处细节。之一,蔡夫人娘家姓钱,右侧额角上有一颗痣,莲上女童的后背衣领下有一祥云铜钱图案,右额角亦特意点了一粒小金珠,系金像铸成后用焊珠技法另外添加。”
寻常塑像,都是在眉心或额头中间处镶点珠饰,似这般额角饰珠的,只能是客人特意要求。
“巧得是,蔡小姐相貌十分肖似其母,额角相近的位置也有一颗小痣。”
所以,莲花女童,既像蔡夫人也像蔡小姐。或蔡夫人在女儿快要出嫁时打造这枝金钗,是为了寄托对远嫁爱女的不舍与思念,及有祈福之意。
“之二,全套首饰都有一个「蔡」字纹,依照蔡会笔墨镌刻。”
即便恰好有人找同一个工匠订了一枝莲花化生童子的金钗,要求将童子改成童女,或还觉得童女背后的铜钱祥云图案挺吉利旺财,保留了。但让金匠同样在童女额角点一颗金珠,这人也姓蔡,这枝金钗还得落入同一个匪寇手里,世上难有这般凑巧的可能。
“刑部据此将莲花钗列为证物,本司以为,可算严谨。”
杜吟菁叹服地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哪!”
张屏垂下眼皮。
袁监察接话:“刑部未能查出蔡会家产去处,御史台一直在秘密追寻。”
谢赋鼓起勇气问:“下官冒犯请教,御史台与大人为何觉得财物在丰乐?”
蔡家在顺安县,匪寇窝藏在广阳县,怎的最后来查丰乐?
袁监察道:“并非只查丰乐。京师各处,临近州县,皆被关注。御史台推拟了将蔡会家产运离顺安县郊或百峰山的种种方法路线,一一追寻排查。除了百峰山内和各水陆道路沿途可能有的窝点之外,多年前丰乐县有一处叫小亭口的地方,最值得留意。”
柳桐倚躬身:“下官不熟丰乐县境,特意从县衙借得一张地图,大人可准下官展开观之?”
袁监察微笑:“我正想向谢县丞要一张图纸,断丞已取,甚好。”
柳桐倚展开地图,冯邰冰冷的视线从谢赋、张屏、杜吟菁身上一一扫过。谢赋羞惭低头,张屏沉默不动。杜吟菁瑟缩了一下,飞快上前,与柳桐倚一道将地图固定在厅侧一扇屏架上。
袁监察起身到地图前示意。
“小亭口之所在,陆路便捷,有数条官道小路可往百峰山及顺安县。又有一水路,上通百峰山脚河流,下汇入百水河。百水河穿沐天郡,与宝丰县内的水路交汇,东可入海,南往江南。”
十分适合运货。
“且此地当年是工坊,人员混杂,每日都有器物从小亭口发往各处。”
非常方便将大批器物分散藏在货物中流转。
“周围百姓称,蔡会定居顺安县郊后沉迷制瓷,曾从小亭口的木器厂购买大量木灰。或匪寇正是假扮送灰工匠进过蔡宅。刑部查过这条线,木器厂主声称,蔡家都是自己过来取走木灰,他们从未送过货。木器厂负责烧木灰的是个姓穆的老者,系丰乐县人氏,但蔡宅火案时,他已中风在床。”
袁监察看向张屏和柳桐倚。
“大尹将柳断丞、张前知县等几位昨日问话卓西德的记录与本院看了。卓某供认曾随这位老者进入过蔡家。”
柳桐倚恭敬道:“是。只是下官尚不能卓西德的口供属实。据他声称,未有官府的人因此找他问话。”
袁监察道:“刑部卷宗记录简略,只说穆姓老者口不能言,询问其他几位负责烧制木灰及木器厂负责运送的工匠,都与厂主所言一致。”
冯邰问:“刑部没查过火灾前后几年内所有木器厂工人的名册?”
袁监察谨慎道:“下官未见档案中有全部人名记录。或许找过,但没留意卓西德。”
柳桐倚称罪:“下官疏忽,询问时忘记追问卓西德何时不在木器厂做工了,他离开的缘故也没问。”
冯邰道:“无妨,可稍后再审。”
沈少卿语重心长道:“记下此番错误,日后莫要再犯。”
柳桐倚谢过冯府尹和沈少卿的宽宏大量,张屏跟着躬身。
袁监察继续讲述:“刑部的卷宗到御史台时。蔡宅火案已结案半年多。木器厂关门,穆姓老者也已过世,木器厂所雇工人名册不可查,但知道必有丰乐县人氏。”
御史台与大理寺、刑部、府衙县衙办案不同,按照章程,需先看刑部结案的卷宗,有疑点才能开始调查。
“后来,台部获得了几个人名,其中有卓西德。当时此人在做小买卖,未露出骤然暴富的形容。另有在木器厂做工的几人也在开店做小生意。便不曾多留意卓某。”
张屏又施一礼道:“罪员冒昧询问,卓西德与贺庆佑火灾当晚住在北坝乡,当时查案时未曾发现?”
袁监察道:“卷宗中记录了蔡宅附近几处村落的村民口供,但无外来人士姓名。”
张屏皱眉,根据卓西德和贺庆佑的供词,他们被官差询问过。
是这二人在说谎,还是官差漏了记录?
官差为什么没记录这样重要的线索?
如果追查这条线索,再加上卓西德曾在木器厂做事,贺卓二人可能在十几年前就被锁定了。
那么十几年后,散材或不会被杀,刘妈妈和徐添宝也不会险遭不测。
袁监察再道:“之后,小亭口被封。御史台继续留意小亭口相关水陆道路沿途的城镇村庄状况。推测其中一种可能,是未落网的凶徒携带了部分宝物分散藏匿。”
冯邰徐徐出声:“监察讲述到此,可否暂一停之,请沈少卿说说小亭口真相?”
沈少卿拱手:“下官正想请问能否插话,来一谈小亭口。此地作坊关停,真相一直未曾披露。实则亦算与蔡宅火案有关。然从源头讲述,又要稍微说得远些——十几年前,除了御史台,大理寺也在调查蔡会,因他与曲泉石甚有牵连。”
曲泉石的外祖父湖上老人阳籍被诬陷时,蔡会在江宁做官。
多年后,曲泉石在九江因制瓷而获盛名,蔡会又任两江督造副使,主管九江御瓷事务。
蔡会后来的亲家伉采,时任九江察院监察。
“曲泉石此人绰号瓷公子,仰慕者甚多。陡然失踪,其仰慕者也到处搜寻,一有线索或臆测,即举至官府。针对两三人的尤其多,其中便有蔡会。”
排第一的,当然是郎家人。
之后就是蔡会。
有些说法是,蔡会很想拉拢结交曲泉石,但曲泉石性情孤高,不齿蔡会为人,不肯敷衍与之往来。蔡会怀恨在心,联手郎家二爷,屡屡刁难曲泉石,给他使绊子。曲泉石发现蔡会和郎二爷勾结,欺瞒朝廷,贪污钱款,被蔡会和郎二爷灭口。
还有些说法更曲折些。曲泉石的仰慕者扒拉出了蔡会在湖上老人被诬陷时正在江宁为官的过往,声称曲泉石一直持有阳家冤案的重大证据,此案仍有幕后黑手未能落网,蔡会这只漏网的小爪牙奉命将曲泉石灭口。
另有一种格外离奇的,曰蔡会当年在江宁曾痴慕于阳二小姐的稀世美貌,妄图霸占未果。他发现,曲泉石越长越像他姨……邪恶的欲望,黑暗的贪念,终令他向曲泉石伸出罪恶的黑手……
泉石公子的仰慕者们一边辱骂无能的大理寺,层层相护的黑心狗官,一边把一堆堆此类证据揣测丢给他们。
大理寺真的查了,确实也觉得蔡会有可疑之处。
“蔡会发往京里的文书中,曾提到曲泉石性情乖僻,不听郎家和督造处的建议,不肯配合,导致工期延误等等,但亦多夸赞其才华。大理寺之后查到,蔡会十分喜欢瓷器,应收藏了不少曲泉石制的瓷器,还曾找曲泉石订过瓷器,曲泉石婉拒过几次,也答应过几次。二人直接交集不多,非友,亦未有过大冲突。双方的亲近之人和仆从都说两人应没有结过深怨。”
郎家的人和一些九江当地富商甚至作证说,蔡副使亲切随和,待人甚宽,曲泉石偶有失礼之举,他也不以为意,更常赞美曲泉石的才华,甚至叮嘱郎家不要干扰约束曲泉石制瓷,由他自由发挥所长。
“调查时,除却怀疑证词与蔡会行事是否有伪诈之处,另一点,方才袁监察已提到,蔡会为官或不甚清白。御史台留意蔡会时,大理寺亦提供过协助。”
两个衙门都在查蔡会,但查的方向各有不同。
查着查着,蔡家失火了。
“蔡宅火案后,大理寺也甚怀疑。蔡会收藏甚多,单说瓷器,尤其大件瓷器,易碎又不便搬运,匪寇何能迅速卷走藏匿?”
蔡宅断墙残壁中的碎瓷片,没什么特别值钱的,有些看着很精美,经鉴定,亦非古董或名家之物,更不是泉瓷。
凶犯们搬东西真是出奇的快,眼光也出奇的好。
刑部抓到那窝匪寇后,从匪窝及周边搜得的几乎全是金银或玉器,没什么名贵瓷器。
“蔡宅火案后,大理寺主要追查各大典当行、珍玩店铺,及黑市的交易。”
曲泉石所制的瓷器,倘有买卖,必涉及大笔金钱。有些卖家,尤其黑市卖家,会提前漏出风声,知会贵客。
当然,大理寺自有线人,这一点沈少卿不会明说。
“谁知曲泉石案的线索未得到,却意外另有收获,大理寺竟查到贩卖假泉瓷的黑商,又顺着挖出了造假作坊。”
其中挺大的一个售假黑商,昔日竟是某鼎鼎大名,被官府通缉多年的盗匪。据其后来供认,他数年前不小心打眼劫了一批假货,转手的时候也没发现。其中一个买主是位横爷,找他算账,他磕头赔罪,吃了点教训,几个月不能做营生,索性把剩下的假货出了。岂料明知是假还买的客人竟不少。他又进了些假货卖,发现这种他以前瞧不上的「水头行当」,居然比他勤奋习武,努力打劫,刀口舔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拼了老命劫货再销赃,赚得更多。于是从此洗手从良,不干荤活,只「素素地行此小营生」。凭借多年打劫获得的宝物见识,他还开了自己的小作坊,产销一路。
他的其中一个小作坊,正在小亭口。
做着「实器活」,掺点「小水花」。小水花们夹杂在实器里运送,路途查看的卒卫和官差也分不清哪些是平价器物,哪些是造假名器。
大理寺再查,发现小亭口的「小水花作坊」不止一处。
和别处的造了假货当真的卖不同,小亭口的小水花是实在水,主顾们都是知水买水的。
“什么叫跟真的一样呢?我觉得吧,跟真的一样,那就是真的!”
那一年,那一日,小亭口某小水花瓷器作坊的坊头拿起一只满绘翠绿瓜瓞纹的蒜头瓶,向扮作富商前来查访的大理寺暗探比划。
“您看我家瓶子这形!这釉!这花儿的绘功!我敲个响儿您听个声儿!您此刻去……咱不能明说的那世上最尊贵之处,一模一样的,就在贵妃娘娘的梳妆台上,真真的丝毫不差!这时节,应是插着一枝娘娘最爱的芍药花吧,淡淡俏粉色。您甭问我怎么知道的,万不能说。您懂吧?”
裹着富丽大团花织锦袍,围着猛虎纹金黄腰带,戴着嵌彩宝大扳指,浑身刺鼻熏香掺着马牛羊味儿的大理寺暗探,露出刚到京城但不想被看穿的故作沉着神色颔首:“懂。”
坊头目光中流露出遇到知音的喜悦,继续擎着蒜头瓶转动:“咱家实在生意,什么都与尊客言明。此瓶与彼瓶是有一处不一样,哪里呢,这个底儿!我不蒙您,底儿上,您要刻款也成,我这物件儿都能做出来,难道刻不出一样的款?刻了,实话说,确实,银子,海些。送皇亲国戚,顶尊贵的主儿,也是顶顶的体面!随便请哪位验看!”
视线拂过暗探转动扳指的手指,与扳指上鲜红艳蓝颜色都挺飘的大石头,又一哂。
“若您自个儿摆家里,我劝您,不必!说穿了,不就是几个笔画么。咱自己使,要那虚的干嘛?”
大理寺暗探笑道:“是了,虚头巴脑的,有钱主儿图个快活。”
坊头大赞:“太对!并您是谦虚了,我瞧得出,您这气度必是大贵的主儿。有雅好的爷爷,怎会没钱呢?只是您比一般人更会花,更通透,识破了浮华,看到了本真!您说那泉石公子,他造这么多瓷器,一窑就忒多件,他一件件的自己搓泥自己捏,跟他外公捏小壶似的,得捏到什么时候去?瓷器,懂行的都明白,是个工序活儿。从土到配到制器,一道道的人工。只要工对了,东西就对。那泉石公子,最多也只是一道道盯着,末了,可能他亲手修修形,底款他自家落上,就是一件泉瓷了。我这土一样,釉一样,工一样,什么都一样,确实只请不出一个真的公子来给您落款,而今谁也请不出了,除非清明或中元节。但除却那款,我们制出来的东西再没哪里与他的物件不一样的,怎就不是真的了?”
此刻的暗探,未来的大理寺卿邓绪赞同地点头,再爽朗一笑:“挺对。”
不久后,小亭口所有的小水花作坊尽被秘密端除,此地商户工坊也逐渐迁走,小亭口封停。
天子脚下,京师境内,曾有过这么个窝点,太不体面。衙门记录中,皆未写明原委。
但小亭口的事,令大理寺和察院都觉得,丰乐县,或有藏纳。
“大理寺不便随意干涉地方,亦恐惊扰百姓。正好有察院在此,留心线索之事,尽请察院多劳了。”
沈少卿的神态语气仿佛此刻正在花间树下品茶闲话,谢赋后脖颈的寒毛不禁一根根支棱了起来。
丰乐县十来年间一直在被御史台和大理寺密切留意。这事连府尹大人都不知道。
谢赋自认坦坦荡荡,没什么可心虚慌张顾虑的,小心肝却依旧多缩了几缩。
自己爬上那个山头准备往下跳的时候,除了张屏,应该没别人看到了吧……
袁监察从容再接转话头:“蔡宅之案已过去十几年,之后无甚线索,台部与察院官员更替数轮,公务繁多,渐渐疏忽此事。如贺、卓二人,也未多关注。着实惭愧。”
张屏问:“罪员冒昧请教,裘真在丰乐县做捕快是否为察院安排?”
袁监察意味深长地凝视他片刻,方才道:“是。但裘捕快起初并非秘察使,本院到任后,才委他此职。裘捕快多年前帮过察院一个小忙,详细缘由不便明说。因他想回本籍,又会些拳脚,机敏踏实,便给了他一份衙门捕快的差事。之后本院忝任此职,刚好谢知县正在各处拆建,又有山上新立庙宇祭祀之事,本院找裘捕快问了几句话,又委任他为秘察使。”举袖向冯邰一礼,“擅自行事,着实惶恐。”
冯邰淡淡道:“此乃御史台与监察的权责,监察无需此言。”
张屏又道:“罪员再多冒犯请教,买下那片旧宅的小院,挖掘地道,也是监察的决定?”
袁监察再凝视张屏:“不是。本院前年到任,此事乃上任监察钱大人定下。那块地久不拆建,察院觉得可疑。但不能仅凭怀疑,便滋扰百姓,动其产业。钱大人上请台部,用御史台经费购其中一宅。购置不久,钱大人迁调,本院到任后,又继续接手发掘。”
谢赋在心里苦笑,本以为刑部在寿念山刨土,挖个地宫出来算挺离奇了,哪想到早在多年前,御史台已默默在丰乐县城内开工。
冯邰又淡淡道:“可惜御史台未多留意寿念山一带,倘若在大碗村也购一宅,或前日悬案早能大白天下矣。”
袁监察再一揖:“大尹见笑了,下官坐立难安。”
沈少卿微微笑道:“本司甚想知道,监察是否查出线索,不知能否透露一二?”
袁监察道:“回大人话,一无所得。”
堂内陷入片刻寂静。
冯邰、沈少卿、袁监察心绪都很复杂。
蔡宅火案,曲泉石案,令府衙、大理寺、御史台、刑部追查十余年,但线索一直都在他们眼皮底下。
贺庆佑,卓西德。
黄稚娘,潘氏,增儿,陈久……
两口箱子。
若非那个将散材尸体放进知县宅院的神秘凶犯,可能这些线索仍隐藏在市井纷杂中。
十几年前蔡宅大火,真相到底是什么?
张屏又向沈少卿一揖:“罪员还想冒昧请教一些关于贺庆佑的疑点。”
冯邰面无表情开口:“此人口供中即有重大漏洞,尔等当时竟未察觉?”
张屏道:“发现了。他在供认中说,散材给他递了一封恐吓信,内中点出他销赃之事。”
「月下顺安菜,瓷中水滴溜;明朝二里坡,亭赏烟波酒。」
贺庆佑说,寄给他的恐吓信中有这样一句诗,点明他将箱中宝物卖给了京城水滴溜巷照子轩的老板「点子绣」。令他恐惧不已,前去和散材谈判。
但由增儿、羊猛等人的供词可证,增儿散材一伙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此外他和卓西德的供词细节上也多有出入。但罪员想请教……”
冯邰打断他的话:“卓某曾在小亭口木器厂做工,自行供认进过蔡宅,身上疑点亦多。着尔等在此,少卿与监察屈尊晓之秘案曲折原委,正为之后查案问供时,尔等能明白方向关键。”
杜吟菁立即连声应承,谢赋张屏只能跟着应喏。
冯邰半闭起双目,杜吟菁非常识相地施礼谢恩告退。
谢赋不得不也随之,张屏亦躬身。冯邰视线突然定在张屏身上:“你且留下。”
杜吟菁一顿,偷偷看了张屏一眼,趋步退出堂外。谢赋很想留下继续听,但看府尊神色,必然不会允许,只好也退下,留张屏独自站在堂中下首。
门扇再度合拢后,冯邰盯着张屏:“你方才想问什么?”
张屏道:“罪员想请问,为何当堂擒住贺庆佑?罪员冒昧揣测,是否除了方才所言外,其供词中另有可疑之处?”
沈少卿微挑起唇角,冯邰眯眼:“你觉得还有哪处有问题?”
张屏道:“罪员以为,仍是其所述销赃经过处最可疑。京城防守向来严格,又出大案,府衙、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同在调查,盘查更严。贺庆佑不太可能带着锁住的宝箱进入京城。”
冯邰不置可否地微抬眉。
张屏接着道:“另外,贺庆佑对那间店铺描述过于详细。”
只去过一次的店铺,时隔十几年,竟连店铺门口的装饰布置都记得特别清楚。
“罪员还觉得,柳断丞似很了解点子绣及其店铺……”
柳桐倚微一怔,继而眼眸更亮。
沈少卿笑道:“竟能推论至此,甚是难得。真相确实不能仅凭这些线索得出,本司不多为难你。这项隐秘,从未告知外人。那点子绣实则是大理寺的暗桩。”
一二十年前,点子绣因得罪了狠角儿,被仇家送进大理寺的罗网,便向朝廷投诚。
明面上,他假装走了门路,花钱雇人背锅保命,其实从此替大理寺做眼线。
点子绣挺讲江湖道义,与大理寺达成协议,只钓那些真正狠辣的恶犯。
如此干了几年,他协助大理寺抓了不少恶匪,更在数年前帮大理寺破了一桩大案,擒获几个穷凶极恶的大鬼,也因此被江湖人怀疑。大理寺便做局,将他一起抓捕,再让他在牢中假死脱身,如今应是隐姓埋名,在海外夷国逍遥。
“贺某所说的销赃之时,点子绣已是大理寺的暗桩。”
贺庆佑不可能是在点子绣那里销的赃。
但他对点子绣及其店铺非常了解,那个故事也说得很顺。
绝不是一个寻常百姓能做到的。
柳桐倚歉然望着张屏。
所以,在贺庆佑说出在点子绣处销赃时,他便知道贺庆佑有问题。
只是未有上官大人许可,他不能透露这些内情给张屏。
张屏感受到柳桐倚的目光,亦抬眼一看他,以眼神表示并不介意,再向上首深深一揖:“罪员另有个大胆的臆测,想恳请大人恩准一事。”
冯邰面无表情道:“说。”
两刻钟后,卓西德被人从牢中提出,带到一间静室。
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正在屋内等着他。
桂淳慢悠悠道:“卓老板,真是失敬。昨日桂某走眼,以为你和贺某只是两名富商,未想到竟是两位大王。”
卓西德扑通跪倒。
“两位大人,二位捕头,罪民绝非什么强盗!当真良民!天地可鉴!”
“贺庆佑那边证据已足。”
“我和贺庆佑不算熟!他的事儿真知道得不多!!!”
卓西德涕泪直下。
“罪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都这把岁数了,绝不可能行那断子绝孙的事!罪民也没那份能耐!”
“我看卓老板很能耐。”桂淳冷笑,“你灭蔡家满门时,怎不想着你的老母妻儿?”
卓西德以头抢地,捶胸顿足赌咒发誓。柳桐倚有些不忍看,张屏垂下眼皮。
燕修缓缓道:“口说无用,需看证据。先一层层查吧。首先,你所说两口箱子的来历,即与贺庆佑的说辞有出入。”
卓西德直着眼睛问哪里有出入,又发下血淋淋的誓言。
张屏问:“你可还记得当日与贺庆佑抢箱子时,打伤蔡家仆人的地方?”
卓西德僵住,片刻后道:“记得,罪民肯定能记得!求大人们和差爷们押我去找!”
次日傍晚,两辆马车和一队骑马的兵卒到达顺安县郊蔡宅遗址附近的某处。
他们一行人昨日从丰乐县出发,连夜赶到这里,来回辨认,绕了很多路。卓西德看着车窗外,记不清是第几次颤声道:“应该……是这里。”
桂淳揉揉太阳穴,朝外瞧瞧。
卓西德哆哆嗦嗦道:“肯定是这,这回没错。这块地方有个弯儿,那边都是高树,这里是矮木丛,并那边有棵大树,罪民都记得!”
桂淳一点头,喊停车驾,先跳下车,燕修与兵卒将卓西德押出。
张屏和柳桐倚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颠簸近一天一夜,众人皆十分疲惫,连柳桐倚都面容微憔悴,衣摆袖口上沾了不少尘土。
就算卓西德又认错了地方,众人也想趁机走走,活动一下麻木的腿脚。
张屏倒仍是精神甚好的模样,他平时不算特别讲究,当下也不显多少狼狈,只是眼周阴影稍重。
他盯着卓西德的后背,卓西德径望着前方。
夕阳斜照,晚霞艳红,远处蔡宅的残壁染上了绯色,如……在火光中。
火……
卓西德打了个冷战。
天穹渐暗,一颗孤星甚明。
卓西德朝蔡宅方向走了几步,忽地停住,定立一瞬,转身。
这边,这个方向,这条路,有点曲转的……
转过这一片。
对,前边有高树。
再往……
往旁侧……
这里……
一阵疾风拂过,卓西德惊了一跳,盯着矮树中摇曳的碎枝,突地一头扎进树丛。
桂淳和燕修抢上。
张屏柳桐倚与兵卒们跟随。
卓西德拨开乱枝,踉跄向前。
未久,他在几棵树间停住。
前方有一块空地,今岁新草的绿色尚未完全覆盖往年衰枯。稍远处,一棵老树扭身斜探出一枝粗杈,像一尊舞蹈的木俑。
这根树杈,特别适合挂一盏灯。
如那夜。
卓西德僵僵转动视线。
那夜,比现在更黑一点。
土坑,灯光,树影。
没错……
“是,是这儿……罪民觉得是这个地方。”
桂淳和燕修眯眼扫视周围,再询问地望向张屏。
卓西德是不是真能寻摸到十几年前的半夜到过一次的树林,他们不太确定。
不过这个地方……
树干上有陈年的擦划痕迹,不像是野畜造成,以他们的经验,应该是铲锨之类的磕碰所致。
这一带的枯杂与新草,也比别处密盛。
桂淳问:“柳断丞,张先生,挖么?”
张屏点头。
柳桐倚道:“二位捕头觉得,是先探再挖,还是直接动土?”
燕修道:“某以为,先使探铲,若探得有物,定下位置,更能省工省时。”
张屏再点头。
柳桐倚亦道:“甚是,还是燕捕头考虑得周到。”
燕修抱拳道了声断丞谬赞,请几名兵卒取探铲。
夜渐深,灯火摇曳,兵卒们耐心转动探铲的秆柄,逐次仔细钻探。
突然,一个兵卒停手。
探铲下,似触到了硬物。
卓西德哆嗦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众兵卒抡起锨锄,迅速挖掘。
他们是京师巡防营借调的精兵,擅长挖壕筑垒,熟悉京城及周边的地形土质。这般小活对他们来说比喝水还简单。
迅速除去杂草残枝及顶土,向下渐渐放缓细掘。
一个轮廓出现。
拨扫积土。
躯干,四肢,头颅……
埋压了十几年的躯壳回归尘世。
血肉已化。
颅骨上空洞的眼窟仰望无情夜空。
卓西德面无人色跌坐在地。
“不可能!两位大人,各位差爷!罪民那晚真没杀人,更没埋人!!!这,这……”
张屏垂目凝望土中尸骨,柳桐倚喃喃道:“怎么会?”
骨骸身上衣物尚未化尽,看起来是长衫袍。
织绣精美花纹的绸缎残片在灯火中闪动星点流光。
“芹墉兄,这具尸骨到底是谁?”
张屏面容沉着。
他应该是……
找到了他,贺庆佑和潘氏会说出实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