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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珏问:“为何这般结论?”
张屏再一揖:“草民斗胆请教,风筝上所携凶器可有毒?”
兰珏看向一侍卫,那侍卫立刻答道:“验过了。无毒。”
张屏道:“风筝携带的机关轻小,所发凶器力道不高,况当下天仍甚寒,人人衣着厚衫,侍卫更着铠甲,力恐不能透,除非刚巧命中双目或颈项才可伤人较重,若要取人性命,不当用此物。”
他又捧起风筝。
“至于其所携□□,都不能将这风筝炸碎,伤人之力更是有限。”
兰珏道:“无论真实意图为何,此举都是行刺,本部院虽不司刑案,亦知当判大罪。若如你所言,凶手事先布置,费尽心机,目的是什么?”
张屏看着地面:“草民不敢妄下论断。”
兰珏淡淡道:“本部院并非让你审案定罪,你既然说了这么多,再说说假设亦无妨。”
张屏道:“只从当下的证物来看,或是鸣冤,或是恐吓。”
兰珏看了看那堆奇形怪状的纸扎篾片:“你是说风筝尾巴上那两行字?这字迹……”
张屏道:“大人可让人去核对笔迹,但县城居民甚多,颇费工夫。”
兰珏吩咐左右:“取笔墨。”又向张屏道,“你写几个字来验看。左右手都写。”
张屏默默地一揖,提笔挥毫。
兰珏将他所写字条与风筝所携纸条一一对比,面无表情道:“证据不足,便暂不将你收押了。你且退下。本部院只是越权暂审这一堂,其他大人或还要问你话。你先勿离开县内,随时听候传唤。”
一拍惊堂木。
“退堂。”
张屏恭恭敬敬退出堂外,朝后堂方向望了望,默默走出县衙大门,四下仍不见一个县衙的差役,唯有侍卫与兵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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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明彻从护卫堆中迎出来,拍拍他肩膀:“就知道你定能平安无事地出来。这场乱子你怎么看?”
张屏摇头:“暂时不能判断目的。”又拱手,“俞大人能否容我去拜访一个人?”
俞明彻爽朗一笑:“瞧你话说的。只要不是行馆或衙门等戒严之地,其他人人可行处,你自然也能去。”
张屏道了声谢,与俞明彻别过,径直绕进旁边小巷,走向县丞小宅。
陡然远离一众兵卒,长巷中,小院外,一片空落,十分清冷。但即便是张屏,亦能感觉到,阴暗的角落里,树影中,仍数双眼睛,在静静观察。
小宅大门前空空荡荡,唯有悬着的两盏灯笼晕出一片暖黄,张屏走到光内,叩了叩门。
门缝处一道黑影一闪,大门吱呀打开,一个老仆立在门内。
张屏拱手:“草民张屏,来探望谢大人。”
老仆忙揖道:“张大人莫要这般客气,快快请进。无昧法师也在里面哩。”
张屏跨进门槛,入鼻一阵花木幽香,前方厅堂处,亮着融融灯光。
厅中茶烟袅袅,曾尧提起陶壶,拨了拨小茶炉中炭火,再点燃桌上灯烛,掀起袍角与左腿裤边,露出苍白肿胀的肤肉。
陶周风猝不及防,心重重一缩,陡然失色。曾尧笑了笑,放下袍子:“足上还有溃肉,就不露出来恶心你了。再过些时日,或就腿不能行,身有异味。所以我想着,趁还能动弹的时候,来与你叙叙。”
陶周风在刑部多年,已惯看生死,此时仍觉眼前一阵虚白,双手微颤,反复只道:“师宪,怎会……怎会……”
曾尧一叹:“都好些年了,我一直没与你说过,朝中多数同僚也不知道。从京城名医到乡间野方,能求的都求了,各种药也吃了。得这消渴症,看运看命,许多人只需饮食起居稍留意些,照样能活百岁。但若不好,也凶险。生死由命,我已认了。”
陶周风猛起身扣住他手臂:“怎能如此说。必有对症之方!你……你……”
曾尧拍拍他手背,将衣袖抽出:“你啊,一把岁数了,遇事仍是如此,亏你还掌着刑部。所以我一向才不服气了,明明你是这么个样子,怎的人人都说你性沉稳,有定性,比我会处事。”
陶周风缓缓跌坐回椅上:“师宪……”
曾尧慢悠悠品了口茶:“话到这里,索性一并都说了吧。虽然年轻的时候,你我算是至交,但我心里一直不服你。论学问,我书读得不比你少,下得工夫至少与你一般的足,文章写得比你快,句子联得比你好。论心智,你这人又不灵便又爱死抠,我比你活泛又识机变。论相貌,我倜傥英俊也不输与你。即便而今比,你瞧瞧你的腰腹、你的头发胡子和你的褶儿,我便是病肿了,亦比你风姿翩翩。”
他放下茶盏,再望着陶周风通红的眼眶,又一笑。
“所以哪,我就左思右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你强过我,事事你皆压我一头。考科举,你是状元。拜座师,柳大人说你性情纯厚,能沉得下心,来日前程无量,我就无缘入他老人家法眼。我到底比你差在了何处?我琢磨了又琢磨,琢磨出一个结论——我哪里都不比你差,只是没你会投胎。谁让你是名门世家公子,我是市井商贾后人。”
陶周风涩然道:“师宪……”
曾尧微摇了摇头。
“于是我那时就想,若我与你一般的出身,还会样样都被你压着么?存着这么个念头,心里就有东西种下了根儿。我这辈子做得最亏心的事,便出在这条根上。”
陶周风眼中火光微微一跃,曾尧沉默片刻,继续注视着他的双目:“科考前,我送你的那把壶,你还留着么?”
陶周风哑声道:“那把西施壶,我一直收着。”
曾尧嘴角又一扬:“好好藏着,千万别砸了。那可是湖上老人亲制的壶,而今卖了你家半个宅子都未必买得来。若是我进了朝廷再送给你,可就成大案了。你我都得先去御史台喝茶,再去大理寺坐坐,即便运气好,也是要成塞外双侠,把玉门关的地扫穿。”
陶周风心中一震:“湖上老人,是……”
曾尧轻描淡写道:“是了,我当年一直在你面前半遮半掩的,没把家底都告诉你。但你应知道,我家祖上是做茶叶买卖的,曾在江南一带有几间铺子。因此与制壶世家阳氏有交情。后来先祖弃商,自先父一辈起开始读书科举,但与阳家一直未断往来。湖上老人与先父同辈。我幼时,曾和他的长女订过亲。”
陶周风艰难道:“从未……听闻你订了亲。”
曾尧道:“我哪好意思跟你说。你未来的娘子是太史令千金。我将娶的却是卖壶的生意人家女儿。且我到京城备考后不久,自以为见了世面,明白了谋身求进之途能走哪些捷径,当避什么阻碍,便同家里说,硬是退了亲。”
他打量陶周风的神情,又自嘲地一呵。
“没想到吧,我那时看着与你好得很,却有这么多你不知道的事儿。我刚到京城时,湖上老人还来瞧过我,当我是未来女婿,给我送东西,我不想与他家扯上,不肯相见。后来,因是先父也一同来了,才硬把我叫去……”
湖上老人那次包下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他方才在父亲逼迫下勉强去了,席间几个阳氏的远房子侄及门生,他整席没有好脸色,饮下两杯酒,便起身道,多谢世伯一向对小侄的厚爱,小侄自思身陋性鄙,一介书生,前途渺茫,不敢耽误令千金青春,便请世伯收回信物,另择佳婿。
“湖上老人,真名士也。我这般无礼,他子侄皆怒,连先父亦要怒捶我,他却起身道,姻缘姻缘,欲成婚姻,便要看缘。女与子合,更是为好。不情不愿,不喜不悦,不是好缘。又何必强求。小时候大人说一嘴,但日子还是得孩子们自己过。说句生意人的俗话,强按头做不得善买卖。小郎既觉与小女无缘,小女亦是同小郎无份。就一解两欢喜也罢。我那时鬼迷心窍,见此行事,不生叹服悔过之心,只觉得喜出望外,赶紧掏出定物。”
他父亲脸上挂不住,怒骂道,小畜生,若解了这桩婚,我也没你这个儿子。从今后随你去哪里捡个姓,休进我曾家的门!
湖上老人却反过来劝曾父,小郎好学问,必成大器。只是与小女无缘,又何必怪他。若曾兄不弃,儿女婚姻不成,同辈间亦如常走动。
又道,实不相瞒,小女亦是被我惯得厉害,我也怕她来日与夫婿脾气不合,今日这般,长远看,与你我两家,倒都是好事。
陶周风沉默地听着。
曾尧继续道:“我那时候总是去勾栏走动,亦是想让阳家觉得我品行不端,主动退婚。后来婚退了,我还有些他们家的东西,他们也不愿收回去,我瞧着也糟心,就拿来打点或送人了。”
他再看了看陶周风。
“是了,听得这些,依你的脾气,我送你的那把壶便是能把半个京城买下来,你应也不想留了。那就寻个什么途径处置了罢,只是别还给我。阳家的东西,我不配拿,此壶更不当被我玷污。”
陶周风胡子一抖:“处置做甚?休说得仿佛你十分知道我似的。老夫也有许多事儿,许多性情,是你不晓得的!如此贵重之物,正经是压箱底的物件,若我哪日也丢了官,还可拿出应急。”
曾尧一愣,继而失笑:“是是,是我不解存式也。”
陶周风嗯了一声,又道:“如此,是你负了人家的姑娘,那女子后来遭人非议,或之后所许非人?”
曾尧再一愣:“存式啊,不会我说了这半日,你还未想起湖上老人是谁罢?”
陶周风皱眉:“我的确不精于茶道,不过已然明白大概。此乃一江南壶师,你曾经的丈人。”
曾尧拍了拍额头:“怪我。是我当要先讲明了。不过存式啊,存式,你真是……听得阳这个姓,你竟还没想起来?几十年前,江南郡,湖渚。壶师阳籍。东海……”
陶周风蓦然顿悟:“是太阳的阳字,而非木易杨?难道是东海任庆冤案中被卷进的阳氏?这家有个孩子,即是后来去了九江,制瓷甚有名气,却突然失踪,成了大理寺悬案的那个?”
曾尧长叹:“果然你对大理寺的悬案记得更清楚些。”
陶周风唏嘘:“是我一时不曾想到你竟与此事有关。那么,曾与你订亲的女子……难道……”
曾尧缓缓道:“她那时亦不幸离世,后来改姓曲的那个会烧瓷的孩子,就是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