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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国军,城北校场。
暴雨之后,整个校场上依旧是一片泥泞。
一排排身披轻甲的士卒沿着校场一圈一圈整齐的奔跑着,即使是踩到了泥坑当中飞溅起无数的泥点,也没有人眨眼;而在校场之内,一道道用铁丝、麻绳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门板搭成的简陋障碍前,这些来自各个州府的精锐不得不进行着他们原来从没有见过的训练;从六千士卒当中层层遴选出来的五百骑兵在各个训练障碍之间纵马飞驰,或许是因为训练时间实在太短,又或许是因为南人真的不适合骑马,只是跑了一个来回就有十多个摔落马背的,而那些当做靶子的稻草人只有一半被击中。
“快!他娘的不能让左厢的超了咱们!”江镐带着数十名前厢士卒奋力的在铁丝网下面向前爬着,手臂击打在地面溅起泥点无数,但是江镐丝毫没有在意,反而不由自主的又加快了点儿速度,然后急切地回头看了一眼,王进带着左厢士卒在后面也是奋力的爬着,丝毫没有想要放弃的意思。
铁丝网外面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一地疲惫的士卒,显然刚刚爬过的章诚一边拄着自己都快裹上一层泥了的佩剑,一边哈哈笑道:“儿郎们,你看那两个家伙,还真是较上劲了,咱们给他助助兴!”
章诚所属右厢的士卒们纷纷坏笑着找来两个铁桶,里面已经灌满了泥水,当下里也顾不得刚才训练耗费了不少体力,抬着铁桶走到铁丝网外面,大喝一声,滚滚泥水从天而降。
“章诚,你给老子等着!”本来就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甲衣再浇上泥水,这种难受的感觉当真是难以名状,江镐咬着牙怒声喊道,引来外面右厢士卒们哄堂大笑。
王进同样遭受了相同的待遇,一边招呼儿郎们再加把劲,一边狠狠地向前爬去:“等会儿揍他带老子一个!”
章诚翻了翻白眼,招呼手下:“儿郎们,走,让他们自己爬去吧,看看什么时候能爬到头。”
校场外出现了数名飞马而来的身影,刚刚想要离开的章诚下意识的扭头看去,不禁张了张嘴,很是诧异:“叶使君不是今天才回城的吗,怎么这就又回来了?这可不符合这小子的性格。”
还没等章诚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一通聚将鼓已经轰隆作响。
听到聚将鼓,本来还或躺或卧懒洋洋的右厢士卒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章诚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也是叫了一声,他奶奶的这里是营地的一角,距离那座点将台最远,要是不拼命的跑过去,三通鼓后可就有好瞧得了。想到这里,章诚一边撒丫子跑得飞快,一边坏笑的看着还在铁丝网中的王进和江镐。
“快!”江镐和王进不约而同的大喝一声,飞快的爬出铁丝网之下的泥泞,这时候第二通聚将鼓已经在校场上轰然回响,整个校场都是拼命往点将台奔跑的士卒。当下两人也顾不上衣甲不整,招呼后续的士卒们。
叶应武漠然伫立在聚将鼓之下,对于近在咫尺的轰隆隆鼓声置若罔闻。而完全由精锐老兵组成的后厢亲卫百战都就在叶应武身后一字排开,凛然的杀气已经悄无声息的弥漫开来。
第三通聚将鼓即将接近尾声,王进和江镐带着自己麾下的士卒拼死拼活的总算是跑了过来,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声喘息着。披着一身铠甲而且还刚刚爬过百丈铁丝网,再加上足足百丈的疯狂冲刺,即使是后世强壮的运动员恐怕都受不了,更何况是这些从营养到体格都不能和那些“国宝”相比的普通士卒了。
直到第三通鼓声停止,还是有几名距离远的士卒因为体力消耗的太多而没有到达。叶应武皱了皱眉,不过不得不自我安慰,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要知道前几天第一次聚将的时候足足有半数的人没有赶到,最后一人赏了一百个俯卧撑。
“那几个,是谁的兵?谁是他们的十将?”身上还是文人打扮的叶应武在一片粗粗的喘气声中淡淡的问道。对于这个搞出来各种花样折腾人的使君,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后世常规训练的士卒们可以说是又敬又怕。当下里一名十将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启禀使君,末将前厢王三,这几个都是末将的儿郎。”
“刚才你和他们在一起?”叶应武点了点头,这个人明知道没好事还站出来,至少说明胆子还算不小。
王三迟疑了片刻之后,朗声说道:“是。”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他们是你麾下儿郎,那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迟到?”
“这······”王三目瞪口呆,咬了咬牙,跪在泥地中,“末将知罪,甘愿受罚!”
那几名士卒已经赶了过来,知道自己触犯了军令,一个个也都咬着牙不敢坐下,相互搀扶着站在那里,看向那个刚才将自己这几个弱小一点儿的士卒抛弃了的十将王三,神色无比复杂。
“他们的俯卧撑分一半加到你头上。”叶应武挥了挥手,抬起头来看向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判定结果震惊的数千士卒,这些身上沾满了泥点几乎只剩下一口白牙和黑白分明的眼睛的士卒,使得叶应武心中不由得想起来七百年后那一支坚韧无畏的陆军。
自己需要的,是可以撑起来这软弱国家的钢铁脊梁。
“今天,本官必须要声明,站在你们每一个人身边的,都是不可抛弃的袍泽,包括本官在内,整个天武军,无论前后左右哪个厢军,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本官不管你们之间或许有多少私仇恩怨,现在在我们面前的,是国恨!本官命令你们,不抛弃,不放弃,天武军,生死荣辱皆与共!”
“生死荣辱皆与共!”江镐、王进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振臂高呼。
“生死荣辱皆与共!”六千士卒的声音,再一次响彻天穹。
叶应武点了点头:“各厢都指挥使,随本官到中军大帐,其余,天武军军歌,唱一遍之后解散!”
六千士卒都是一怔,旋即下意识的将自己的站姿调整到最佳,江镐、章诚、王进三位都指挥使同时向前一步,如同一杆标枪伫立在方阵的最前面。叶应武微微点头,无论是怎样的军歌,都是聚集整支军队凝聚力、训练团结性的最佳选择。
更何况,还是最适合这个天之将倾的时代的歌呢?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
何昔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大宋要让四方
来贺!“
一遍又一遍雄浑苍凉而又自有其血胆张扬的歌声在七百年前黄沙飞扬的校场上回荡着,当叶应武第一次用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唱出这首歌的时候,饶是文天祥和谢枋得这等内在修养已经近乎完美的文人,都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
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歌像它一样直白,却也没有什么歌像这首歌一样,将他们心中的雄心壮志表现得如此淋漓、如此悲壮。
叶应武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跟着下面这些士卒们扯着嗓子高声大喊,这歌到最后已经没有调儿了,但是并不妨碍他们表达自己内心的备份和激动,这,就够了。
当年自己听到这首歌,只是以为不过是一些愤青对于不可能实现的未来的YY,可是只有当亲自来到这个时代,处于着历浪潮的最前方,方才能够理解里面的无比的痛苦和至高的理想。
歌声已经渐渐平息,所有人却丝毫未动,犹如狂风中岿然的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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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南岸,两淮水师大营。
整个水师大营就像一头洪荒巨兽,匍匐在水天交界之处。从最外层高大的水上栅栏和铺满半个江面的往来粮船、竹排,再到里面只是船舷就高达数丈的楼船巨舰,甚至还有最里面几条更加庞大的海船,整个两淮水师象征着这个王朝甚至说是整个人类世界造船工艺的巅峰所在。
随着南宋朝廷偏安东南,华夏民族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陆上民族不得不开始重视水师和船只,这也直接导致了绝对可以称雄于世界的南宋水师的诞生,长久以来这些高大的难以匹敌的战船是金兵和蒙古兵的噩梦。
如果不是因为刘整害怕被吕文德排挤,带领麾下水师投降,并且屡屡劝谏忽必烈打造一支不亚于南宋水师的水上船队,如果不是忽必烈继承了成吉思汗的雄才大略和远见卓识力排众议,恐怕再花上几百年,横行四方的蒙古军队依旧无法突破有如天堑的襄阳城防。
而这支一时间称雄东南风头无二的庞大的水师,也因为张世杰的错误领导,最后一步步的走向了灭亡,在崖山日落当中唱出最凄美的绝响,最终因为那场飓风而消散在历史车轮的碾压中,化作尘埃。
一条楼船从下游缓缓驶入水师营寨,楼船上面除了“宋”字旗号之外,还有“范”字旗号,正是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这位历史上出了名的“常败将军”此时还没显露出他的“才华”,虽然身在高位,在名义上节制两淮水师,但是并不怎么被两淮水师上下所认可。
所以当张世杰只是简单地派遣两淮水师副都统制夏松前来迎接的时候,其余的大小将领们也没有认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楼船穿过层层水寨,终于抵达了虎踞龙盘于大江之岸的两淮水师中心大寨。那几条巨大的海船虽然只是静静地停靠在那里,但是从楼船上看去就像是一座座大山,绝对的压制。
就在楼船进入水寨的同时,两侧水寨栅栏上一台台床子弩迅速的转动方向,全部对准这一条明显不属于水师编制的船只,手持弓弩甚至是突火枪的士卒在码头上和水寨上严阵以待。
“沿江制置副使范大人到!”一名年轻士卒站在码头上长声呼喊。
“砰”的一声,楼船靠岸,踏板也随之放了下来。
远处等候多时的夏松挥了挥手,带着亲兵迎了上去。可是那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范大人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威风八面的走下船巡视这个属于自己的领地,而是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一步步挪了出来,脸色煞白,显然是晕船晕的挺厉害。
夏松冷冷一笑,身边的亲兵们脸上早就流露出嘲笑之意。
上下打量了一下夏松,范文虎勉强推开两名侍女,正了正衣冠:“你就是两淮都统张世杰?”
饶是夏松修养还算不错,也是下意识的想要拔刀砍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逢迎上意才跳出来的小丑。要知道即使是上官当面称呼下属的时候,通常也是称呼其表字或者官名,很少有直呼其名的,因为这代表着对于下属的鄙夷和不屑。当然,像叶应武和江镐那一帮子铁哥们儿尚且还不受这种官场铁律的束缚,毕竟当初大家认识的时候还是没有表字的小屁孩儿(古人的表字一般在二十岁成人加冠的时候由长辈授予),名字都喊了十多年了,愣是不让喊,反倒有些别扭呢。
见夏松不回答,范文虎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怎么?”
“启禀范大人,末将不是两淮都统,而是两淮副都统制夏松,张都统正在大寨当中与苏将军派来的信使商谈北上的事情,没有空暇前来迎接,还望范大人恕罪。”夏松咬咬牙,拱手行礼。
范文虎本来煞白的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没想到这张世杰竟然还敢和自己摆架子,还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我范文虎后面抱着的是谁的大腿。当下里挥了挥袖子,竟也不搭理一直弯腰弓手僵在那里的夏松,直直向水寨中走去。
周围的亲兵们脸上的嘲讽已经被愤懑所替代,如果不是夏松悄悄地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们克制,恐怕早就有人跳出来抽刀子将范文虎剁碎了。作为整个南宋最精锐的水师,两淮水师的士卒自有其骄傲所在,又岂是范文虎这等人所能够侮辱的?
当下里亲兵统领便冲着远处水寨上打了一个招呼。
片刻之后一只鱼鹰已经呼啸着俯冲而下,直扑向还在栈道上迈着官步怒气冲冲的范文虎。
“大人小心!”夏松没有阻止,只是忍着笑喊了一声,至于能不能提醒道范文虎,就不是他夏松的事情了。
听到夏松的提醒,范文虎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却震惊的发现一道黑影“呼”的一声已经扑到自己面前,本来这范大人就胆小,再加上晕船晕的厉害,被这么一惊吓,已经是魂飞天外了,眼前一黑向旁边一倒,竟然直挺挺的摔入水中去了。
近处、远处的水师将士们在片刻愣神之后,纷纷大笑起来。
不好,玩儿得有点儿过了,这范大人连船都晕,想必也不会水,这栈道虽然已经靠近江边,但是水仍然不浅,万一出什么事情不好交代。而且那位范大人带来的护卫亲兵似乎也对这个主上不太满意,竟然这才慢慢悠悠的从船上下来,根本不知道自家大人已经掉进水里了。当下里很是无奈,夏松只能急忙招呼亲兵们下水救人。
亲兵们磨磨蹭蹭的跳入水中,却发现那位刚才还怒气冲冲准备一展官威的范大人,竟然抱着一根长满青苔滑不溜手的柱子,奋力使自己不没入水中,这等保命本事当真是无师自通。只是这范大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刚才刚刚整理过的官帽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各位好汉,快点儿来救救本官,救救本官,本官重重有赏······啊!”范文虎急着呼救,竟然忘了抓紧柱子,“咕噜咕噜”也不知道这一口下去喝了多少水。